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锦骁望着四周景物心中却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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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未出,夜色黑沉。霍锦骁唇角轻扬,单脚勾在屋檐上倒垂向窗口。窗口站着人,她这番举动简直自曝行踪,孟乾脸色一变,欲要拦她已是不及。
豆绿长褂的男人仍立在窗前,一手攀着窗棂,一手执酒盏,将颈伸出窗外,正仰头往屋顶上看,冷不丁撞见霍锦骁垂下的脸,两人对个正着。
屋中透窗灯火只照出张五官不清的黝黑脸庞。霍锦骁双手扯开嘴,顶起鼻,舌头伸得老长,又拉着下眼皮,露出下眼睑的红血丝,瞪着眸子,呲牙咧嘴面容扭曲,“嘿嘿”笑出声,声音尖得像猫泣,那人还没反应,他身后的梁俊伦就先吓得退出几步,喊了句:“鬼啊!”
霍锦骁吊在半空晃了晃,就见那人手一动,将手中酒盏掷来。酒盏蓄着凌厉气劲,直扑她眉心,她敛神伸手,拈指弹开,只闻“叮”地细响,酒盏被她弹回。
酒盏中还有半盏酒,这一来一回,酒液半点不洒,不论是窗前的男人,还是霍锦骁,心头均都微凛。酒盏迎着那人面门而去,他不接,只将头往后一仰,任酒盏从脸上飞过,岂料一声轻笑响起,酒盏竟突然倾倒,酒液尽数往他脸上泼下。他未避,只将衣袖甩过,连杯带酒化入掌中,齐震于地。只听一声脆响,酒盏破碎,酒液洒了满地,这人却抬手看自己的衣袖,轻声一叹。
袖角沾到酒液,湿了少许。
“有刺客!抓刺客!”
两人交手不过须臾瞬间,那厢梁俊伦已回神唤人。霍锦骁不再多耽搁,凌空一荡,化作流星远坠而去,只留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与兵刃声。
孟乾看得暗中摇头,暗道这丫头果然是个不省心的,动作却不作犹豫,趁着众人注意力皆被霍锦骁引开时,他身如大鹏跃下,只道了声“走”,便拎着方九后领纵出。待梁俊伦反应过来时,他已带着方九往另一方向飞出老远。
窗前的人仍只看着霍锦骁消失的方向,淡淡自语。
“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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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锦骁跑了两条街才将追兵甩掉,又在城中绕了半圈,确定没人跟着后才回客栈,一进客栈就被孟乾逮进房间,骂个狗血淋头。
“对对对,都是我的错,六叔消消气。”霍锦骁皮厚,趁着孟乾骂累歇嘴的当口还能安慰他两句,又朝方九递眼神。
方九领会其意,忙倒了杯茶过来,霍锦骁接了亲手递到孟乾面前:“六叔喝茶。”
孟乾狠剜她一眼,接过茶痛饮两口,还骂:“你真是胆大包天,那种情况下也敢擅作主张?万一出了纰漏可怎么办?你父母把你交给我,就是让我照顾好你,你说你要是出了意外,我拿什么颜面去见他们?你真是……顽劣不堪。”
他不擅言辞,骂到没词。
霍锦骁眼观鼻,鼻观心,垂手而立任骂。当时情况紧急,方九武功不行,孟乾要带他从梁家私邸逃出不容易,她才抢先出手诱走对方注意力。这事说来她确实也有错,明知六叔不会允许她还是擅自动手,如今挨顿骂也是应该。
“孟大侠,你就别怪景兄弟了,要是没他,我们哪能这么顺利逃出来。说起来景兄弟年纪虽小,却有勇有谋,倒是少年英雄。”方九忙趁机劝道。
“英雄?!”孟乾鼻腔冷哼着持向霍锦骁。
霍锦骁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讪讪一笑道:“六叔,我知错,下次再不敢了。”
“还有下次?”孟乾瞪她。
她忙搬张凳子搁到孟乾身后,道:“我保证没有下次。六叔坐。您看天都快亮了,咱们是不是该合计合计下一步要做什么?刚才梁俊伦亲口承认白鸭之事,那大牢里关的少年便是无辜的,我们要怎么帮他?”
