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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倒在血泊里,血色迷糊了双眼。
    在一片血色模糊里,他看见眼前有个姑娘。
    红衣裳的姑娘站在漠漠黄沙里跳着舞,风很大,吹起的黄沙将姑娘的身形渐渐淹没。他看着自己伸出的手,却如何也够不到眼前人。眼看着姑娘消失不见,他焦急地嘶吼,却发不出声,只是身上的伤口被撕裂得可见白骨,他已分不清他困在喉咙里的嘶吼是为了抓不住的眼前人,还是自己将要逝去的生命。姑娘转过身来,她被吹起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他挣扎着想要看清,姑娘却消失不见。
    萧衍被惊醒了。
    这样一个梦,他做了很多次。
    他捂住胸口,确认了那里没有受伤,没有流血,在放松下来。
    自从重回临棠城开始,萧衍便反反复复地做着这个梦。每一次,都有着如在现实版的痛苦,每一次,他都抓不住眼前的姑娘。
    萧衍一直记得当初在临棠城垂死之际,朦胧中看见的红衣姑娘。说来奇怪,明明醒来时眼前是个白衣裳的姑娘,可萧衍却从没想到过她。那个白衣裳的姑娘说相救自己的另有其人,可这次重回临棠城,却始终找不到那个红衣女子。只是反复做的梦,不断地告诉萧衍,那个姑娘,真的存在。
    本以为回到肃和城,便不会再想起这些事,可这第一夜,就又做起了这个梦。
    此时天已快明,不算明亮的光从窗户撒了进来,萧衍没在继续睡下去,起身坐到了窗边去。他已经习惯早起,军营中日子很是能改变他这个官家少爷的习性。
    他其实很害怕,怕死。
    没有谁是生来就不畏惧生死的,萧衍也会惧怕。每次从梦中惊醒,他都要确认自己没有受伤,才能放得下心来。他也想过如果他此次没有大胜,而是马革裹尸还,那该是怎样的光景。
    父母亲一定悲痛欲绝,可家中还有幼弟,会慢慢消磨掉父母的悲痛。自己的挚友一定也会为自己落泪,可等到有朝一日他们也都纷纷建功立业,娶妻生子的时候,年月会让他们想到自己这个朋友时,不再是年少时的悲痛惋惜。至于越王,身死战场的将士那样多,自己不过也只是其中一个,王上或许一时惋惜,但从此自己便不会被他想起提及。
    那么还有谁,会因为自己的死亡而痛不欲生,并且久不释怀的?萧衍想起了叶离,如果叶离满嘴里说的欢喜都是真的,若她真如自己口中说的那样喜欢萧衍。
    萧衍觉得自己魔怔了,叶离那张嘴里说的话岂能相信。哪怕是真的,叶离素来冷血无情,她的悲痛必然也不过只是一时而已。
    坐在窗边恰好可以看到园中林立的山石,萧衍忽然想到太子大婚那日,他同谢远苏沿着太液池向宫外走去,叶离悄悄在身后跟着他。他们这样的军旅之人,感觉最是敏锐,自然也就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了身后的叶离。
    叶离那时就是藏在太液池边林立的山石后面的。
    萧衍支走了谢远苏,为的是要同叶离说句话。这句话萧衍反反复复说给叶离许多次,他想要告诉叶离,不要再跟下去。不要喜欢下去,不要执着于没有结果的事。
    可是话说出口,就变成了另一番伤人的言语。
    他没有回头看叶离是如何狼狈不堪地从暗处钻出来的,他走得比平日里要快,直到自己被笼罩在没有月色的黑暗中。寻常人家的女儿若是听到这样伤人的话,必定会一番嚎啕,可叶离是谁啊,想必是哭不出来的。萧衍想,若是年幼时候的叶离,或许会气急败坏,一怒之下拔光太液池边的花草。而现在的叶离,或许会对自己的话满不在乎,冷漠至极。
    可萧衍次日听到的消息,是叶离落水。
    下人来报时,形容喜悦,得知此事的人没有不高兴的。可萧衍没那么高兴。旁人除了高兴叶离落水外,还琢磨着叶离为何会落水,而萧衍只是想到了太液池的水冰冷刺骨,叶离这一番遭遇,会否落下病根。
    萧衍觉得有些头疼。不知道是因为想起了这些事,还是因为做了梦。
