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怎么穿着日本军服?”
“她受伤了。”
“诶, 让让,能让一下吗?”
落旌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人小心翼翼地拨开, 而下一秒她听见一个女人欣喜的声音:“落旌!……老陈, 你们快来看,她是落旌是李落旌呐!”
“快去告诉其他人,就说落旌终于找到了!谢天谢地, 她总算还活着!”落旌微微睁开眼, 只见到又哭又笑的林玉茹还有赶来焦急的陈医生。积攒多日的紧张、害怕在那一刻全都释放出来, 伴随着剧烈的痛处,所有的感官意识飞快地被剥夺着, 下一秒,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焦急传话的声音、沸腾人群的欢呼声、军队整齐的踏步声交织在一起。
那些声音一下子很近,又会飘到很远, 最终归于急诊室中仪器冰冷的声音。
白炽灯的光晃得落旌眼睛疼,她完全睁不开眼睛,可是腹部传来的疼痛又像是被人绞着肉。身上传来的痛觉把女子的听觉放得很大,她甚至能听见手术室外的哭声与争执。
落旌只觉得自己一下子被回忆席卷进黑洞,仿佛溺水的人艰难地呼吸——
……
在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病房中,大夫人嫌弃地掩着嘴鼻,仿佛她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君闲固执地不肯出去,一定要守在她的身旁。那个女人褪去了伪装的慈眉善目的外衣,极尽刻薄地对落旌说道:“我知道慕轩那个孩子喜欢你,可是我也挑明了,我不可能答应这门婚事!你不过是个丫鬟,以为凭着几分姿容就能飞上枝头当凤凰?”
落旌低着头苍白地解释:“我没有这个意思。”
大夫人撇了撇嘴,三分客气的语气却带足了十成的刻薄:“你以为到现在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吗?如果不是当年段家收留了你们俩姐弟,你们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如今一个丫鬟,却胆来勾引自家的少爷!你倒是说说,你给慕轩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拒绝了张家的婚事!”
君闲愤怒而起,指着大夫人道:“大夫人,你说话最好客气一点!”
“呵!你以为找到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叔伯,就可以为你们撑腰了吗?!”大夫人挥了挥手,不屑地哼了一声,“这一次我来,是老爷的意思,你以为我想来这个晦气的地方吗?不过老爷说,看在落旌在家里当了那么多年的丫头,可以考虑做一个妾室,不过也要张家小姐同意才行!”
坐在病床上的落旌紧紧捏着手,除了脸色惨白外神情仍旧是淡淡的。然而大夫人最后那句话彻底把君闲惹怒了,他打开门瞪着眼睛:“你,给我立刻出去!”
可是大夫人却深怕伤落旌伤得不够深,冷笑了一声说道:“张家能给段家的,你给不了;张怀英能帮慕轩的,你也帮不了!不管是当初现在还是将来,你跟慕轩都不是一路人。如果你还有半分自尊心的话,就趁早断了这份念想!”
“说够了吗?这位夫人,如果说够了就请离开这里。”
站在门外的李经方将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最后下了逐客令。而等大夫人离开后,落旌低垂着脖颈看着自己捏得泛白的指骨,不说话。
李经方看着窗外的一盆水仙花,语气淡漠地说道:“你别告诉我,我们李家的女儿想去给别人当妾室,你若这么做你让二弟和弟妹九泉之下怎么安心?”落旌沉默不语地紧紧抿着嘴角,只是后一刻,清亮的眼泪便顺着滴在了被子上。
……滴答,滴答……
滴管中的液体落下的速度快赶上墙面挂着的钟摆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落旌精神的游丝从回忆漩涡中拔了出来,可一旁清晰无比的对话传入了耳朵。
“病人腹部中弹,伤口很深。你们谁是她的家属?”
“我!我是她弟弟!”
“这个伤患她有丈夫有孩子吗?”
“……还没有,怎么了?”
