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平日里清闲至极无所事事的仙家们终于有了除却品茶共酒、赏花对月之外的正事可以做了。
食神府便是各家之中最为忙碌的,俗话说众口难调,此一言应在群仙身上亦很是贴切。天界岁月何其悠长,即使本无甚口腹之欲也不免须得开拓些类人的喜好。否则,数百数千年只平无仄那般淡然度过,也怕只叫仙者们欲生无一乐、欲.死.不能得了。
酒仙那厢较之前者便尚算清闲,只需吩咐几声、差着手下仙侍将早已灌好的万年佳酿通通挖出来再送至碧霄殿中便可。但,许是因他年岁太大以至近百年来记性都不太好,竟忘了此前将那记录了埋酒之地的册子收到何处去了。害得府上一众弟子侍者背着长铲从山巅至山脚一通乱掘,到现在还没找到。
万艳台的溪客仙子本也递了折子自请带领群芳为碧霄殿中添些颜色以表赞颂,但却被天帝婉言辞去。言道“军中将士多年征战个个身负断金裂石之力,若行动间无意折损周遭花精木灵,岂不反伤双方和气?”。我初闻此言便觉甚是有理,但万艳台上下想必却很是为此郁卒,连这月交于我的三品花汁红泥都少了几分朱意。
我只是个没有正经职位的散仙,性子也是衬了散仙中“散”字那般喜爱躲懒。既是无事可做,连日来,便只是刷洗刷洗几方砚台,再将笔上毫毛墨迹冲净后挂于廊下晒干而已。如此,倒比那些整日只琢磨妆容鬓发脂粉钗环的仙娥们还要闲逸。
光阴若流水,日.日.与山别。
庆功宴当日,碧霄殿中满室云霞蒸蔚华光盈彩,缥缈仙气如云似雾尽聚一处、浓郁得让人连身前五步之外的玉砖地面都看得不甚分明。
我虽一早到了,现下却也只能眯着眼,于各路仙家裙袍肩踵中磋磨了至少三四盏茶的功夫,才终于一头.扎.进自个儿的座位。殿门之侧就已闭塞至此,真不知当中之处又会拥堵到何地步。
灌了满耳嘈杂声论,品来竟仿佛禽舍鸡鸭争鸣之音。顿感无趣之下,我为了以防万一,便敛了敛裙角端坐缩起,生怕哪位行路匆忙的仙家途经此地时无意中给我几记迎尾痛击。
好在今日无人有空与我这条微末之鱼过不去,待四周景况稍显清疏之后,甭管男仙女仙便纷纷如风逐影一般飞速掠走继而精准落座。
只是,那圆凳上的绣垫似乎制的不好,我见周围好些肌肤若雪莹滑似玉的仙子们在那扭来扭去更迭不休。
知道的,自然晓得她们是在试哪个垫子更为绵软舒适。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硬要在早已排布好的座位上再挑出一方上佳风水。
我向来皮糙肉厚惯了,体会了半晌,也分不出这个垫子和那个垫子之间的区别何在。苦思之际,鼻尖一畔竟有一阵无比熟悉的香风袭来。循香而去,便见月宫之主一身轻纱素衣、娉婷袅娜地坐在了我身侧。
“你为何在这里?”我霎感几分惊奇,她好歹掌着司月之职,天帝也给封了个太阴星君,再怎样也不至于被打发到这里与我同桌而坐吧?
两弯形若新月的细眉轻轻抬起,其下点漆般的灵眸淡淡瞥了我一眼,嫦娥道:“上首之席过于嘈杂,令人听来不喜。”一语毕,见我仍望着她,便又补了一句,“负责排布席位的南斗上仙与我有旧。”
说话间,她眉间微凝似有千般愁绪难消难散。我略略一思索,便十分理解此愁从何而来。
说起来,还是那白胡子酒仙造的孽!把上万年份的酒水当成奇珍异宝藏了个彻彻底底,任百柄铁铲漫山遍野挖来挖去也没撬出个所以然。无奈之下,便只好提前启了九千年份的来充数。可酒这种东西,缺了整整一千年时日积淀,品起来自然就是比不上一万年的清醇浓厚。
那老糊涂日也急、夜也急,愣是使得原也不多的头发又掉了好几缕,攒成拂尘在脑门上一扫,竟真叫他想出了个应急的法子。
跑去月宫一把鼻涕一把老泪说了半天,嫦娥面薄不好推辞,便由他令人将窖里存着的香脂丹桂并着数千坛海棠春睡以及新酿不久的时雨玫瑰搬得一干二净。
听说酒仙回府一一品过之后,便每样兑上几分直接添到了那些九千年的坛子里,也不知道待会儿尝到嘴里会是个什么滋味。
难怪嫦娥宁愿换了座位也不愿意再见到那老头,我思及此处满腹同情,将桌上果盘往她跟前一推,信誓旦旦道:“待宴罢之后,我便带着你家玉兔直捣酒仙洞府,定能掘出那万年美酒相赔!”
