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漫陵关外初见,我便觉着“熵炴”这个名字起的不甚妥当。奈何公公英年早亡,婆婆又尚得全力管着熵姜。而即便后来我与熵炴其人结成夫.妻,亦不过堪堪平辈。实在找不出什么合情因由,叫他尽早换个名头。
故而……熵炴便死了!
且,最后还坠到了地狱之下十八层!
然所谓峰回路转否极泰来,无边地狱里头不仅有数不清的罗刹厉鬼,还有一尊安忍不动的地藏王菩萨。
说来……我刚做灵枢的那些年,之所以一门儿心思要学医,究其根由便是听说了这位地藏菩萨的事迹。
据说,他虽不是佛.陀,却有一颗佛心。且那拳头大小的佛心中,还藏着举世无量的功德。
初闻此言之时,正逢沉璧临世不久。
那会儿我虽刚刚晓得自己天生泽物之姿,但毕竟泪花这玩意儿也不方便随时落下。且即便能随要随落,这般神灵之物,也依旧只有神灵才可使得。
若是不管不顾大肆用于凡人俗物之上,便会搅乱天.道之序,反倒坏了自身修为。
是以,我便起了个敬拜地藏菩萨为师的大胆念头。
于某个月黑风高的杀.人之夜,堵住了一只正在刑场勾.魂的无常。
那是昆仑山结界之外,人间王朝里众多菜市口.中的一个。
我仗着一身神息将那鬼差严丝合缝地堵到墙角,立时便就开门见山,递出一叠兽爪爬出来的狂草长信,扒.开他的衣襟直塞.进怀里。
满含虔诚地咧嘴畅想,都说地藏菩萨慈悲万物,他既对狱中恶.鬼都如此怜悯,亦必定会怜悯我那足足占了十几张信纸的春蚓秋蛇!
然不料乐极生悲,我那半吊子都不如的术法终是出了岔。
一身瑞兽神息收敛不佳,如此直突突地对着那冥界鬼差四溢狂放,险些便要叫他立地升上天外天,碧落黄.泉再不见!
所幸所幸,西王母娘娘对我从未放过一丁点儿心。竟不知何时何地,于我额前坠了颗血滴。
此时,我见那无常.本就虚幻不已的身形几乎将要淡成一缕炉中青烟,一时受惊之下,竟将正于彩莲丛中小憩的西王母娘娘惊醒。
娘娘许是以为我身陷险境,不光破天荒地来了人间,且还带了一柄宝剑!
“?!”那倒霉鬼差乍乍然见到此等景象,惊惶万状之下,瞬时便翻出了个比方才更大出一倍的白眼。
……
待到说清原委返回昆仑山,我的宽阔前额除却血滴,另还多出了数枚爆栗。
捂头瘪嘴往蒲.团上一跪,便听面前高坐的娘娘朱.唇微启、轻飘飘甩了根凤毛飞针,又于我心上扎出一注如虹鲜血。
她道:“你若想拜地藏为师,便尽早绝了这个念头。本就神力不济,再入地府染上一身鬼气。那地藏除却每日超度鬼魂,还得分出心力来超度你!”
“呃…!”我又理亏又肚饿,干脆打了个嗝……
“……”娘娘叹了口气,问,“是想积攒功德?”
我点头:“嗯。”
思量片刻,娘娘吩咐道:“那你便去学医吧。地藏所救皆为死人,其间法.门何其深奥,你这资质是悟不出来了。便退而求其次,救一救那些个凡间的将死之人罢了。总归功德之事无分大小,你救的多了,积攒的功德自然便也多了。”
我的功德多了,沉璧的性命亦可留下了。
想通这点,我不禁喜笑颜开,又扑上娘娘的膝头嬉闹撒野。
而临下山之前,娘娘又择了个悬崖雪洞、将我囫囵关入其中。敕.令我先将面前这一册砖头厚的《百草药集》背熟,好生打下些基础。
“神农生前弟.子多为凡人,是以他旧时所著之医术药理也几乎全部流传人世。你此去人间,要记得谦虚求问。先圣有教无类,你便有问无类。若是石缝中一蝼蚁有德,你便趴在地上去问那蝼蚁。”
往后过了许久,我才想明白。
娘娘当时之所以指着一只区区蝼蚁为例,只是因她晓得我素来伙食甚好,以至身宽体胖不善飞行,自是追不上那一日千里的雄鹰。
……
说来可笑,我为神女之时,他还不过是个凡人。而待他于幽冥地府拜师改字、飞升成一代神君,我却几经辗转、将自己变成了一尾湮于黄.泉尘泥里的落魄白鱼。
此间种种,果真是造化弄人。
这诸般事中唯一令我庆幸的,便是黄.泉水域虽广,其间却也日长。我耐了性子、花了两万余年,寻遍每一缕流水,翻遍每一寸尘泥,才将那人魂魄所泣的血.泪全然拾尽。
因着没了神力,我只凭着两片鱼鳍、亦施不了那最为简单的纳物之术。便只好大张鱼嘴,把他这短暂一世的伤痛悲苦一丝不少地吞.入腹中。
只是不知,这样算不算得上他曾说过的……“夫.妻一体”?
