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旌被他的一惊一乍弄得也跟着紧张起来,“不过什么?”不过话一说出口,苍白脸颊上便浮现了一层胭脂红。
段慕轩有些得意地笑起来,凑过去摸了摸她的鬓发:“不过,要等你病好。所以阿落,你要争气些,赶快养好身子听到没!”
少女抿着嘴,偏过头,耳廓却微微红着:“你再戏弄我,我便不理你了!”
段慕轩撑着头,却继续问道:“你喜欢中式的,还是西式的婚礼?诶,你也知道我爹脾气犟得像头牛,母亲又古板得很,恐怕不会同意西式。不过,你若是喜欢西式的,咱们偷偷去教堂让保罗神父帮咱们做一次见证好不好?”
落旌看着这样期待的少年,有些惊讶他说起这些来一套一套的。要知道,段慕轩身为段家少爷对这种交际应酬一向漫不经心能推就推,她有些惊讶自己不过说了一句话,少年便已经勾勒出一副岁月安然的画面。
“好不好?”见她不回答,段慕轩也不恼,又催促着问了一遍。
其实,形式对于落旌来说尚不及眼前这少年一个眼神来得重要,可一见到他眼眸里的明亮,她就忍不住笑着点头:“好,你说怎样就怎样。”
段慕轩带着手套的手指伸出来勾住落旌的尾指,朝她笑得眉目俊朗,除开红着的眼眶:“阿落,你不知道,我觉得我现在快把我一生的运气耗光了。”
落旌眨了眨眼睛:“那我陪你把运气统统找回来。”两人相视一笑,都是劫后余生下的庆幸。
门被人推开,护士走进来看见了醒着的落旌,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半响不可思议地大力摇起铃来:“隔离病房中的病人醒了!”
段慕轩撇了撇嘴,有些不满地看着已经跑开去告诉众人消息的护士。落旌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少年回头,只见她不好意思地笑说道,“慕轩,我饿了。”
“那我马上去给你买吃的。”段慕轩想也不想地说道,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手拉着门扶手目光却流连在莞尔的少女脸上,似是怎么也看不够。
落旌朝他安心一笑,只见那道沉重的门缓缓合上,而少年俊朗的眉眼便缓缓消失在门后,就像一场梦。那是一场梦吧,大悲大喜的梦境,醒过来时连梦的尾巴都抓不住。
当实验室的大门被人用力推开,几道明晃晃的灯光打过来,晃得人眼睛生疼,把落旌生生从记忆的漩涡中拽了出来。落旌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门口站着的几个人,脸上仍带着泪痕。
“木子!”“落旌!”
落旌听见有人叫自己,失神的眼眸仿佛重新聚了焦,她怔怔地望向跑到自己面前一脸焦急的高桥正彦、铃木枫还有百合子。她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却唯独没有了最想看到的那个人,也再没听见有人唤‘阿落’这个名字。
百合子松了一口气,对另外两个人说道:“总算是找到她了,麻烦你们了。”铃木枫忙殷勤说道没事,而高桥正彦蹲下来,看着满脸泪痕的落旌,担忧问道:“木子,你没事吧?”
落旌捂住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事,这么晚了……这次,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她握住百合子的手站起来,听着少女的数落和她一同往外走去。
见高桥仍然杵在原地,铃木推了他一把:“人都找到了还不走,等着在这里撞鬼呢?别担心了,木子不是说她没事吗?不过奇怪了,这间实验室怎么会开放的?”
高桥低头勉强一笑,看着她们两人离开的背影,低声说道:“谁知道呢,咱们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大概是女主在一直压抑着情感中迈出的一大步,大家热烈鼓掌!!
年少爱情,便是从此一生情定。
☆、第38章 chapter.38国士无双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当伊藤奈良看见落旌仍然好端端地走进教室时, 他那副千年不动的高傲神情终于出现了裂缝, 嘴巴微张着就像‘活见了鬼’一般。
落旌面无表情地抱着书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整个过程看也不看伊藤奈良, 好似昨天她跟伊藤奈良之间没发生任何过节一般。
铃木悄悄扒拉着高桥的胳膊肘,小声惊叹:“我的上帝呐, 那还是伊藤君吗?高桥君, 我没眼瞎吧?他居然不是看着书本,而是看着木子诶!”