“那你们做好心理准备吧,病人下腹中弹太深……她恐怕此后很难再有孩子。”
众人冲上去忙拦着君闲去揍那个大夫,而在众人的一片慌乱中,落旌睁开眼平静出声:“君闲,这不关大夫的事情。”
一身便装的君闲冲到她的床前,双眼血红:“阿姐,这个医生胡说的,你别听他的!你还年轻,怎么可以——”
落旌想起了伊藤开枪的那一幕,明明是朝着她心脏去的,可是最后子弹却打进了她的腹部。她轻轻碰了碰君闲脸上细小的伤口,勉强笑了笑,说道:“能活下来,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君闲憋着嗓音,而嗓音难掩哭腔:“段慕轩……慕轩哥他今天领着新六师的士兵进南京城了……阿姐,如果他敢因为这件事情辜负你,我肯定跟他拼命去!”
落旌听到了那个名字,眼睛猛地一酸,可她还是倔强地摇了摇头,别过脸说道:“我不想见到他。阿弟你替我……去跟他说,就说从此以后,我与他的婚约作废了罢,以后嫁娶之事各不相干。”她转过脸去,嗓音努力控制着平稳,“我很累,你们都出去吧。”
她想起,当初慕轩在李家阁楼上看着她,对她说的话。
当时听起来甜蜜如果的话,如今都化作一把把钢刀插在了落旌的心上。
她想,慕轩值得所有最好的,值得世上所有最好的。
等所有人走后,落旌才缓缓将脸埋进被子中,她先是憋着嗓音哭着,最后没忍住猛地俯身拉出痰盂用力干呕起来,而伤口疼得厉害。如果这是命,落旌想,那她认了,怎样……都无所谓了。
新六军进驻南京后与日军交接设防,又重新于黄浦路设立军部。
住院的日子中,落旌每时每刻都能从别人的嘴里听到新六军的活动,她虽然在这病房里,可总能从别人的描述里想象他的神情模样。
“姑娘,你那个弟弟,是当兵的吗?”
另一个病床上的大娘芳姑好奇地问着落旌,“总觉得那个小伙子利落俊俏的,就跟我女儿跟我描述的进城的新六军一个模样。”
落旌忍不住笑,只不过她还是摇头说道:“没有,我阿弟就是一个普通的乡下人。”如今新四军一直在南京城外活动着,她听君闲说,总能看到国民党派来的人鬼鬼祟祟地盯着他们。国民党侦查,那他们就反侦察,只是有时候他想进城来看落旌总不是太方便。
芳姑不信他们不是乡下人说落旌骗她,可落旌就是不改口,她也不能说什么。此时,芳姑的女儿采穗提着篮子走进病房,兴高采烈地说道:“娘,今天可是发生好事情了!”
芳姑笑呵呵地问道:“又是新六军的?”
采穗把空篮子放到一边,忙不迭点头如捣蒜:“可不是嘛!今天呀,咱们新六军的一支部队去新街口,我们去给那些士兵送花送粮食蔬菜的时候,那领头的军官就是那日我说过长得很好看的长官!他们走到哪儿,我们的鞭炮就放到哪儿,谁料想遇见了日本鬼子去缴械的部队,他们的汽车上全都是面粉臭鸡蛋,你可不知道看起来有多解气!”
芳姑一拍手掌:“下次你去的时候,准备一些石头用力扔那些小日本鬼子!”
采穗撑着下巴,一脸期盼地说道:“你都不知道,那些士兵走过街道的时候真是威风!听说新六军的士兵在缅甸战役把日本鬼子打怕了,所以才专门空运这支部队来南京坐镇!啧,想一想都觉得他们是民族英雄!”
落旌抿着笑摩挲着手指,思绪仿佛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就连芳姑问她话也没听见。芳姑一连叫了她几遍她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对不起啊,芳姑我刚才走神了。”
芳姑递给她两个鸡蛋,示意她拿着,宽慰说道:“这是土鸡蛋,你吃两个补身子伤口才能好得快。对了,你弟弟今日不来看你了?”
落旌接过,抿嘴温柔地笑了笑:“嗯,我阿弟他有事情要忙。”
“那你丈夫呢?”芳姑好奇地伸长了脖子,问道,“我怎么从来没有见到他来瞧你?”
