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朦胧的呼唤,用力地睁开眼睛,想要打破眼前的黑暗与混沌。在此之前,我一直睡着,只是从不做梦。那样的宁静,这四海八荒中,也只是冥府该有的。
唤醒我的杏衫女子恭敬地跪在我的面前拜了拜说:“花娘寻您良久,终不负奔波。”
我理了理身上早已经皱的不成样子的衣裳,问她:“你是谁。”
她答:“花娘。幻清渺林的花灵。”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睁眼的缘故,我被太阳晃得眼睛痛,我抬手遮了遮,指缝间的微光十分不真切。我问:“我死了么?”她愣住了,有些僵硬地开口:“自是……没有。”
于是我怔住了,我以为因着些前缘,我是该一觉睡到冥府去,却未曾想,我还活着。我周遭的的温度暖的让我清醒,我说:“你自称渺林灵物,何以为证。”
她撩起左袖,露出胳膊上发着淡淡银光的花印:“花印为证。”
我看着她,似明白似糊涂地点点头。我的左臂上,也曾有那样的花印,可我生于幻清渺林,在那里长了一万七千多年,却从未见过这个叫花娘的女子。她似是看出我的困惑,又朝我拜了拜说:“您不曾见过花娘,花娘方化形不久。”
“哦,”我问:“你化形多久了?”
“已有一百二十四年。”
“一百二十四……我……记得我睡了些时候。”
“是。”
“我睡了多久?”
“至今日整三百年。”
“整三百年!”我吓得一个激灵,三百年得补我多少瞌睡啊。
花娘从袖中取出一截枯木奉到我跟前:“请您回幻清渺林执掌大局。”
“执掌?”我笑出声,这确然是我这短短一两万年里听到的一个极不靠谱的笑话:“渺林横竖千里,灵物万种,我亦不过是年纪大些的花灵罢了,头上还顶着尊主长老,执掌什么呢?”
花娘脸白了白,神色哀戚:“您……还不知道吧。渺林如今一派萧索,半壁焦土,早已不复往日灵气充盈,水秀山清。渺林灵物死半,尊主强撑一口气,还是于一百零八年前灵灭。尊主灵灭前嘱花娘来凡世找您,令您承袭尊主之位。”
我心里发慌,有些喘不过气来,连声音也有些颤抖地问:“何故?”
“天道。”
“何解?”
“三百年前,天降业火,焚毁渺林。”
......
越国国政清明,百姓安康,物阜民丰,只在咸永七年时,出了一桩祸害百姓的大事。
越国帝京肃和城里,那一年,出了个祸害。
后来肃和城里的百姓咬牙切齿地想,左丞为臣奸侫,忒不是东西,眼见着生了个女儿,偏是个混世女魔王,更不是个东西。左丞的女儿,单名一个离字。叶离,生于咸永七年,便是肃和城里的祸害。
叶离打小命就不大好,叶夫人生她时,足足痛了三个时辰。三四个稳婆候着,最后叶离生下来了,叶夫人却因此丧命。因着这从小就失了娘的缘故,左丞把叶离宠的忒不像话,而叶离果真没辜负左丞没边的宠溺,渐渐活成了一个混账。
我初见叶离时,不晓得她是个混帐姑娘,又或者说,她幼时也算是个好姑娘,虽也不大规矩,但也绝不离经叛道。那时我坐在养我灵气的扶桑神木上,远眺肃和城内形形色色的人。我以前从不晓得人世凡心,不晓得世事无常,直到遇见叶离,方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一个粉衣裳的小姑娘,头上顶着两只丸子,手里拽着一只破烂的风筝,脸上灰扑扑的,仰着头,冲我问着:“你是谁家的,何以坐在我家的树上?”我抚着身下的扶桑神木,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满脸的天真与稚气。
我从树上跳下,落到她跟前,伸手戳了戳她白嫩嫩的额头:“不如你猜猜看。”
她早已被我惊得说不出话来,手里的风筝颤巍巍地落到了地上。小姑娘瞪大了眼,一边比划一边惊诧地说:“那样高的树,你这样跳下来却没事,你……你……你莫不是山野精怪,还是天上神仙?”
我摇摇头,我不是精怪,生平连精怪也不如;我亦不是神仙,且生平恨透了神仙。
叶离许是被我有些高深莫测的身世所吸引,双眼放光,不见一丝惊惧的神色,反倒乖巧的像只小白兔,嗓子糯糯的:“这样啊,那可否告诉我你的名讳,我叫叶离。”
我蹲下来,替她捡起那只风筝,塞回她手里,回答到:“叶离是么,我是十七。”
我一直记得这是我对叶离说的第一句话,许多年后,我的期望,也不过是叫她一声叶离,而后好告诉她,我的名讳。
叶离旋即笑起来,眉眼中藏不住的兴奋:“十七十七,你是树里的树灵么,府中老仆说,这株扶桑木是百年神木。我藏着好些神秘莫测的书,书里的花鸟鱼虫皆可化形,你可是那树里的扶桑精?”
“不是,”我说:“我只是住在这株扶桑里。这是你家的树,那我也算你家的客人了。”
其实我的话说的忒没有道理,原本是我占着叶家这一小块地方调养身体,可叶离目光纯净,拍了拍胸脯,又叉着腰笑道:“好啊,我认你这个客人。既是进了我家,我便来照顾你。你放心住,我会常来看你的。”
我从未忘记那时叶离仗义的模样,哪怕她幼稚无知到不晓得我住在树里是件多骇人的事。我欢喜叶离这样的女子,傲气也和善,旁人从不知晓她的真性情,不晓得她的善良,她的耿介。可我知晓,从我与她初见时开始。
我能遇到多少这样美好又令人喜欢的姑娘呢?我遇上了叶离呵。我想我该是幸运的,可从我遇上她的那一日起,却看尽了这人世间的不幸。
而那只风筝在叶离手上顺着风颤巍巍地轻轻抖着,从一开始,便像看透了命运,一生肆意,一生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