奈何桥上魂魄众多、有来无往,一碗孟婆汤灌下喉头,则亡者生前思忆.便都尽数落下黄.泉之底。
我闲来无事挑拣着翻看,常见良玉朽木交杂一处,凤羽鸡毛比翼齐飞。
噫吁嚱!
真真是叫人徒然生叹!
诚然甚巧,正逢我穷极无聊之下甩动鱼尾、将这些个乱麻球球似的.泥巴团团踢来踢去之时,竟瞎猫撞见死耗子一般、于一众淤泥之中踢出了一颗绝无仅有的蒙尘明珠。
“嗯哼~”
瞪了瞪两眼儿,我瞧见这明珠的主人姓苏,生前乃人间一四百年王朝之名士。
此诗,正记了一世夫.妻的寒夜话别之语。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数了数,一共八十字。
诗中所言已然很是克制,道的是此身为国行路,此心难止相思。
“……”我吐了个水泡,将那明珠一角置于口.中嚼了嚼。莫名间,很是想吃那人间大锅造出的红豆饭!
——
其实,我偶尔夜半三更扪心自问,虽觉此心甚贪,却绝对算不上是贪得无厌。
譬如我虽坚持每日于黄.泉水中打坐修行,却当真未曾想到,我竟没有误.入.歧.途,对着佛本道经、将自己修成一只妖精……
反而时来运转,成了一尾挂着九幽籍贯的白鱼仙!
成仙意味着可以上天,而上了天,我便兴许还能与那些心底挂念之人相见!
恰在此时……我前后相叠、挂念了统共近三万年的夫君,终是再一次从九幽之下来到了我的身边。
“点绛。”
我侧过头,见咫尺之外的两片嘴唇微微张.开,叫着我今世成仙的名字。
名叫熵泱的神君披着一头幽玄如墨的长发,可在他眼底,却仿佛盛放着一场.我在梦中才能得见的醇美烟花。
我已不是昆仑山上的神女灵枢,亦也不是漫陵关中的医女阿啄……
可如果你愿意,我……还想继续与你做夫.妻。
火光迸裂,浮云也湮。
熵泱卓然玉立陡然出现在这片云中焦土,他应是来的匆忙,甚至未曾召出那件我也曾擦.拭过几次的、伴他百战犹还的雪齿银甲。
但他出现了,便已是一场骤降甘霖。
抚平绵延山火,也浇灭了沧离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他亲眼看着面前神兵天降的熵泱,面上又怨又惧,各色交杂,最后形成一种扭曲的暴戾。
“叔父,”他几乎咬碎两排银牙,“天帝在你心中就那般重要,竟令你不惜法灭外面的数十万天兵,也要来救他?!”
