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天气说变就变, 刚刚还是晴空万里,忽然之间就有大片的乌云压过来, 远处雷声轰鸣, 空气里都是泥土的味道。路边的小贩慌忙收拾摊子,行人也加快了脚步。
夏初岚只觉得心中烦闷, 让思安将窗子都打开, 手里拿着书却无法静下心来看。
思安去煮茶,还端来了夏初岚平时爱吃的果脯, 但夏初岚却推开,觉得没什么胃口。早上面摊的面有些太油腻了, 她觉得胃里至今还没消化。思安说道:“您最近吃得真是太少了, 脸色也不好。等老爷回来让他给您看看。”
“他有正事要忙, 不要拿这些小事烦扰他,我只是有点水土不服而已,过几日就好了。”夏初岚手按在胸口说道。
外面哗啦啦地响起一阵水声, 大雨若倾盆而下,天地间升起蒙蒙的水雾。思安连忙走过去关窗子, 夏初岚看向窗外若有所思。也不知道顾行简从府衙回来没有,这么大雨,会不会淋到。不知为何, 忽然间有些想他了,想窝在他温暖的怀抱里。
客舍里变得热闹多了,很多赶路的人都进来躲雨,楼下的大堂挤满了人, 交谈的声音比外面雨声还要大。
思安整理东西的时候,抖落出来一个未绣完的香囊,拿过来问夏初岚。夏初岚倒是把它忘了,临行前赵嬷嬷特意放进她的行囊里,叮嘱她有空绣完,可这一路上哪有什么闲暇?而且她越看越觉得不好看,上面的鸳鸯针脚歪七扭八的,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自己都觉得好笑。
算了,还是别送了。到时候免不得要被他笑话一顿。
夏初岚让思安把香囊藏起来。
这时,伙计出现在门外,说道:“客官,有人找顾先生,说是从都城来的。”说完让到一旁,一个穿着蓑衣斗笠的身影走上前,身上还在往下啪嗒啪嗒地滴水,弄湿了地面。
底下的人声喧杂,二楼倒是安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人低着头,看不见脸,但可以看出身形十分高大。
“你是……?”夏初岚问道。
那人缓缓抬起头来,思安惊叫了一声,然后捂住嘴,难以置信。
夏初岚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陆彦远静静看着眼前的女子,身姿纤细,容光胜雪。纵然女扮男装,也遮掩不住她的绝世美貌。曾经她是属于他的,他们有过山盟海誓,约定去看遍这世上的大好风光。那时候她是个娇俏天真的少女,而他是血气方刚的男子,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他败给了无力抗争的出身,到如今两人再见面,竟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是父亲母亲不识明珠,导致他的遗珠之恨。但事已至此,他不甘心,又能改变什么?
他到这里以前本来存有很多疯狂的念头,可是看到她如今安逸恬淡的模样,忽然不忍心去打破这一切。她整个人都焕发着不同于以往的神采,与在绍兴的时候相比,身上的清冷锐利都淡去不少,眉梢眼角俱是柔和,可以看出顾行简当真爱护她。
她真的已经将他们的过往放下。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夏初岚声音紧绷地问道。男人们都不在,她跟思安怎么会是陆彦远的对手。但这里是客舍,底下还有那么多人,他也不会乱来吧?除非他疯了。
陆彦远走进屋子里,思安连忙拦道:“你要干什么?这里不是你能进来的地方!”她一直都不喜欢陆彦远,自然也不会对他用敬称。他要是敢对姑娘做什么,自己大不了跟他同归于尽。
陆彦远也没有再往前,只是说道:“我常年带兵打战,追踪你们并不难。你们放心,我是来找顾行简的,有重要的事同他商量,并无恶意。”
“他不在。”夏初岚不想看他。
“那我就在这里等他。” 陆彦远解了蓑衣斗笠,露出里面深色的长衫,也被雨水打湿了一片。他径自坐在屋中,似乎这样静静地跟她呆着,也是好的。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要等你去楼下等,不要在我们这里等!”思安要赶他走,夏初岚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发霉般的铁腥味,捂着嘴干呕起来。
“您怎么了?”思安也顾不上陆彦远,连忙走到夏初岚身边,用手顺着她的背。夏初岚却觉得难受极了,胸口好像压着一块大石,喘不上气,很快就有种眼前发黑的感觉。
陆彦远见她神色不对,立刻站起来,走过去开了窗子,然后对思安说道:“你快解了她的头发和领口。”
思安六神无主,只能照做。
夏初岚抓着思安的手,口里不停地喊着:“夫君……夫君……”
“您别吓我,这究竟是怎么了?我去喊六平,一定要叫个大夫来看看。”她欲起身离开,才想起陆彦远也在这里,她又不能把夏初岚一个人留下。
陆彦远听到夏初岚的称呼,顿时僵在原地,人在最脆弱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往往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人。她叫顾行简夫君,两个人私下应当很亲密……他不忍看她这样,转身走出去,想去找大夫。走到楼梯口时,刚好看见顾行简和崇明走上来。
崇明本来想让顾行简在路边避雨,等雨势过去了再说。但顾行简心中不定,还是冒雨赶了回来。
顾行简抬头看到陆彦远时,眸中寒光一现,停在楼梯上。崇明也没想到陆彦远竟然出现在这里,手已经按住剑柄,随时准备动手。
陆彦远道:“我原本是来找你的。你快去看看她,她好像病了,很难受的样子。我正要去找大夫。”
顾行简听到夏初岚有事,也没工夫跟他多说,径自擦过他的身侧,大步往房间走去。
陆彦远也欲跟过去,却被崇明抬手拦着。
“您还是呆在这里吧。”崇明淡淡地说道。
……
思安正焦急万分,听到脚步声,扭头往门口一看,见是顾行简进来,连忙说道:“老爷,您可算是回来了!姑娘不知怎么了……”
顾行简几步走过去,看到思安怀中的夏初岚面色发白,满头是汗,便将她抱了起来,放平在床上,吩咐思安去关门。
他解了她的上衣和裹胸布,立刻伸手搭脉。
思安关好门,回头看到顾行简的表情仿佛僵住了一样,连忙问道:“姑娘得了什么病,很严重吗?”