高桥拽下铃木的手, 面无表情地说道:“放心,你没瞎。”
而下一秒, 不仅是铃木觉得自己眼瞎了,整个医学院的研究生都觉得自己今天撞鬼了。从来只对尸体感兴趣的医学怪才竟然破天荒地朝一个女生走过去, 还无礼地把人家的书给扣在桌子上!
“你还想干什么?!”落旌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抬起头目光仿佛带着明火直视伊藤,“把我关在解剖室里,这样的恶作剧对你来说很有意思吗?还是你觉得, 那样恶作剧的程度还远远不够?”
伊藤奈良用看小白鼠的目光盯着她, 嘶了一声, 疑惑:“为什么你今天会没事?”
落旌重新打开书,好笑地反问道:“为什么我一定有事?不过是一个无聊的人玩的恶作剧, 难道能登上大雅之堂吗?”
伊藤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又咽了回去,只不过眼神里又多了几分探究和好奇。他明明记得昨天晚上, 内藤还跟他咆哮那只白老鼠被他用来注射了培植的鼠疫杆菌来着,而眼前这个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就触碰了携带细菌鲜血的江口木子居然没有事,甚至,连感冒都没有!
“为什么会说感染上格兰阴性杆菌的人还有救?还是说,你知道些什么?”伊藤眯了眯眼睛,镜片下的眼神里藏不住狂热,“难道,有这样的血清,还是疫苗?”青年的眼瞳变得幽深,目光带着看穿人心的魔力与疯狂,“其实,你之所以那样说,是因为你见过得了败血型鼠疫的病人,而且是活着的病人,对不对?”
落旌索性彻底合上书,她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可你不是已经说过那是不切实际的笑话,还提醒我去看一下神经科的医生吗?怎么,过了一晚,你也变成了你口中的疯子了吗?”
看不出落旌神态动作有什么反常,不甘心的青年手撑在桌子上,眉眼浓烈沾染着戾气:“你最好别跟我玩花样。你为什么会没事?”
落旌睁大眼,她反应过来怒道:“伊藤奈良,你这是公然违反学校的规定!”
伊藤嘴角牵起嘲讽的笑容,直起身子:“那你大可以去告诉校长,看看他是否会听信一个中国女人的片面之词而去为难一个日本的医学天才。”他伸出手撑在落旌靠着的椅背上,他们离得很近互相审视着较量着,“虽然只是普通的鼠疫病菌,但是如今看起来你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表现,这是为什么呢?”
高桥冷着脸猛地站起来,刚想过去却听教室里一片惊呼声——只见两人上下风的位置已经完全颠倒,伊藤踉跄了一步差点跌下台阶,而离他喉咙两厘米的地方正稳稳地停着一把竹刀。
恬静浓烈,不过一念之间。
伊藤奈良蓦地想起了在居酒屋前看见的江口木子,迎着晚霞的光,她跑得连衣衫裤脚都在淌水。他差一点忘记了,眼前这个中国姑娘不同于谦卑柔顺的日本女孩子。而这一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兴奋,是棋逢对手的兴奋。
落旌手里的竹刀拿得极稳,她的面容平静似水,可是眼里却仿佛燃着火。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哪怕日本全盘西化得彻底,也请记得勉强维持一下,你们大和民族引以自豪的礼仪。”
所有人都以为惹到了学院第一的伊藤奈良,江口木子一定会很倒霉。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伊藤却是突然笑起来,他双手摊开:“我好像对你并没有做什么。”
落旌依旧没有收回竹剑,她抬起下巴:“我也只是提醒你离我远一点。”
“只要你回答我,我可以保证以后不再找你的麻烦。”伊藤唇畔的笑容不变,“告诉我想要的答案,不管你提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你。”
铃木枫不可思议地摇头:“我的上帝啊,居然有生之年看见伊藤奈良让步。诶,不过,为什么他会缠着木子问那种每个人都知道答案的问题?”
高桥觉得不对劲,皱眉:“我听说石井教授的防疫研究所重点研究的就是传染病病菌,而重中之重就是鼠疫杆菌。伊藤那个家伙在搞什么鬼?”
