落霞酒楼外停了一辆马车,并十几匹骏马,马匹矫健神骏,毛色都是一般的枣红如血。
“公子。”阿七提醒他脚下的台阶,他颔首,将帷面放了下来。
不过几步路,便走上了马车。
身后的人也翻身上马,待阿七发号施令,一行人便要启程。
柳承徽一颠一跳地跑出来,却被两个黑衣人拦下来了,他摇着小手在身后大喊,“你不要徽儿了!”
“连你都不要徽儿了么?”
这街道上还有行人,有些惊怪地望过来。
柳承徽扒着两个黑衣人的手背,眉头一皱,忽然扯着大嗓门,用北方人独有的豪放大喊:“爹爹!你不要徽儿了吗?爹爹!”
拦住他的黑衣青年抖了抖。
柳承徽趁机矮下一截身子,从两人的胁下钻了出去,飞奔马车而去。
阿七也傻了眼,让人停下来,他策马徐徐靠近马车,“公子?这?”
路上的行人开始指点起来,道路以目。
“这是要抛妻弃子到哪儿去?”
“小孩儿真可怜……”
阿七:“……”
柳承徽已经跑到了马车前面,隔着一扇精致的雕花木门,他小手扒着车辕,愁眉苦脸地问:“叔叔,你真不好,你骗徽儿。”
阿七下马,将他往后拽了一把,语调凶恶,“我公子与你非亲非故,当然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你回你家去。”
被他一凶,车里人还没有什么动静,柳承徽登时委屈地泪下,在此扯嗓子哭喊:“爹爹,你不要抛弃我和娘亲!徽儿保证会很听话很听话,会好好侍奉你和二娘的!”
“我算听明白了,原来这男人找了新欢,连孩子都不要了。”
“世风日下,真是什么人都有!”
阿七:“……”
“臭小子,你看我不揍你!”
阿七说着将柳承徽抱了起来,马车里,他才缓缓睁开眼,帷面下脸色苍白得看不见血色,他听到了柳承徽稚嫩的童音,听到阿七说要教训他,才哑然出声,制止他,“不可耽误行程,放了他。”
“爹爹,你别走……”柳承徽抹了抹眼睛,委屈巴巴地望着车门。
阿七气恼地将他放下来,在他脸上掐了一把,“你还演来劲了?”
柳承徽正要冲进马车,忽然身后传来一个惊疑的女人的声音:“徽儿?”
一众人回眸望去,只见一个云鬓高挽、婉如清扬的美妇,她犹如披着一身霞绮而来,既担忧又失而复得地扑入人群中。
他原本靠在车壁上休憩,在这个女子出声的那瞬间,那双修长的手蓦地细微地颤动了起来。
甲兵愣了愣,只听身后闹事的令人头疼不已的小孩,忽然大喊了一声:“娘亲!”
所有人都傻了。
阿七更是按住了脸背过了身,卫六也惊慌失措地从屋顶背面翻过去了。
柳承徽撒开丫子冲出了重重包围圈,直奔他娘亲而去,“娘亲,你找到我了!”
看客纷纷唏嘘,原配也来了,这会儿负心汉大概走不了了。
那个女人……竟然是徽儿的娘。他竟然到此时才知道,他紧紧抿了薄唇,几乎毫无血色的唇,扯出淡淡的涩意。风一吹,便鼓噪起来。是她么?真的是她?
柳行素弯腰抱住扑过来的柳承徽,“啊,你慢点。”
她张开双臂抱住儿子,摸了摸他白嫩的脸蛋,这些日子以来的忡忡忧心一扫而空,情不自禁沁出了眼泪,“臭小子!你敢从贺兰山跑到衡阳来!你、你再……我就打得你再也跑不得路。”
知道他娘嘴硬心软,柳承徽吐了吐舌头。
车中的人忽然咬住了嘴唇,将喉尖奔腾的血气咽了下去,从衣襟中取出梅先生给的药服下了,才堪堪压制得住这股血腥。这道清幽的柔软的女人声音,他梦中、心中,六年不休地无数次响起,怎么能忘记?