顾行简怕自己诊错,又仔细摸脉,没有说话。只是他表情凝重,弄得思安更紧张了。
夏初岚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顿时觉得舒服多了。而且没有裹胸布勒着,连呼吸也顺畅了许多。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顾行简身上的衣裳还是湿的,连忙说道:“您快换身衣服,别着凉了。”
顾行简却看向她,语气很轻柔:“岚岚,你上次月事是一月?最近是不是浑身乏力,没有胃口,恶心想吐,还嗜睡?”
“是,我的月事向来不准……您怎么知道这些……”说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用力地抓着顾行简的手腕,定定地看着他。
顾行简俯身亲吻她的额头,嘴角带着笑意:“岚岚,你怀孕了。”
思安惊得说不出话,随即跑到床边,高兴地说道:“恭喜老爷,恭喜姑娘!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夏初岚还没有反应过来,愣了半晌。她怀孕了?她有孩子了?这怎么可能……她有宫寒之症,原以为不会这么快,而且他们才成亲几个月啊!意外过后,她的心中又被初为人母的喜悦填满,抬手抱着顾行简,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她从未经历过。
思安把房间留给他们两个人,悄悄地退出去。她要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六平,还要写信告诉赵嬷嬷和杜氏。
“先放开我,我身上凉,别过了水气给你。”顾行简摸了摸夏初岚的头,起身把外裳脱了,换了件干净的袍子才重新坐在床边,“还难受吗?”
“好多了。”夏初岚爬起来,依偎在他身旁,“您确定没有错吗?怎么会呢,我的身子明明不容易有孕的……所以我一直没往这方面想。”
“脉象还不是很强,应该才一个多月,但不会错。”顾行简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道,“你的身体底子本就不好,今后饮食休息得更加注意,我会交代思安,再从这附近找个有经验的婆子照顾你。从现在开始你必须换回女装,穿宽松的衣服,不能再用裹胸布了。”
夏初岚仰头看他,孩子气地问道:“你高兴吗?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顾行简心中柔软,低头亲了亲她的嘴唇:“怎么会不高兴?这是我三十几年的人生里,最高兴的一件事了。只要是你生的,男孩女孩我都喜欢。”
夏初岚忍不住笑,嘴角越来越上扬,拉着他的手按在小腹上:“顾行简,你要当爹了!”
顾行简愣了下,他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了。大多数人不敢叫,毕竟这世上有资格直呼他姓名的人没几个了。他将她抱进怀里:“胆子越发大了,仗着我现在罚不了你,就恃宠生娇?”