铃木枫啧啧叹道:“我听陆军军医的同学说了,只要是从那防疫研究所出来的人没几个是正常的。你知道咱们这位医学狂魔放在那里,其实根本不算什么。”
见落旌沉默着不回答,伊藤追问道:“是有什么能克制这种杆菌的药物,还是你见过……见过感染上这种病菌而幸运存活下来的病人?!”
高桥眼皮一跳,他记得百合子曾说过木子来日本之前曾患过一场大病。高桥心里不详的预感,像是水纹般一圈圈放大荡开。
上课铃响了之后,落旌才放下竹刀将它重新插回刀鞘中,淡淡道:“我只是觉得身为医者,不能放弃任何一个病患,更不能因为所谓的经验之谈而把无辜的病人放任置之。”听到这样一个令人失望的答案,伊藤却没有任何恼意,挑了眉说了句‘天真’便插着兜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木村廉抱着书本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戴着毡帽身穿黑橡色风衣的中年男子,毡帽帽檐挡住了他的大部分脸。落旌看过去,不禁有些好奇那个人的身份。
在一阵掌声中,木村廉站难得满面笑容地说道:“今天,我们有幸请到剑桥大学医学学士、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公共卫生硕士、苏联科学院名誉院士同时也是东京帝国大学名誉医学博士,我昔年好友伍教授为同学讲座,今日我跟你们一样,都只是一个普通学生。下面有请伍教授为大家上课!”
光是听到木村廉口中的一连串的学校学士位,便足已引起这里每一位研究生的崇拜,教室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等待着木村廉身后的那个人站上讲台。而在那人脱去帽子时,落旌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原来伍院长的名字,是伍连德。
落旌眼睛浮现出一层泪光,而耳旁回荡着伍院长曾经说过的话——
“小姑娘你能活下来,真的是一个奇迹。你不用感谢我,反而是我应该感谢你这个小丫头,让我见到了生离死别之外的坚守。”
“恭喜你终于熬了过来,从此也对鼠疫杆菌产生了抗体,算是一件因祸得福。不过,你现在需要多呼吸新鲜的空气,不要老在病房里呆着。”
“段夫人,我这里是医院,而里面的人是我的病人,如果你的喧闹再打扰到她的休息,我就要冒昧地让助手请你出去了!”
“李先生,说实话,作为医生我并不赞成落旌现在就出院,毕竟病人的身体还很虚弱,如果长时间奔波,很可能会拖垮她的身体。”
听着伍院长在讲台上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落旌险些掉下泪来。
在伍院长把出院证明单亲手交给她时,他的眼神含着悲悯与包容,意味深长地对落旌讲了最后一句话:“跨得过生离死别,却输在了有缘无分四个字上。落旌呐,希望很多年后当你想起这一天,不要后悔才好。”
落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紧紧地抿着嘴角。此时,教室里突兀地响起了一道声音:“伍教授,你应该是亚洲人吧?”落旌循声望去,忍不住皱眉。又是伊藤奈良。
伍连德有一下怔忪,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他一口英语像是母语般流利自然:“是的,看我的肤色也应该知道我怎么也不会是欧洲人或者美洲人。”
“既然是亚洲人,”伊藤奈良偏过头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下,用生硬的英语问道,“那么为什么不用日语讲课呢?这里的学生恐怕大多听不懂英语。”说罢,他还意有所指地往一直出神的落旌那里看了一眼。
伍连德摇头说道:“这位同学不好意思,我并不会日语。”
话一出,众人哗然。伊藤奈良在惊讶中还带着些许愤怒:“可你是东京帝国大学名誉医学博士,怎么能够说你不会日语?!”
伍连德好笑地反问道:“这是东京帝国大学授予我的学位,无关我会日语与否。何况如果一定让我用日语讲课的话,恐怕会词不达意反而引起学生的误解。”
目光一扫课堂上窃窃私语的学生,他索性走下讲台,“是的,我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国人。如果中日的战争已经影响到老师的选择,那么帝国大学可以再另请其他高明。”说罢,伍连德对着众人鞠了一躬,不顾木村廉的阻拦便转身出了教室。
见他离开,木村廉气得转过身走到伊藤奈良面前大声斥责道:“难道,这就是你对待师长应有的态度吗?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
伊藤奈良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我不需要中国人来教我如何学习西医。”
“你的医术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这一点我无法否认,”木村廉竖起眉毛,怒声道,“可你的傲慢自大、固步自封只会让你成为井底之蛙然后逐渐落后于他人之下!”
