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明白,如果落旌当时告诉他大夫人去找过她,又或者告诉他她要和家人离开,也许这一切都会从头来过,也许这些年他也不会像这样熬得如此艰难!
段慕轩砰地一声推开院落的大门,手撑在膝盖上喘着粗气,他咬牙抬起头冷冷地看着里面来来往往搬着药箱的人们。汗水从青年刀刻一般的下巴上滴落,转瞬溅入尘埃。
等到喘匀了气,慕轩才直起了身。他狠狠地眨了一下眼睛,想要迈开腿却又不敢垮过这道门槛。那些怨怼责怪的话仿佛都随着他的汗水一同蒸发,只剩下他年少时期梦回时分留下的害怕,害怕这又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水月镜花。
“请问,你,是来看病的吗?”
有个年轻的小护士惊讶地看着杵在大门口满头大汗却神色不明的冷峻军官,解释说道,“我们现在正在搬药品,你要是看病的话一会儿再来吧。”
过了很久,小护士才听那军官沉默着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是来找人的。”
看着段慕轩阴晴不定的脸色,那个小护士害怕地睁大眼,糯糯问道:“那长官,你找谁?”
段慕轩没回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某个地方。
半响,他终是跨过了那道门槛,缓缓走进了院中。
青年不笑时,一张脸本就有一股慑人的威严和拒人千里的冷,何况此刻他的眼神里仿佛透着隆冬冰雪的霜寒,吓得那护士和其他助手们都不由得停下手中事情驻足,有些害怕地打量审视着那个奇怪的军官。
“你们不要弄混了,箱子上写着c1的表示内科药品,d3则表示手术材料。”
落旌拿着笔在本子上记录着药品数量,要跟其他人仔细嘱咐道,“没有拆箱的药品要重新分类装箱,不然,混在一起就会容易拿错。”
艾伯特正在满头大汗地搬运着药品,见状不由得吹了一口哨子:“哦,落旌,我预测,你马上就要走桃花运了。”
落旌记录着他手中箱子的符号,头也不抬地道:“不管我走不走桃花运,这批药品都要在日落前搬完。艾伯特你手上的材料是要放进手术室里的,不要偷懒。查尔斯你现在搬的,是要放在东南角那个房间里的,还有注意一下,你手里拿的是白奎宁,记得要小心一点。”艾伯特孩子气地切了一声,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扛着药箱往屋里走。
段慕轩停下了脚步,目光凄惶如月色,注视着那个处理事情起来井井有条的女医生。他曾无数次担忧过她,猜测着她去了哪个国家会不会受人欺负,担心她的病有没有好。
甚至,他还想过她是否还留在这飘摇乱世,是否还会回到这片疮痍人间。
半响,慕轩缓缓眨着泛红的眼,死死地紧抿着嘴角——但是现在看来,他的阿落很好。如他年少时所料,她会成为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
“诶,落旌,”诺尔曼望着不远处红着眼却是面无表情的国民党军官,狐疑地提醒道,“那里有个军官,他从刚才就一直在盯着你,落旌你认识那个人吗?”
闻言,落旌心重重地一钝,仿佛被石锤重重地击打了一下。她的眼皮跳得越发厉害,落旌伸出手指挡在自己的右眼上,而下一刻,一身白大褂的姑娘转身朝诺尔曼指的方向看过去——
手中的笔掉落在地上,发出的声响像是鸣鼓一般回荡在耳旁。
落旌颤抖着眼睫,眼眶一瞬便涌上滚烫的热意,不敢置信地望着院子尽头处一身戎装的青年——
那个盛满了记忆的盒子,因为那个看似冷峻的青年军官的出现,彻底地摊开在了青天白日之下。那些过往岁月中因少年生出的喜怒哀乐,一下子重新回到了本该在的地方,缓缓地盈满了她的心脏,盈满了他们之间那些空白茫然的岁月。
他们之间相隔的不是半个院子的距离,而是隔着不告而别的十年光阴。
落旌不敢置信,颤抖着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眉目轻触:“……慕轩?”