提起正事,孟乾脸色稍缓,坐到凳上思忖起来。
“要不……我们去衙门击鼓鸣冤,替他翻案再审?”霍锦骁便道。
“没用的,那梁家是两江三港盐商首富,与两江总督及三港盐运使皆有来往,就算我们替那少年鸣冤,知县大人怕得罪这些人也不敢翻案,官商勾结,沆瀣一气,就算告到两江府也审不出个所以然,反而平白让那少年在狱里遭皮肉之苦。”方九摇头叹道。
有些替罪者被父母主人强卖为白鸭,送入狱中不肯认罪,便要遭受皮肉私刑。那些人被打怕了,情愿认下罪状一死了之也不愿留在狱中受苦。
霍锦骁道:“正途不通,那只能剑走偏锋。”
方九默然,孟乾却问他:“那少年可有家人,若我等真要行事,需先将他家人一并妥善安置才好。”
霍锦骁咬咬唇,听孟乾话中之意,她已心中有底。
果然准备剑走偏锋。
“没有。我问过他,他是东海一小岛岛民,父母双亡,无亲无故,遇上海盗洗岛被抓,便送到黑市贩卖,被三爷买下送来做白鸭,身世堪怜。”方九叹道。
“方大哥见过他?”霍锦骁问方九。他对全州城地形与巡检路线十分熟悉,她早就好奇他的来历。
“说来惭愧,在下乃是全州城的捕快。”方九抱拳叹气,“黄家的命案现场是我亲自带人去看的,那少年也是我亲手从港口带回来的。我明知道他不是凶手,不仅不能将凶手绳之于法,还黄家公道,反而要与权贵同流合污,白送一条无辜性命,方某真是于心难安。幸亏此番遇到孟大侠,总算能做些事让我这良心好过些。”
“非亲非故,方大哥愿意冒此大险出手帮他,已是仁义之士,这普天之下也没几人做得到。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不过尽心尽力,无愧天地罢了,方大哥不必妄自菲薄。”霍锦骁收起嬉皮笑脸的表情,正色道。
“景兄弟过奖,在下愧不敢受。”方九忙摆手,又道,“孟大侠,唯今之计只能先将他救出,至于罪名,怕一时三刻是除不了的。”
“知道。你有什么好办法?”孟乾问他。
“劫狱风险太大,我们只能劫囚车。他罪名已定,后日就要押往两江府行刑,在路上动手胜算较大。他虽是朝廷要犯,但无亲无故,知县大人不会派重兵押送。囚车到两江府只有一条道,其中有段山路,是动手的好地方,明日我就将舆图送来。到时候我们来个里应外和,把人救出。”方九说道。
孟乾却摇头:“劫囚车的事我出手便可,你是本地人,又是捕快,往后还要在这里讨生活,不能叫人发现你犯下此事。”
“想我方九在道上也是条好汉,为了生计才当这捕快,本以为当捕快也能除暴安良,不料……孟大侠,方九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你不必顾及我,我本就打算救了人就辞去捕快之职……”
“方九,我不是怕连累你,我是担心祸及你家人。就这么定下,你不要出手。”孟乾拍板,不容置喙。
霍锦骁听了半晌,没听到自己,不由问:“六叔,那我呢?”
孟乾瞥她一眼,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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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天晴。押送犯人的囚车天亮时分已出发往两江府,孟乾已提早前往劫囚车处暗伏,霍锦骁被他留在全州城,美其名曰陪孟思雨姐弟。孟思雨姐弟在城里逛了好几日,该买的都买齐,这两天正闹说腿酸,哪都不想去,霍锦骁便让他们留在客栈好生歇息,自己出了门。
她哪儿也没去,一大早就悄悄守在全州城的衙门外。
囚车前脚才出发,她就见衙里有人出来往春鸟巷去。她一路跟踪,瞧着那人进了梁家私邸。
霍锦骁眯了眯眼,脑中忽闪过站在梁宅阁楼窗口那男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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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车走了一天,日暮时分到达全州城外的姑婆岭。这地方没有驿站,押送囚车的衙役与捕快只能就地生火,露宿一夜。方九也是押送囚车的捕快之一,他守在囚车旁边,咬着发硬的馒头,目光警醒地看着四周。
押车的人并不多,四个衙役两个捕快一共六人,衙役的武功都不高,只有他那同僚拳脚不错,但也不是孟乾对手,这趟劫囚风险不大。
如此想着,他心里稍安。
林间忽然响起阵不太自然的鸟鸣,方九和另一捕快同时站起。
“方九,你守着车子,我去看看。”那捕快握住腰间佩刀刀柄道。
“小心点。”方九点点头,又朝衙役们喝道,“你们也警惕些。”
那捕快已往声音发出的方向探去。众人紧盯着他背影,他去了不多时,就在附近绕了半圈,传回声音:“没有异常。”
众人才松口气,可不过片刻,林间忽传来“呲呲”的绳索拖地声。
“啊——”那捕快惊呼一声,吼道,“老子着了道儿,有人劫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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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薄晖洒在姑婆岭上,山尖像被镀层金箔,四野静谧无声,忽然林间却有惊鸟飞起,争斗的呼喝声随风传来。