伊藤奈良的目光落在奔出教室的落旌身上,半响他才缓缓说道:“就像那个中国一样,是吗?”
这个世上,哪个国家都可以,可为什么是中国?
这个年代,哪国人都没关系,可为何是中国人?
作者有话要说: 也许大家有人会问,伊藤是不是喜欢女主?
谁管他到底是喜欢女主还是喜欢女主身体里的抗体,反正我家阿落只喜欢我家慕轩!
☆、第39章 chapter.39水月镜花
落旌跑过教学楼却仍然没有发现伍连德,她停下来按着岔了气的肚子, 惶然地打望着却在拐角处看到了伍连德的背影。落旌神色一喜, 手放在嘴旁大声喊道:“伍院长!”
落旌的中文让路过的日本学生纷纷朝她投来疑惑和嗤笑的目光,可落旌浑不在意, 见伍连德仍然大步流星地向前走,落旌深吸一口气再次大声喊道:“伍院长——”
终于, 伍连德停住了脚步。他有些疑惑, 在这里也有中国的学生知道他是院长吗?他缓缓转过身,只见喷泉旁站着一个穿着帝国大学校服的姑娘。他缓缓抬了一下眼镜觉得那小姑娘还挺熟悉, 而她走过来仔细一看,伍连德有些不敢置信却又大喜过望:“……嘶, 这不是落旌嘛!”
落旌松了一口气,眼眶湿润地笑了起来:“好久不见, 院长。”
幽静的茶楼中, 身着湖蓝孔雀花和服的美丽侍女跪坐在铺垫上沏着茶,壶嘴流出青竹色的茶汤,淅淅沥沥的茶水挨个儿点过盖碗、茶海、闻香杯、茶杯——侍女手上的动作优雅别致就像古诗中的行云流水, 却又带着日本特有的味道。
听完落旌这几年的事情, 伍连德摇头叹道:“了不起, 真了不起。”
落旌不好意思地笑,眼神明亮:“院长才是了不起, 若不是木村廉老师,我也不知道院长竟然拿过这么多学位。”
伍连德闻言,摇头笑:“小姑娘长大了, 也会人情世故那一套了。”
落旌抿嘴:“不是人情世故,是真心实意的夸赞。那院长来东京只是讲学吗?”
伍连德苦笑一声,叹了一口气:“我现在是作为国民政府卫生署的中日交换教授到日本来讲学的,那些学生不愿意听课也罢,如今我也落得轻松。倒是你一个女孩子在这异国他乡念书,想也知道吃了不少苦。木村教授是我昔年的好友,在医学上你能得到他的指导我很放心。”
落旌微笑,点头说道:“是的,木村教授对我非常照顾,对于我医学上的指导很是用心。”
“那你从前的病呢?当初你大伯带你离开得那么匆忙,到了日本若是没有好好调理,恐怕以后会埋下隐患。”见落旌点头,伍连德想到什么问道,“你对鼠疫这类杆菌产生抗体这件事情,你没对其他人说吧?”
落旌眨了眨眼睛:“放心吧院长,我没对其他人说过,便是说了,别人也不会相信的。”
伍连德笑起来:“也对,不是每一个医者都能亲眼见到这种奇迹,若不是你是我亲自接下的病患,我也不会相信一个得了败血型鼠疫的女孩可以起死回生。”
隔壁的厢房里传来砰地一声响,似是瓷杯摔在地上打碎了,侍女歉意地朝落旌和伍连德笑了笑,起身向隔壁厢房走去。见到侍女的离开,伍连德才继续说道:“自从东北九一八事变之后,中国与日本的关系就变得微妙和紧张。落旌,一旦中日全面开战,你想过你在东京帝国大学还能继续完成这份学业吗?”
“那,院长的意思是?——”落旌犹豫地看向他。
伍连德眼神凝重,眼镜面泛着光:“趁中日两国尚未彻底撕破脸皮前,快离开日本吧。求学的话去哪里都好,英国美国欧洲美洲,只要不是日本。你若是想去,我替你书信一封,不管是美国或是英国,到时都会有人照应你的。”
落旌手指缓缓收拢:“可是,我大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