段慕轩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落旌,任凭一双眼发红得厉害。
原来他挨过入骨的寒,却忘记自己到底走过多少路与桥、流过多少血与汗。因为那些怨怼、愤怒和不甘都在落旌的那声‘慕轩’里彻底烟消云散,唯独剩下他从前满腔的担忧与害怕——
害怕没有他的保护,那个叫阿落的少女会在异国他乡受到别人的欺负。
段慕轩低下头蓦地笑起来,一直紧抿的嘴角划出一个俊痞的弧度,就像很多年前他还是个不羁少年时的模样。他插着兜再次抬起头,清俊如画地靠着青石墙,一如从前他回家时,总会第一个去找少女,然后痞笑又郑重地说上一句——
“阿落,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慕轩一副气势汹汹地去要向人问罪,
结果一见阿落十年愤怒就噗地消失了,
接着一听阿落叫他慕轩,
他就彻底怂了。
“阿落,好久不见~”
一颗糖献给我们本家超级怂的慕轩哥~~~
敲黑板(用力地敲烂黑板):
大家请记得,只要男主女主同框,请一定要珍惜地多读几遍!!请答应我,一定!!
对于文中直接用了原名,或者我已经给出原型的人物,如果大家能够百度了解他们,我会非常开心的。还记得,有一位读者居然搜索了高桥君,当时真的超级开心,因为这就是白头不慕最初的意义,不然我为什么要冒风险去写那样争议大的两个家族作为男女主的背景,不然为什么要去写我根本不擅长的题材,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更何况当时编辑劝我写架空民国,我还是选择了历史向,因为我想认真地随阿落他们走过这段民国云烟。
☆、第52章 chapter.52年少理想
天边的红日垂在蜿蜒起伏的的山峦中,像是出嫁娇娘脸上的酡颜。
河流旁的芦苇长得茂盛极了, 烟白色的芦苇穗子在夕阳霞光的照耀下不知哀愁地摇晃着。鹅卵石静谧地排成一道长长的道路, 通向未知的远方。
君闲坐在高处的山麓上,神情落寞得像是一只鹰。他时不时地捡起身旁的石子儿, 然后狠狠丢了出去,带着几分赌气的情绪。
诺尔曼走到君闲的身旁, 看到他这个样子不禁有些好笑, 而男子顺着君闲的目光望过去,将山脚下的风光尽收眼底——身着戎装的冷冽军官, 一身白衣的温柔医生,他们只是并肩站在那里, 就让人觉得是天生的般配。
“嘿,君闲, 你不觉得你姐姐和那个军官站在一起很开心吗?”
诺尔曼手抱着膝盖, 笑吟吟地说道。他的适应能力和学习能力一向很强,不过短短十几日,在中文的交流上已经没什么问题, “在美国, 我可是很少见她能在异性面前这么开心自然。”
君闲神色一黯, 不过还是承认了诺尔曼的话:“是的,那人一向很花心思讨我姐姐开心。”
不管是在当年的北平段府, 还是在这乡野小径;
不管是当初玩世不恭的富家少爷,还是现在雷霆凌厉的国民党军官。
君闲不是不喜欢段慕轩,相反, 段慕轩曾是他最感激也是最崇拜的人。记得小时候,慕轩哥总是会带着自己去掏鸟蛋打靶子,上了讲武堂他跟别人打架也是慕轩哥替他背了锅。只是,他永远无法原谅段家人对阿姐的诬赖,更无法原谅他们对落旌的恩将仇报。
救了他与落旌的人,是段家的人;
可把他们逼上绝路的,也是段家的人。
抚摸着左手断指的地方,李君闲眼神晦暗艰涩。他恐怕无法做到恩怨分明,因为只要涉及到落旌,他就永远无法去原谅那些想要伤害自己阿姐的人。
诺尔曼感叹地说道:“你看呐,落旌笑起来的时候,真是漂亮极了。”
李君闲摸了摸发红的鼻尖,喉咙发紧地嗯了一声:“对,我姐姐漂亮极了吗,和娘一样的美。”这一刻,多年前他和慕轩哥一起趴在墙头看阿姐在木槿树下数着花开时,她脸上清丽稚气的笑容同远处一身白大褂的女子脸上的笑容缓缓重叠了起来。
君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胸中郁结万千,他沉默着说道:“算起来,我已经快十年没有见过阿姐了,连一个外人都比我知道如何让我阿姐笑,我却只能惹她生气落泪……诺尔曼医生,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诺尔曼有些好笑,试图安慰道:“一个外人?我可不觉得那个军官对于你姐姐落旌来说,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外人。相反,我倒认为,他是你姐姐除了你之外看得最重要的人。”
李君闲随手丢出一个石子儿,嘴角抿出一丝狼狈的笑:“对啊,李君闲和段慕轩都是阿姐心里最重要的人,可是李君闲不再了,幸好另外一个还在那里。”
诺尔曼没听懂他这句话:“你说什么?”