“承徽。”
柳承徽从娘亲怀里仰起小脸,只见沈师伯也来了,他一向对他最不友善了,又严苛,还不像好看叔叔那样和颜悦色地讲道理,每次他听到一半就不耐烦了。但是这次他和娘亲一起出现,他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徽儿,你怎么会在这儿?还有,你不是去了丐帮么?怎么这身衣服……”柳行素上上下下地看自己的儿子,看他哪儿受伤,哪儿留了疤痕,还好什么都没发现,就是养得白胖了一些,看来偷吃的不是一点半点。
柳行素又气又好笑,“你是不是欺负人家了?”
“没有没有。”柳承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回头,小手往远处的马车一指,“娘亲,好看叔叔收留我了。我本来还想偷吃他的,但是他都不怪我,还把好吃的分给我吃,虽然……嘿嘿,吃中毒了。”
“什么?”沈轻舟是个嫉恶如仇的急脾气,哪里听得这个,听说小孩儿中毒,登时提着剑便冲了上去。
“何故陷害承徽?”
他长剑利落直指出,逼近马车。
阿七挥剑迎上。
柳行素听儿子说完才觉是个误会,拉着柳承徽的小手便跟了上来,“师兄住手。”
沈轻舟微愣,“师妹?”
她笃定坚毅地牵着儿子的手,在重重剑影之间,她轻盈地宛如一朵绿云。她看不清马车里的情状,那个男人,此时眼睫微垂,指尖抚着车窗,微微颤抖。
她低声说:“多谢公子对我儿照拂之情,衡阳与北地万里之遥,但将来如有难处,小妇人一定倾尽所能相帮。”
作者有话要说: 戏精母子一齐上线~
柳柳现在人有点沉郁,因为她爱的人死了,不过满血复活之后就不知道会咋样了,毕竟柳潺还是那个柳潺。
☆、第75章 身在情长在
他的指放在膝头,将雪白的长袍捏出了深如水浪般的纹理。
车里除了淡淡的呼吸声, 没有任何回音。
柳承徽扒住了车, 要不是柳行素拉着他便要跳上去了,“好看叔叔, 你睡着了吗?”
叔叔,他叫他叔叔。
一刹那所有记忆犹如亘古般绵延不绝, 一页页从脑中疾速闪过, 犹如吉光片羽。白慕熙微垂着目光,面纱下的薄唇微微翕动, 溢出一个犹如被烟火烫过的糜哑声音:“没有。”
柳行素耳根一动,眼眸漫过一缕不可思议。
他低声道:“不用了, 我们走。”这句话是在回答柳行素说要报答的话,他没有犹豫, 让阿七带队离开衡阳城。
北雁南归, 苍山峻茂,云霞蒸蔚熏起凄艳的瑰丽来,阿七踩着满脚的风, 下摆飞曳而来, 原本持剑与沈轻舟对峙, 也放下了警惕,道:“夫人, 我们公子说了,不用你报答。你们家小子虽然给我们公子带来了很多麻烦,但他也帮了公子的大忙, 就这么了结便是,日后桥路永不相逢,但愿不再相会。”
飞檐之后卫六拨开了橘子,竖起了耳朵啧啧长叹:“年轻人不知深浅什么话都敢说,站在你身前的这位,你还以为是为殿下好,敢冲她横一下……殿下指不定要剥谁的皮。”
柳行素却丝毫不让,一手拉着儿子的手,脸色微沉,显出几分犹豫,“你们公子为何不见人?”
“这不是夫人你能管的事。”阿七油盐不进,剑尚未出鞘,时刻戒备着,沈轻舟皱了皱眉从身后跟来一步,拔剑要继续与他对峙,阿七冷冷一笑道,“念在你们是这小孩儿父母份儿上,我不与你们计较,闯入此间已是死路,若非公子有命,我绝不会先礼后兵。”
白慕熙的手松了。他睁开眼,阿七方才说,他们是徽儿的父母?
沈轻舟沉怒道:“师妹,何必与他一般见识,既然他们要走,也不需报答,我们离开便是了。”
沈轻舟上来要拉住柳行素,她却岿然不动,纤瘦得犹如一串盈盈翠萝般,淡青的绡绸长衫随风曳舞,她忽然抢上前一步,迈脚便上了马车,阿七要出剑制止,车中恍然传来一个声音,“住手。”
剑光闪了一瞬,终于落下,柳行素一双眼眸湿润得不像话了,手指颤抖地扶住车门,“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上京么?”