落旌一怔,记得后来君闲对她说按照她的意思把话带给了段慕轩,而那个男人当时只是沉默了半响,然后什么话都没说就转身走了。当时君闲问她:“阿姐,你后悔吗?”当时她摇了摇头。那个时候她不想看见君闲的目光,仿佛她是戏文中被辜负的可怜女子。
思绪被扯会到现在,落旌低头看着手中的鸡蛋,努力地笑了笑,浑不在意地摇头说道:“我没有丈夫。”她抿着嘴下床转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狼狈的失态。
芳姑又想说你骗我,可这一次采穗紧拽着芳姑的袖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便是整个病房中的人也停下自己手中的事忘记想说的话看向走入病房中的军官——
“美式茄克,白皮带,锃亮的钢盔还有美式□□!那是新六军的军官!”人们纷纷窃窃私语着,指着进来的那个军官,“那个就是从缅甸空运过来在南京坐镇的新六军呐!”
采穗激动地小脸都是红扑扑的,她小声在芳姑耳边说道:“娘,那个人就是我总是说的那个长得很好看的长官吶!”
对众人纷纭的目光视若无睹,走进来的段慕轩将手中两张盖了章的婚书放到落旌面前,朝惊愕的女子笑得几分无奈:“阿落,我还没死,怎么就说你没了丈夫。”
回过神来的落旌下意识地想要落荒而逃,可是眼前的男人就挡着唯一的路。落旌眼睛发红地看着那盖了章的婚书,牙咬得很紧:“……你这叫滥用职权。”
段慕轩看着穿着病服面容苍白的落旌,心疼得揪起,可是他一想到李君闲传的话,心里气不过便冷笑了声,挑眉道:“对!我就是滥用职权怎么了?红纸黑字盖了章,你这辈子都赖不掉的!”
众人都在看着他们,落旌鼻尖红红的,她觉得自己快忍不住眼泪了。于是,她伸手推段慕轩想要离开,可却被人一把握住了手腕。力道不大,仿佛怕弄疼了她,可却无法让人挣脱。
段慕轩看着低头沉默的落旌,眼神浓得像一滩化不开的墨,却炽热得灼人:“当初你说过你要嫁给我的!”他眉目轻触,扇形眼中水汽涌现,“……你答应过,要嫁给我的。阿落,这是当年你给我的承诺!”
落旌眼里仿佛生出了颤动的冰凌花,像秋雾一般浓郁。
好半响,她浓着嗓音缓缓说道:“可我等太久,等得早就失望了。慕轩……你大概不明白,当我被扣在集中营的时候,每天每夜想的就是你能来救我,可是……”
她说不下去了,停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起来,带着自嘲的意味:“其实,当年在北平的中央医院里,大夫人同我说的那些话应该都是对的,到底还是我自己痴心妄想。”她的话像是黑色的触手,最大程度想要拖垮一个人的倔强。
段慕轩垂首盯着她,他面容上没什么神情,可黑色的眼瞳却陷得仿佛泥潭,手指紧紧攥着那两张婚书,唇角颓败得一塌糊涂。
落旌另一只手用力掰开他的手指,再抬头时,抹开一层淡笑:“慕轩,我有自己的尊严,我不想要因为可怜而换来的婚姻甚至是爱情。你会遇见一个更好的姑娘,她会做一个很好的妻子,生儿育女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她一贯善于掩藏情绪,便是最狼狈的时候,她也能强抿出一丝笑。可是这次,她猛地低下头,眼睛发红得厉害——她怕再看着段慕轩,她那颗心,哦不,是她一个活生生的人,便会碎在他那桀骜倔强的目光里。
“说完了吗?”病房中一片静默,而慕轩像是一个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孩子,倔强地凝望着她,口气却是云淡风轻,“如果说完了,那么现在跟我回家吧。”
落旌快被他气哭了,推搡着面前的人:“你到底懂没懂我说的意思?!”
他们之间明明只有半米的距离,却像是隔了千山万壑那么远,然而隔了那么远,落旌却依然能感受到慕轩身上的悲怆。
慕轩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抓住她的手将一张婚书塞进她手里,掷地有声地说道:“有没有孩子我不在乎!你不稀罕同情换来的婚姻那我稀罕!”