    天色这时已经大亮了,下人在门外传话,提醒萧衍该准备着随萧太傅一道去宗祠祭拜先祖了。其实此时天色还很早,可萧太傅心里藏不住的高兴,坐不住地要准备些繁琐的事。昨日见过越王后,父子俩从宫中向家走去,明明乘坐车辇要更快一些,可萧太傅选择了走回去。萧衍一身戎装还没卸下,跟在萧太傅的身后,看着两侧的百姓纷纷向萧太傅道贺,纷纷夸奖着自己,萧衍明白了萧太傅的用心。这样光耀门楣的事,很值得炫耀给人。
    大家都说,萧太傅忠君爱国,眼见着又有个保家卫国的好儿子,萧家果真是一门良臣。萧衍觉着这样的话似曾相识,只是内容云泥之别。两侧喜笑颜开的百姓,现在如何夸赞萧家,曾经便如何咒骂叶家。叶丞相为臣奸佞,眼见着又有个嚣张跋扈的坏女儿,叶家果真是满门混账。
    有些事就是这样奇怪,明明是那样厌恶的人,却总是时常想起。
    萧衍穿戴好衣裳,去萧太傅房中请过安,便跟着萧太傅一道去了宗祠。萧家父子跪在宗祠里,面对着祖宗牌位,脆生生地磕了三个头。
    等到走出宗祠的时候,已经是用饭的时辰了。萧家不是好排场的人家,但萧衍凯旋实在是件值得庆贺的事,便也在府中排开了一桌家宴。萧太傅没有弟兄,萧夫人只有一位寡居妹妹。萧夫人寡居的妹妹孟氏带了一个姑娘来,说是先夫秦家家中的侄女,叫做秦素若。
    萧夫人见着秦素若很是欢喜,萧夫人向来最喜欢乖巧听话的姑娘。秦素若被安排坐在萧夫人的身侧,萧夫人拉着她的手,从头到脚夸了个遍。孟氏坐在一旁,看着家姐如此喜爱先夫的侄女,也似有意又似无意地告诉萧夫人,秦素若尚未婚嫁,也没有指给人家,自己正在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孟氏一番话,像是只说给萧夫人听,却是让满桌子的人,包括萧衍也实实在在听着了。
    主位的萧太傅放下了筷子,看了眼萧衍,又看了眼秦素若,然后重新拿起了筷子,去没有动。安氏话里亲上加亲的意思,实在太过明显。萧衍没有在意这一番话,哪怕这谈及的是关乎自己的事。
    萧太傅身居高位,萧衍又拜为定北将军,放眼肃和城,萧家的地位与几个世家也是不遑多让的。而秦素若,小门小户,秦家家中官位最高的便是孟氏先夫,这也不过是个从四品的官位。萧家和秦家,除去萧夫人与孟氏的姐妹关系,两家是明明白白门户不合。萧家再怎么高洁,再如何不贪慕权贵,也不会结这样不登对的亲事。故而姨母的话,萧衍听着,但没有放在心上。
    自然萧衍不会想到,萧夫人十分欢喜地结了这门亲事。萧夫人握了握秦素若的手,高兴都写在了脸上:“这样好一个丫头,没有许给别家,那便嫁到我家来,做我萧家的媳妇。”
    “母亲!”萧衍几乎是扔了筷子站了起来:“不可!”
    萧夫人没想到萧衍这样大的反应,惊的抖了一下,一旁的秦素若也惊的微微发颤。萧太傅将筷子拍在桌上,有些微怒:“萧衍,还有礼数吗。”训斥了萧衍,萧太傅又向着安氏和秦素若道:“秦姑娘的确很好,可婚姻嫁娶毕竟是大事,还容我同你家姐商议商议。衍儿冲撞了秦姑娘,还望秦姑娘见谅。若有机会,改日定让衍儿登门赔罪。”
    萧衍看着眼前局面,眉头皱在了一起。萧夫人安抚着秦素若,眼里的喜欢,分明是非要秦素若做萧家儿媳不可的样子。萧衍母子素来亲厚,萧衍最是知晓萧夫人心中所想,萧衍若娶妻,叶离便不会再纠缠不休,故而萧衍只需要娶妻,至于娶谁,只要是身家清白的女儿,就都可以。
    萧衍早看出了萧夫人的心思。
    他从未想过有一日该娶什么样的女子,甚至他从未想过娶妻,这一生或许建功立业便足够了。若是真到了要娶妻的那一日,萧衍没有想过,自己会不会乖顺地听从父母之言。或许会,毕竟他自幼便是这样顺从父母的人。
    只是这一日这样早地来了,萧衍心里却不愿听从萧夫人的安排。萧衍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一想到或许有朝一日真的要娶了秦素若,心里竟会觉得有些可怕。
    他有些怕,从此叶离真的不会再继续纠缠他了。
    萧衍疯了。心里有这样可怕的心思。
    萧衍坐了下来,向着姨母和秦素若赔了礼,不再多说一句话。脸上回到了波澜不惊的样子,至于心里在想什么,也不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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