她对着琳琅满目的瓜果清清冷冷地看了一眼,才捡了颗樱桃填入口中细细嚼了起来,动作乍看之下竟如佛祖拈花那般优雅好看,抿嘴咽了之后才复又望向我,道:“酒仙不过倚老卖老,仗着招牌和岁数一样大,其实酿酒技艺着实不佳。我曾尝之,只觉烈而乏味。”
……我倒是忘了,嫦娥仙子除了擅诗善舞、能歌且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最大的特点便是美目之下不染尘微。酒仙的酒要是能入她的眼,她又何必亲自酿?
“若你实在心疼那些酒,再酿之时便与我知会一声,我虽手笨嘴拙,力气却是不小的,定能给你摇下一地桂花来。”
嫦娥莫可奈何的抬了抬眼睫,将刚咬了一口的蜜瓜塞进我嘴里:“我看你是嫌月宫的玉树太多了,竟还要去抢吴刚那厮的饭碗!日.日.夜夜时时砍着,听得叫人头疼。”
“呵呵……”我这记性莫不是被酒仙传染了,竟不记得那月土偏隅还有个姓吴的罪奴。他砍得虽是不死之桂,但每每繁枝尽折落叶成堆,落在嫦娥这等惜花之人眼里,也着实是桩天大的罪过了。
干笑两声,我正欲再说些什么补救,便被外头几道高声唱报之音打断。
“沧离大殿下驾到!桑落二殿下驾到!琉风三殿下驾到!照戈四殿下驾到!”
“瑶蝉公主驾到!灵犀公主驾到!”
声若雷霆之鸣绕梁半刻方歇,逼得满殿喧嚣聒噪齐齐止住。我好奇之下翘首向殿门外瞧了瞧,心想着这茬子仙侍飞升前指不定也是水里生的,一气儿连吐六个名字竟还脸不红气不喘很有些余力的样子。
漫音若长阶,引着天帝陛下的儿女们齐齐而入。四位帝子若芝兰玉树丰神俊朗,两位帝女则如花似玉容色无双。
不愧是真龙天帝的孩子啊,果然继承到了和他们父亲一样的血脉!
我窝在角落里,学着老仙们作出一副慈祥无比满含欣慰的情状目送六道天姿斓影从面前拂风而过。正看着呢,就见当中四位已然行至殿首,另一首一尾的二人却掉了队。
末尾少女笑颜如花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嘴边的福橘,为首青年亦深情款款地看向我……身边的嫦娥。
这灵犀公主目光实在过于热切了,我被看得竟半天不好意思下嘴,正准备说上一句:“公主要不要食些福橘?”
就听见她身边长身玉立的沧离大殿下对着我身侧美人温声道:“一别经年,嫦娥仙子别来无恙?”
言辞恳切如清风昭昭,眼神和缓似春雨绵绵。短短一十二字,听来竟觉其中缠.绵.不已悱.恻.未绝,又似怅然支离仍余几丝未尽之语。
这沧离大殿下莫不是在凡间学过说书,说起话来诚然令我欲知后事、想听分解。遂将剥成八瓣的橘子全部放在了灵犀公主手里,自己又另拿了一片甜瓜,炯炯有神地看着他们。
嫦娥不着痕迹地剜了我一眼,身正影直端坐如三清之像,彰显出一派不为万物所动的空灵气质,一如既往冷而又淡道:“嫦娥一介女子偏安于广寒之地,自不若大殿下战场征伐刀兵相加那般危险。”
这答了和没答其实无甚区别!我这么想着,却听那大殿下玉面微红、似是颇为动容道:“仙子竟是在为沧离担忧吗?实不相瞒,自从跟随叔父征战以来,沧离亦是时时念着仙子的。”
…………他从哪里看出来嫦娥为他担忧了?