可落旌挣得厉害,他索性一把把她抱入怀中,眼角发红:“阿落,如果你会因为怜悯嫁给我,那我拜托你同情一下我!同情一下快被你折磨疯了的我!你若是生气,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可阿落,你答应过嫁给我的!——”
落旌红着眼睛推开他,手挡在自己的额头前:“段慕轩,你是不是傻!”
很多年前,同样在病房,同样一个姑娘,说过同样一句话。
谁能想到一个在战场上打过那么多生死硬仗的军官,就在那句话里哭得像个少年一样:“对!我是傻子、是呆子、是笨蛋!我这么傻,傻到这辈子只喜欢了一个姑娘,傻到可以为她豁出性命放弃一切!你答应过我的白头之约……”
“阿落,你不能不要我的。”
语气小心翼翼,恍若当年被滞留在北平那个慌乱无措的少年,恍若一个走过荆棘与沼泽的人却还是执着于自己的梦想。
落旌在那句话里放下了挡在额头的手,露出了泪流满面的一张脸。而此时,慕轩的指尖捏着一枚戒指,映衬着腕上的红绳,是别样的漂亮。
他们幼时相遇,少年相许,一生情定。
那些年,少年或者青年的眉眼都与眼前这个男子重合起来。
大雪夜里朝自己伸出手的是他,木槿树下笑得眉目俊朗的是他,背着自己走遍北平街巷的是他,而在战火岁月中守着她一直到最后的人,也依旧是他。
落旌看着男人,手捂着嘴哭得一塌糊涂——原来,他们在这烽火人间、在这疮痍人世走了那么长、那么远。
周围充满善意的人们已经开始哄笑着说‘答应他,答应他’!
落旌虽然哭得厉害,但最终是朝慕轩伸出了手:“大傻子。”慕轩一喜连忙仓促地抹去泪,将戒指缓缓推入她的指间,小心翼翼郑重得不能再郑重。就在落旌拿着戒指为慕轩戴上时,医院里的广播里传来清晰的人声:
一九四五年九月九日九时到九时二十分,是我们历史上最光荣最肃穆的二十分钟。在这二十分钟内,日将冈村宁次到我陆军总司令部签订了中国战区及皖南百万日军的降书,何总司令应钦把这个八年苦战我千百万军民血肉生命换得的荣誉结果用广播传送给全世界……
就在那一刻,所有人欢呼起来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声音!
病房中的人走上廊道,外面的街道上人山人海,每个人都泪流满面着,他们和身旁的同胞一同哭喊着嘶吼着:“胜利了,我们终于胜利了!”
这里是南京,是被鲜血漫过每一寸土地的地狱;
这里是中国,是被炮火凌虐过每一厘山河的人间。
为了这一场长达八年甚至更久的战役,中国人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
胜利来得如此艰难而迟缓,可它最终还是来了,像风像雨缓缓地覆盖这个饱受摧残的国度。
段慕轩望着落旌,两人笑着笑着眼泪便落了下来,是浩劫余生的庆幸。慕轩一把将落旌郑重小心地揽入怀中,忍着满腔磅礴汹涌的感动:“阿落,我们终于赢了,我没听错吧?”
落旌哽咽着不住点头,将脸颊深深地埋入慕轩的脖颈间,哭着笑起来,不住点头:“没错,我们胜利了!我们终于胜利了!”
凯旋之音在与这个国家阔别将近百年之后,终于重新响起在这片华夏大地上。
如果说战争让这人间变成炼狱,那么这漫长的八年,便是这片土地上不屈的人们,用自己的鲜血与泪、骨肉与筋为后世重铸了一个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胜利啦,老泪纵横~~!!
【凯旋之音在与这个国家阔别将近百年之后,终于重新响起在这片华夏大地上。
如果说战争让这人间变成炼狱,那么这漫长的八年,便是这片土地上不屈的人们,用自己的鲜血与泪、骨肉与筋为后世重铸了一个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