李君闲转过头朝诺尔曼笑笑,只是笑容里带着悲伤:“没什么。诺尔曼医生,队里还有事情,我就先走一步了。”说罢,青年便站起了身离开了原地。
诺尔曼看着一瘸一拐沉默离开的君闲,突然有了丝心酸,这种感觉同他在林可胜和落旌身上感受到的,是同一种无声悲默,却不知原因、不知来处。
河水潺潺流淌去向远方,四下除了山林间的鸟鸣声便再也没有其他的纷扰。等到段慕轩将自己这些年的事情挑着和落旌讲完,两人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虽然青年讲的大多是军旅中的趣事,但落旌也明白在那些事情背后的凶险。风吹动她耳旁的碎发,落旌抬起手将碎发别在耳后,眼神温柔明亮:“慕轩,你不打算问我什么吗?”
段慕轩眼神微晃,而下一刻,他别过脸看向天边略过云端的鸿雁:“阿落,你想让我问你什么?问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问你这些年去了哪里,问你在国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可我问了你,你就会一件不落地同我说吗?”
青年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可他那沉静的面容却透着几丝黯然。
落旌嘴角恬静的弧度不变,只是带了几分苦涩。见她沉默,段慕轩苦涩地一笑,自嘲道:“我好奇你身上发生的事情,可又怕自己从此只能是你人生的过路人。我怕你不愿意跟我说话,但是我又想跟你说话,所以只能像倒豆子一样,跟你讲着这些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他放弃了委员长身旁近卫一职加入到宪兵部队,又离开了宪兵部队进入军队。从一个士兵开始做到如今的少将副旅长,他肩膀上的每一枚勋章都是他在战场上用命与血汗挣来的。
落旌的心脏重重一颤,而她的面容看起来越发平静恬淡。半响,女子深吸了一口气,貌似轻松地笑了笑,说道:“刚从中国离开的时候,大伯把我带去了日本。我考上了东京帝国大学的医学系,然后攻读研究生,再后来……因为伍院长的推荐,我去了美国的一所大学攻读博士。今亦是年,我从报纸上看到中国抗战的消息,便申请加入医疗小组回国来。”
风轻云淡,天边云卷云舒,越发从容安详。
段慕轩掩不住神色里骄傲,笑起来:“你总算当了一名医生。”
落旌眨了眨眼睛,不无赞赏:“你也成为了一个保家卫国的军官。”
年少时他们对于自己未来的勾勒,现在大多都已经实现了。
而没有实现的,成为了两个人无法言明的遗憾。
天渐渐暗下来,落旌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对慕轩抿嘴笑道:“快到我换班的时间了,我们回去吧,也省得他们担心我们。”她转过身没看慕轩的脸色,见他没说话便当作默认了,但当她往回走时却被青年一把拽住了手臂,而下一秒她的手腕就被慕轩按住,恰好按在了她的脉搏上。
落旌疑惑回头:“慕轩,你怎么了?”
