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是叶离失足落下了太液池,一件,是大婚当夜太子连太子妃的面都没有见上一眼,便自顾在侧殿歇下了。
叶离落水这桩事,因为她后来自己爬了起来,所以便被太子这一桩给压了一头。只是有知情人在谈及太子这件事时,总免不了提一提叶离落水,大快人心,没能淹死叶离,实在可惜。
落了水着了凉的叶离裹得严严实实地窝在床尾,视死如归地盯着十七手里那一碗黑乎乎的药:“我以为,我不是非要喝了这碗药吧。”十七坐在床沿,把手里的药塞到了叶离的嘴边:“你昨夜若是没爬起来,今日也不用喝这一碗药,只需我费费神,日后去冥府看你,也不是不可。”
叶离拢了拢被子,不做声地接过药。她知道十七生气了,虽然十七看上去还是那样温柔,可她一定是生气了。
“既然想了结自己,又爬起来做什么。”
十分艰难地咽下药的叶离,抹了抹嘴,颓然地弓着背,埋下头说:“想到了结,是因为萧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喜欢我。可是,如果我真的死了,就再也见不到萧衍了。何况,我这一辈子,难道就只有一个萧衍值得我活下去吗。”叶离抬起头看着十七,目光里藏不住哀伤,但还是克制着不流眼泪。看着看着十七,倏地就笑了:“我骗你的。其实是因为太液池的池水太凉了,我觉得不舒服。”
十七伸手接过药碗,又轻轻敲在叶离的额头上:“真笨啊。”
叶离才抬手摸了摸被十七敲过的地方,门就突然被推开,一个捂得严严实实地人走了进来。走到叶离床前,来人脱下了披风,露出一张小小的脸来,挨着十七坐了下去。十七将手里的空碗在来人跟前晃了晃说:“你来晚了,不然也能看看叶大小姐喝药的惨状。”叶离轻轻拉住来人的手:“宛清,你怎么样。”
满城皆知的大婚当夜独守空房的太子妃宋宛清只是摇摇头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昨夜太子太过疲乏,自先歇下了,结果弄得满城风雨。倒是你,怎么好端端的,平白无故地落了水?”
窝在床尾的叶家姑娘只是把眼睛一闭,又拊拊额,“哎哟哎哟”地叫唤了出来,吓得宋家姑娘手足无措。宋家姑娘慌乱间,眼里闪过的是还没有长成这个模样的叶家姑娘。
咸永十六年。
小魔头叶离带着人端了北街尽头的那家豆腐铺子,起因是小魔头吃了那家一口豆腐,回府上吐下泻了三日。很是受折磨的小魔头心里气不过,翌日就带人威威风风地杀了过去。老板是个看上去很是忠厚本分的中年男人,被叶离一行人气势汹汹地团团围住后,也只能忙不迭地跪下,磕头认错。老板的妻儿缩在角落里,不住地发抖。
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想要为豆腐老板鸣不平却也没人敢开罪叶家。眼见着老板已经磕破了头,血止不住的流了出来,年方九岁的叶离依旧冷漠地气定神闲地扬着鞭子,似乎老板一停下磕头,她的鞭子就会打下去。叶离把鞭子漫不经心地握在手里,这其实是她一早出门才让府中护卫教她的花架势。
直到忠厚本分的老板磕得昏死过去,叶离终于有了反应,她让人砸了豆腐摊,并且将这一家子赶出肃和城。
围观百姓议论的声音愈加热烈,原本战战兢兢缩在一旁的,豆腐老板年岁尚小的儿子突然冲了出来,一头撞翻了叶离,混乱中趁着叶府下人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结结实实地揍了叶离一拳。在周遭的叫好声还没响起来之前,这不知无畏的小子就被抓了起来。
叶离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一双眼睛狠地仿佛要刺穿眼前的小子。叶府的下人看着叶离的眼色,示意是否要杀了这个混小子。看热闹的人倒抽一口冷气,想着叶离再怎么跋扈,小小年纪也应当不至于轻贱生死,就听见叶离说:“带到城外的荒山里去,处置了。”叶离果然是个魔头,不仅嚣张跋扈,而且冷血残暴。