熵泱没有理会沧离的质问,先是与我周.身上下打量,随即又飞快抬眉、将四周景象尽数纳于眼中。直至瞧见了重伤之际的沉璧和琉风,那双一直深不见底的眼眸之中才透露.出无匹的寒意。
他看向沧离,冷冷道:“我不是你。”
“……”沧离闻言哑然,眉眼之间一瞬空白,似乎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我循着他的目光仰头看去,掠过蒙蒙绰绰的将散风烟,见到天界的漠漠长空之中竟浮动着大片幽蓝色的冥火。
明明拥有火的姿态,呈现出来的却是水一样的冰凉。
分散时微弱如同夏日密林之中的萤火,聚合时却汹涌凌厉的……像是一道劈.开无际子夜的雷电。
烈焰成冰,满载魂魄。
我眯眼辨着里头一张张虚幻不已的面孔,浓眉圆眼的是洛正果,手长脚长、精瘦如木杆的是葛云,高举双刀势若奔马的…是经常进山打猎.为军士们开小灶的火头军大哥,而正执枪冲向天兵阵营的……是那时驻守熵炴营帐之外的那队亲兵……
眼角飘来一朵红晕,却是身着鲜红武服的格桑.不知何时赶来此地,混在了一众浩浩荡荡、仿佛足可气吞山河的魂魄里。
迢迢万载,英魂犹在。
我不敢置信、声若蚊蝇:“那是……北辰军?”
“嗯。”身侧熵泱轻轻点头,解释道:“镇.压血海之时,我机缘巧合补回了失却的记忆。回到天界才知晓连日以来的诸多变故,来到此处又碰上幻域天兵阻拦。他们知道我想见你,所以……便都跑出来帮我。”
我忍住哽咽,问道:“他们……原先在哪?”
熵泱轻声吁叹,垂落纤长如扇的睫毛,似乎极为短暂地出了一会儿神,才开口回忆道:“当年那一战……军中连我一同虽只剩下万.人之数,却也是破釜沉舟设下陷阱、几乎拖着整个云霞大军共赴黄.泉。可就在最为紧要的关头,云霞军中那位名叫埜罗的少年却不知以何方法、召唤出了一群妖物。以至兄弟们身死之后,亡.魂亦有缺损。地府多年,全仰赖师尊相助,我才能将他们的魂魄全数找到,温养于我的灵台之中。”
“妖物?!”我闻言大惊,仿佛攥着一颗破不开的谜团,“那少年应是人族,何以便可驱使妖物?!”
熵泱低声道:“不知。”
他蹙起一双凝重长眉,白.皙面目宛如罩着一层秋夜寒霜,直直望着沧离的方向,字字冷凝道:“如今记忆复归,我只想起那些食人.妖物多为飞禽之状,羽似钢刀、爪如芒箭,且……左右双目之中、皆都生了两只碧眼。”
“重明?!”
我掩口发出一声惊叫,天下尚存于世的飞禽走兽之中,眸生双瞳者.便只有生来便可驱邪镇魔的重明鸟!
“可,重明鸟族何故如此?!”
谜团入水,似开一障……沧离面色微肃,神情狐疑道:“你们在说什么?”
与此同时,半空之中传来一声好似凤鸣的尖利长鸣。
伴着一道清平剑光,却是琼华帝妃身姿翩袂,干脆利索地将瑶蝉公主击落于地。至她战罢收剑,竟是毫发未伤,唯有腰.际青丝略显凌.乱。
我想……这便当是真真正正的安之若素、处变不惊吧。
即便此刻亲眼目睹丈夫儿子双双皆是重伤垂死,她也没有露.出一丝半缕属于小女子的惊慌失措之态。
只抛出一件状如铜爵的水属灵宝,将横陈血海的青蓝龙连带着正于其中施法的嫦娥全然罩住,随后疾步奔至沉璧身侧,满眼关切地将其扶住:“陛下?”
沉璧对着她温煦一笑:“不必担忧。”因为,担忧也无用了……
先前那柄黑羽长剑确确实实地击碎了他体.内的琉璃龙骨,至神力耗尽之时,他便会死去。
琼华帝妃想来也已明白,眼眶之中微泛泪花。她笑容忧伤,却又美丽地如同晴空海上的一捧优柔白浪。仿佛在这一息之间.已将自己化成绵绵无尽的高山涓流,倾其一生,便是要不顾一切地、环绕守候在这尾无暇白龙的身侧。
沧离之势已去。
再看灵犀气息绵长,已是深陷黑甜。沉璧便似乎也放下心,身形一松、斜斜倚入琼华帝妃的怀里。
我以为他是累得只愿在长睡之前、于深爱之人的相伴下休息。
可他却还是睁开眼,望向一侧面无人色拥着瑶蝉的沧离。眸中琉璃通透如水,竟还有些赞叹似的与他说道:“你今日弑神所用之手段,倒比当年你母亲来得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