夜色中传来段慕轩沉沉的嗓音,“回答我两个问题,告诉我答案,我就放你走。”看到她发怔的模样,慕轩那双扇形眼里多了几分促狭的笑意,“不要撒谎,因为我会知道。”
落旌有些不安:“你想问什么?”
“第一个问题,你嫁人了吗?”
落旌觉得他手指指腹粗粝得很,想当初段慕轩作为段家的二少爷,就算不是要风得风,但也是被大夫人捧在手心里当宝贝。她想,他一定吃过很多的苦。
段慕轩看见她犹豫了,心不由得一下子提起,皱眉:“这个问题需要想这么久吗?”
落旌反应过来,低声说道:“没有。”而下一刻,她整个人被拽到他身前,她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抵在段慕轩的胸膛上,指尖下是冰冷的功勋章。
青年的双眼里面有什么东西是她不敢看的,太过炙热,她怕一抬头就会如同飞蛾扑火一样丧失了理智。慕轩呼吸的气洒在她微红的脸颊上,只听他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小心翼翼:“当年你许给我的承诺,过了十年还作数吗?”
不知为何,当段慕轩问出这个问题,落旌首先想到的,是那句她醒过来看到身旁少年时想要嫁给他的话语。落旌只觉得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掌心烫人得紧,只听他气息不稳地说道:“阿落,回答我……回答我,你的承诺还作数吗?”
他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而他一直喜欢的等待的期盼的姑娘现在就在他怀里。
落旌张了张嘴刚想说算数,却不想下一秒她的唇瓣被青年的食指轻压着。
段慕轩垂着眼,眼尾顺着剑眉的方向轻扬,青年的眼瞳幽深,那是无法掩藏的不安与紧张。落旌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静谧的月光下,那双扇形眼里倒映出满满都是自己。
“如果是拒绝的话,我不想听。”一身戎装的青年轻声说道,“阿落,你可以反悔,但是你不可以拒绝我的真心。记住了,除非我再次问你,你不可以擅自告诉我你的答案。”
现在华夏大地上烽烟四起,就算她愿意嫁给他,他能给她的,比当初年少时的自己所能给的还要少上许多。他是一个把命欠给了旁人的人,他不能给心爱的姑娘一个完整的家,甚至,只是一份让她安心的陪伴。
当段慕轩想清楚这一点时,他明白自己错过了当时的那个机会,便真的错过了。
但是下一次,他绝对不会再放手。
落旌眨了下眼,笑起来:“好。”下一秒,她哎哟一声捂着额头,瞪着曲着食指的青年,带着娇嗔道,“好好地,你干嘛弹我脑袋?”
段慕轩扬眉弯着食指,瘪嘴一笑:“这是对你当年不告而别的惩罚,如果下一次你还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就不是弹脑门这么简单了!”见到段慕轩那副赖皮的少爷模样,落旌忍不住轻笑出声,她不敢想象,此生还有这份幸运与他重逢,更没有想过他们还能回到最初的原点。
风卷云收,穗子饱满的大片芦花随风飘摇,荡起一波又一波浪涛,沉默地迎来天地的黑暗。
等段慕轩把落旌送回去的时候,落旌看见那些挤在门口的士兵惊讶地失笑,只见他们一个两个都朝医护室里面打望着什么。只听其中一个军官拍了拍前面士兵的头,粗声吼道:“你那么猴急想干嘛,都挡着我看人了!”
落旌忍不住低头一笑,偏过头瞧着段慕轩:“这是你的兵?”
段慕轩背着手笑起来,落旌怔怔地看着灯光下他的笑容——不得不说,当他真正笑起来时整个人褪去了肃杀逼人的气势,一双扇形眼明亮温柔是年少时她所熟悉的模样,而这一点,让落旌感觉异常的暖然与安心。
“虽然很丢脸,但是不得不承认,确实是我手下的兵。”说着,段慕轩深吸了一口气,磨牙笑道,“很好,他们回去……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