豆腐铺子的老板娘连滚带爬的扑倒在叶离的脚边,求她可怜他们这一家本分的穷苦人,也原谅她这无知小子的性命。老板娘声泪俱下、闻者伤心,叶离却不为所动。没有人敢来抱这个不平,在所有人都等着叶离将这一家带走杀害的时候,一个同叶离一般大小,穿着锦衣,身后跟着个丫鬟的小姑娘走了出来:“放了这一家吧,叶小姐。”
叶离侧过头看向她,语气里全是冷漠:“我最讨厌,谁来管我的闲事。”
锦衣小姑娘向着叶离拜了拜,正色道:“小女宋宛清,愿代这一家向叶小姐赔罪,叶家小姐宽宏大量,也出过气了,不如就此了结这桩事。何况天子脚下、王城之内,律法向来严明,取人性命是为重罪,叶家小姐身份尊贵,何苦以身犯法。”
一番话说得妥当漂亮,听得人找不到理由回绝,可叶离似乎也没怎么听,挥了挥手让下人拉开了宋宛清,又挟着那一家人就要离去。宋宛清被人扼制住仍然挣扎着想要拉住叶离,叶离回过头,鞭子都没有控制住地甩到了宋宛清跟前,宋宛清本能地向后退了一小步,旋即又站定,盯着叶离。叶离似乎也没有想到鞭子这样难以控制,一瞬地失神后说:“我不畏惧律法,也无所谓身份尊贵与否。我不想伤你,你若再拦,就另当别论。”
宋宛清眼见着叶离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城门外,扼制住她的人终于放开了她。身后的丫鬟慌忙要扶起她,她却却自己站起来直奔城外,丫鬟扑了个空,又慌慌忙忙地跟了上去。
宋宛清生在这肃和城,长在这肃和城里,叶离的恶名她早有耳闻,只是没有亲眼见到,她始终不相信一个小姑娘也有着歹毒无比的心思。她用力地奔跑着,一面知道自己现在赶去也应当为时已晚,一面又企盼着自己能够赶得上救那一家人的性命。
等到宋宛清赶去了城郊,追上了叶离,眼前的情景又是另一番与她所想完全不一致的模样。磕破头的老板已经被人包扎好了,看上去应当也是上过药了;老板娘搂着孩子坐在一旁,跟前的叶离递给了他们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方才还冷言冷语的叶离这时候语气终于和缓得像个小女孩:“大娘,这些钱你们拿着。离开这里,去别处做些本分的生意。我见过不少生意人,如果愧对良心,就会自食恶果,你们一家,还望好自为之,今后珍重。”
猝不及防和和睦睦的景象饶是宋宛清心里做了许多猜想也没有想到,她伏在一旁,等到叶离的下人送走了那一家人,她还在踌躇良久思虑着要不要向叶离问个究竟,就听到叶离说:“出来吧。”
宋宛清僵硬地钻了出去。
“想问我什么?”叶离手里的鞭子早已经没了踪影,两手空空看起来倒很纯良:“奇怪我为什么没有杀了那一家人?”宋宛清走到叶离的旁边,挨着她坐下说:“我原以为你性情暴戾,又出言不逊,可是现在看来,又好像不是这样。”
叶离抬手托着脑袋,似笑非笑:“他家的豆腐很好吃,可为人并不好。这一家远近皆知的老实本分的人家,谁会相信他们背地里会做偷鸡摸狗的行径?寻常人看不出的伎俩,可他遇上的是我叶离,故而我这样歹毒的人,又岂能放过他?”
“为何不告诉那些围观之人,”宋宛清说道:“世人已经误会你良多,背负骂名不觉辛苦吗?”
“没什么好说的。世人误会我、厌恶我,然后惧怕我,没什么不好的。那样愚昧混沌的人,又何必让他们明白我。”叶离舒展地将手搭在宋宛清肩上:“谁想得到宋家养在深闺的女儿有如此魄力,我交你这个朋友了,得空我会去宋府寻你。”叶离说完,不等宋宛清回应,自顾便离开了。留下宋宛清,还没有从叶离爽朗的模样里回过神来。
那个传言里,三岁掀翻正阳街十几个小摊,四岁指着朝中大员鼻子骂,五岁就会上街讹人,七岁打残下人,恶迹斑斑的叶离,好像又不是传言中那个样子。
宋宛清没想明白,也没来得及想明白,就先同叶离做了七年的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