“老大,前边有动静了。”山间树林深处有人疾奔而来报信。
这里还暗中潜着数名黑衣人。
“祁爷果然料事如神,猜着有人来劫囚。走!办好这趟差事,我替你们向大公子讨赏。”为首的黑衣人大笑一声,招呼同伴往争斗处赶去。
“咻——”
破空声响起,几颗顽石射来,一人应声而倒。
“老大,不好,有人偷袭!”右侧草丛间传来惊呼,两道人影自其间窜出。
霍锦骁站在树上,冷眼而望。
姓祁的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定是漏算了她这条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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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役不是孟乾对手,方九有意放水,另一个捕落了陷阱被倒挂树上,囚车旁七凌八落躺倒数人,孟乾抢了衙役佩刀,一刀劈开囚车,那少年已吓得缩到车角落,也不管来救他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只挥着双手躲避孟乾,凌乱的发丝间只露惊恐双眸。
孟乾无奈,只得用力扣住他的肩头,将人往车外扯。
少年才从车里落地,南边山林里就窜出几道人影,疾掠向他们。孟乾脸色一变,他失算了,竟没料到会有人暗中跟在身后。将少年一把推到身后,他迎敌而上,金乌软甲随着他的拳在火色间发出刺目光芒。
来人共有四个,速度很快,看样子身手都不弱,他要逃开容易,但若带着个孱弱少年,事情就棘手了。孟乾正估算着眼前情况,南林里又跃出匹马来。
这马儿腾空而起,从众人头上跃过,转眼到孟乾身边。
“六叔,是梁俊伦的人。”霍锦骁唤了声,并不下马。梁俊伦的人已被她暗地放倒两个,剩下这四人看破她的计策,放弃与她缠斗,往囚车追来,想抓劫囚的孟乾和少年,她只能纵马追来。
“带他走,这里交给我!”眼下不是计较她擅自来此之事,孟乾转身将少年送上马。
“好,六叔自己小心。”霍锦骁点头,勒紧马缰道。
“快走,山神坡西边十里,有藏身处。”孟乾低声道,双拳已抓出虎形,跃向敌人。
霍锦骁手中长鞭一扬,朝后叮嘱了句:“小子,抓紧我!”
话音才落,那马儿便高高跃起,往山路上冲去,少年惊惧非常,恐被甩下马,只得伸手牢牢抓住霍锦骁的腰。
作者有话要说: 唉……
☆、阿弥
山风凛冽拂面,霍锦骁带着少年纵马飞奔了大半夜,才到孟乾所说的藏身处。那是掩在山神坡一大片茂密竹林间的茅草屋,屋外围着竹篱笆。被救出的少年已颠得半晕,霍锦骁举起火把扶他下马进屋。
四周虽然荒凉偏僻,屋子却很干净,床上铺的褥子与枕被等物透着刚浆洗过的香气,她将人往床上一放,转头寻了桌上油灯点亮,才将火把弄灭。
折腾了大半宿,天已将明,那人倒上床一动不动,霍锦骁捧着油灯坐到床沿检查他的伤。也不知这人几天没洗过,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熏味儿,身上的囚服也脏得看不出颜色,大大小小的鞭痕交错纵横,囚服被鞭裂后和伤口粘在一块,好几处伤口都在往外渗水,也不知他在狱里吃了多少苦头。
这人已人事不醒,霍锦骁又探手试他额头,他额头火烧般烫。她忙把油灯放下,从随身挎的布包里摸出应急药,又在屋中寻来凉水,去了药丸封蜡,以水研开后,她才回到床边,将人扶着坐起。
“来,喝药。”她一手捏住他下巴,另一手迅速端起碗塞进他牙关,将药水灌入他口中。
他喉头滚动几下,咽下大部分药,用力咳嗽起来,药汁咳得到处都是,霍锦骁忙又扶他躺下,转头拿出巾帕拭药汁。这人受了动弹有些迷糊意识,浑浑噩噩睁开眼,不管眼前是谁,一把就握住霍锦骁的手,嘴里胡乱喊着:“娘,疼……好疼。”
霍锦骁用力抽了抽,竟抽不回手,他握得很紧,又呜呜咽咽哭起来,像深巷角落里流浪的小狗儿。她估计这人大概是烧糊涂了,听他哭得可怜心生恻隐,便拍拍他的背,柔声安慰:“没事了,乖,明天就不疼了。”
也不知是她的安慰起效,还是药的关系,没多久他的哭声就渐渐小下去,呼吸似乎也平稳些许,霍锦骁这才抽回手,盯着他看了许久。
从前在云谷时,谷里长辈也常救回这样的可怜人,她打小耳濡目染,也知虽是太平盛世,天下的可怜人却也救不完,无非是能帮一个算一个。
如此想着,霍锦骁又取出伤药替他处理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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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天渐渐变得透亮,霍锦骁一夜未眠,到此时才算把他身上的大伤口都敷过一遍药。这人已睡沉,身上出了点汗,额头没那么烫。她伸个懒腰,把油灯熄灭,拎了屋里的木桶出去打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