我一直暗观嫦娥额角面色,见她花颜雪肤之下隐有黑红二气上涌,只怕再这么下去恐会破坏她万载不变的端仪雅态,便急忙打岔道:“今日这庆功宴可真是盛大无比啊!真不知食神府都准备了什么珍馐好物呢!”
灵犀公主已经默默吃掉了我给她的八瓣福橘,此时点头如捣药的玉兔,拉着沧离的一只锦袖撒娇道:“是啊是啊,往日那些菜肴我都吃腻了!大哥,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好吃的吗?”
小孩子注意力就是容易被引走,我对嫦娥眨了个眼,果见沧离大殿下的视线已转向了自家妹妹,轻轻按着她的肩相当兄妹情深道:“兄长不知,待父神他们到了便可开宴。你若饿了,便同瑶蝉一起先用些糕点吧。”
灵犀公主拉着哥哥便走,临走前还从我桌上顺走了两颗仙桃,又凑在我耳边说了一句:“点绛姐姐莫急,父神这些天一直忙着与叔父议事很是辛苦。待他闲暇之时,我必会让你如愿以偿的!”
如愿以偿?什么愿望?!我有些纳闷,为何这小公主每次与我说话,我不是没听清,就是听不懂?
嫦娥在沧离将要再语之际便已低下头作与我叙话状,全当没接收到那一双深邃含情的眸光。沧离见此似有几分神伤之意,但终是片语未吐便携着幼妹双双离去。
我是一条修行了八千年的直肠鱼,惯来憋不住话,便念了一通咒后与嫦娥传音道:“我却不知,那沧离大殿下是在何时对你生了情意?”
“一千五百年前,”嫦娥对我,但凡是答了便定会说个明明白白头尾皆在的。
于是,我便又听她接着道:“那时他刚刚成年,自言每日分担天帝政务分担得很是艰辛,逢至焦头烂额之际便举头望月,竟如醍醐灌顶很见成效。而后月月休沐时就奔至广寒宫外走上几圈,作上几首酸诗让白露(玉兔6号)或者廿一(玉兔21号)送与我看。如此千年未断,我一篇都没拆开,通通塞.进.了芥子袋里。后来那袋子实在装不下了,便叫银霜(玉兔2号)替我一起还给了他。”
“那他岂不是很伤心?”
“的确。他收到后便又来广寒宫找我,问我因何推拒?我直言以告,跟他说我其实不喜风流才子诗词歌赋,反倒偏爱拳脚相迎刀剑相击之景。此话一出,他却不信,以为我连敷衍些许编出个像样的理由都不愿意。后又过了半个月,他令人传来一封口信,道他要去从军。”
我将剥好的一小捧瓜子仁递给她,道:“倒也真是痴心不改啊,那后来呢?”
“后来他便去军中了,我再也没见过他,差点儿还以为天界本就没有一位叫沧离的大殿下。直到昨日,他又往广寒宫递了份帖子。”
“情诗?”
“不,是他五百年来立下的所有战功。洋洋洒洒列了二十多篇纸,被三月见到便拿去做了火信,说是墨香烧出来的炭好。”
“啧啧……”我扒拉着满桌瓜子皮,有意警醒她道:“少年心易伤,来日变缠郎啊。”
嫦娥面上仍是不以为然,但我觉察出她其实已不胜其扰,不过碍着追求者是天帝之子的身份,不好明面上直接赶人罢了。此一节,我倒是相当感同身受,毕竟前不久,我家院子也差点儿被人拆了个七零八落。逼得我还倒搭上了几截观音净竹,真可谓是打落牙齿混血吞呐。
此时,碧霄殿外那个疑似与我同族的仙侍又连着嚎了几嗓子:“天帝陛下驾到!琼华帝妃驾到!熵泱神君驾到!”
雕梁之上,青鸾朱雀两只神鸟闻声而舞,绕柱齐飞。而下金阶玉面龙纹浮动,隐现清啸沉吟之声。
白衣华服的天帝与青裙曳地的帝妃一派鹣鲽情深相携而来。其后那位则黑衣流墨身如利剑,一经入内,便掀起一阵血野杀伐之气。
正是那位天帝亲封的战神——熵泱神君。
我一如周围群仙一般肃目而立,静观那三位至尊步履星移。忍了又忍、终是没能忍住,抬起头来遥遥朝前看了一眼。恰见至后之人袍服于风中翻飞,衣色深如夜海,映在眼里,竟如溅了一滴飞墨那般生疼艰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