没有人回答,沈轻舟抱住柳承徽,两个人诧异地望着蹲在马车上蓬散着长发的女人,她失态地阻拦着队伍的行进,抱着车门不肯撒手,语调也哑得如在哽咽,“没有见到尸体,就不算他死了。很多年前,我阖家不幸,我一直用这个办法自欺欺人。”
柳承徽傻傻地唤了一声:“娘亲。”
然后好看叔叔说:“那是你的事。”
再然后柳承徽便发现他娘的眼睛都红了,他有点害怕她这样,上前拽住了她的广袖,身后的行人指指点点地看戏,他瓮声瓮气地望着他娘道:“娘亲,好看叔叔有很危险的事要去做。”
柳行素摸他的脸蛋,眼睛浸在水光里,微微一笑,“嗯,娘亲也有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要做。”
“啊?”小孩儿更傻了。
“师妹!”
柳行素的手摁在了车门上,像是失而复得,她珍之重之地抚过,红唇微扬:“公子,前路遥远,危机四伏,我们被数道队伍追杀,已经藏无可藏,不知可否同行?”
就在此时,摇着大袖的韩诀信步而来,“怎么了?怎么这么多人围在这儿?”
韩诀也领着一支队伍,但冲不进来,他只能一个人皱了眉头往里走,只见柳行素趴在人家马车上赖着不下来,沈轻舟拔剑与人家大眼瞪小眼,还有个蒜苗高的奶娃娃……他眼睛一亮,忽然弯下腰,一把抱住了柳承徽。
“你是徽儿?”
跟着小脸儿就被狠狠地揉了几下,柳承徽翻了个大白眼,忙向他娘求救:“娘亲,这个怪叔叔欺负徽儿!”
“我是你大爷!”韩大人朗朗扯了番嗓子,又自顾自笑起来,难得冒出一点快慰的傻气,“不对,上京城没有这么叫的,你叫我大伯就好了。”
“那是什么?”柳承徽见他不随意摸自己小脸了,才渐渐放松警惕。
韩诀微微一笑,“这么说,你爹爹,是我的表弟,我们是亲戚,你懂么?”
风微过,柳行素仿佛听到马车里有东西砸在木板上的声音。
韩大人是皇亲国戚,他的表弟莫非是……不光阿七,所有人都诧异地望着这个撒泼打滚的小娃娃,个个眼睛比铜铃还大,这这这,这小鼻子小嘴,简直和他们殿下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怎么就没发现?
柳承徽的脸“啪”一下,开出一朵明朗的花来,“大伯,你认识我爹爹啊。”
“你父王……”韩诀看了眼柳行素,这一眼含着警告和憎恨。如果不是为了白慕熙留的话,和他留下的这条血脉,依照韩诀之性,决无可能与她一路走到衡阳来。如今徽儿也找到了,有些账,该算的还是要算,该清的还是要清。
韩诀拉住了他的小手,“我认识。”
阿七看不懂了,问了一声:“公子,我们……还走么?”
无论他有多么不待见柳行素,但这小娃娃是……阿七对自己欺负虐待柳承徽这事既头疼且后悔,幸得还有卫六的事儿,他们得一起完蛋。
白慕熙侧目,声音压得极低:“去另备一辆马车。”
“诺。”
岂料马车来了,让沈轻舟和柳行素带小孩儿上去,柳行素却没有乖觉地从他的车上下来,她退了一步,倏忽之间又冲了上来,干净利落趁其不备地拉开了车门,阿七招待好小主子,再回头的时候,那个耍无赖的女人已经钻进他们公子车里去了。
逼仄的空间里陡然扑入一个人,还能落在哪儿?当然是直直地闯进了他的怀里。
白慕熙被这番一撞,胸口一动,血气翻涌上来。柳行素没想到他身子弱得这么厉害,风一吹便全身冰凉,难怪紧关着门,她赶紧退回去,将门推了推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