夏初岚环抱着他的腰,只是笑。他口气里都是宠溺,半点没有责怪的意思。他的名字的确是不能随便叫的,被人听去恐怕是大不敬。但刚刚那一刻,她并不想把他当成夫君,当成相爷,而只是当做她喜欢的人。他们之间没有条条框框,没有差距,是平等相爱的两个人。
极致的喜悦过后,困意席卷上来,她打了个哈欠。
顾行简低头问道:“累了?那就睡一会儿。”
“那我睡着了你再走……”她扯着他的衣襟说道。他不在的时候她一直心神不宁的,现在他回来了,她立刻觉得踏实了。
“嗯。我不走,就在这儿陪你。”顾行简亲吻她的额头,把她放躺在床上,盖好被子,和衣躺在她的身旁。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夏初岚入睡很快, 只是手还抓着顾行简的衣襟,贴在他的颈窝里。
呼吸细小温热, 像是一团粘人的奶猫。顾行简忍不住微笑, 低头亲了亲她柔嫩的脸颊,手轻轻地隔着被子拍她的背。
他不是那种大喜大悲的性格, 其实他心中也是万分喜悦的, 但面上还是一贯的平静。他原以为这辈子会孤孤单单地一个人走完,从没有想过娶妻, 生子。但自从遇到这个小东西,人生好像变得完全不一样了。变得有期待, 变得温暖, 变得有烟火气。
现在这个小东西的肚子里, 还怀着他的孩子——也许就一粒豆子那么大,然后慢慢变成婴儿呱呱坠地,生命是如此神奇。
他的手焐热了之后, 才伸进被子里,情不自禁地摸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她好像在睡梦中有所察觉, 咕哝一声,贴他贴得更紧。这是种极度依赖的本能,他心底一片柔软。
的确是太快了, 快到他刚才诊出喜脉的时候,自己都不相信。
他其实有些不知所措,还没有准备好当父亲。但没关系,从前他也没有准备好做丈夫, 人生总会有许多第一次。他还挺期待这个孩子的。
外面的大雨渐渐停了,屋子里越来越明亮。顾行简睁开眼睛,看了眼怀里的人,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坐在桌子旁边,铺好纸张。他凭借记忆画下那人的相貌,然后卷起来,轻轻开门出去。
楼下的大堂已经不似刚才下雨时拥挤,只有三两桌食客,陆彦远和崇明便坐在其中一桌。
刚才思安兴高采烈地跑下来,拉着崇明直接说夏初岚有喜了,然后又风风火火地跑到后院去了。
陆彦远听到她怀孕时,心中骤然一凉。原来她刚刚那样是怀孕了?她跟顾行简才成亲多久,这么快就有身孕了?顾行简跟她……他一时思绪复杂,默默地喝了好几杯水,整张脸冰冷肃杀。
若她是他的女人,若她有他的孩子,他应当会欢喜到疯了吧。
崇明坐在他身边,原本想问问他为何出现在这里。但看到他的脸色,也知道他心情很不好,便没有说话。
顾行简下楼走到他们旁边,将画从袖中抽出来,交给崇明,然后对陆彦远说道:“这里人多,我们到外面谈吧。”
他们找了家离客舍不远的酒楼,因为刚下过雨,酒楼里也没什么生意。掌柜听他们一口气要了二楼的三个雅间,喜笑颜开,亲自领他们上楼挑选。这酒楼不大,二楼统共也没有几间屋子,顾行简随便挑了角落里连排的三间,径自走到当中的那个雅间里。
大凡官场的人谈要紧的事情,为了怕隔墙有耳,都会这么做。
坐下以后,顾行简随便点了些茶水,掌柜叫人摆好了银质餐具就退出去了。
陆彦远艰涩地问道:“她还好吗?”明明不应该他问这句话,但却忍不住关心。
顾行简看了他一眼,年轻英俊的脸,身上还有常年行军打仗形成的气势,的确是十分出众的人物。这样的人,不会缺女孩子喜欢。此刻陆彦远的眼神里透露出一股由衷的关心,顾行简提壶倒了水给他:“无事,睡着了。”
一时之间两人都无话,无论是他们的身份立场,都不该坐在一起。雅间里显得十分安静。
陆彦远心中虽晦涩难当,但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开口说道:“在我说明来意之前,我想问问你,你心里是如何看两位郡王的?你觉得恩平郡王一定会登位?”
顾行简端起白瓷的杯子,喝了一口:“天底下的事没有绝对。我如何看两位郡王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圣心。皇上会挑一位最适合继承大统的人。”
这是场面话,不过顾行简说话向来是滴水不漏,至今没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陆彦远此行有一半是赌运气,也没期望顾行简真的会帮忙。他跟顾行简政见不合,但也着实看不惯父辈在背后使些卑劣的手段,帮恩平郡王争夺皇位。
他本来应该找吴璘商议,至少英国公府与吴家一直都有不错的交情。可吴璘常年在边关,又是武将,论文官的手段,还是要问顾行简。
其实陆彦远与普安郡王也没什么过硬的交情,只不过他一直觉得父亲是大忠之臣,没想到跟着岳父行这些卑鄙之事。既然被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就不能坐视不理。
“有人可能想让普安郡王回不了都城。”陆彦远斟酌地说了个开头。
顾行简拿着杯子的手一顿,有些意外。他知道如今都城里有很多大臣都倒向了恩平郡王那边,恩平郡王背后是皇后和吴家,吴家虽说已经大不如前了,但是还有不少族人在朝为官。何况吴皇后的妹妹是崇义公的夫人,加上崇义公府这层关系,恩平郡王的胜算好像很大。
对顾行简来说,恩平郡王虽然赢面大,但为人却过于急功近利,也没有为帝王者的心胸。反而到成州听吴璘说了赵琅的事以后,对这位普安郡王有了全新的认识。
赵琅也许并不聪明,以他的身份地位,完全可以用别的法子去做现在做的事。可他的决心,还有那份果敢,却不经意间打动了顾行简。
重诺守义之人,能差到哪里去?就算有些冲动鲁莽,但这远比狡诈狭隘来得安全多了。但仅仅是这样,还不足以让顾行简全然支持他。顾行简更在意的是那份他要寻找的名册,这关系到许多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