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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祐不语,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而且,更麻烦的是,玄甲卫的暗桩无处不在,很可能殿下身边就有他们的人,万一裴廷龙与暗桩来个里应外合,殿下岂不是很危险?所以,如果不把裴廷龙和他的暗桩连根拔掉,别说要做什么大事了,殿下恐怕连安生日子都不可得。”
    李祐听罢,心中对萧君默已是大为叹服,脸上却不动声色,道:“你过去在玄甲卫的职位也不低,本王身边是否有玄甲卫的细作,你应该知道吧?”
    “抱歉殿下,玄甲卫安插在各处的暗桩,只有大将军和左、右将军知情,我只是郎将,级别还不够。”
    萧君默撒了个谎。
    事实上,玄甲卫安插在各亲王府中的暗桩,只有李世勣知情,裴廷龙根本一无所知。而巧合的是,一年前萧君默经手过一个案子,因案情涉及河南道的一批高官,所以李世勣曾跟他透露过这一带的几名暗桩,其中就包括齐王府这位。
    不过,尽管萧君默知道这名暗桩是谁,也知道如何启动他,却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因为萧君默现在的身份是逃犯,很难获取对方的信任,稍有不慎就会把自己和对方都害了。所以,要想顺利启动这名暗桩,进而挫败齐王李祐的造反图谋,萧君默就必须采取迂回战术,下一盘大棋。
    眼下取得李祐的信任,只是他在这个棋盘上落下的第一子而已。
    李祐略显失望:“既然你连本王身边有没有细作都不知道,那还能帮我什么?”
    萧君默笑了笑:“殿下,物有本末,事有终始。您目前的心腹大患首先是裴廷龙,其次才是细作,不是吗?我能帮你的,自然是更主要的事情。”
    李祐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眼睛微微一亮:“你想说什么?”
    萧君默笑而不语,站起身来,走向李祐。曹节慌忙一个箭步拦在他面前,右手紧握刀柄:“你要干吗?”萧君默一笑:“我有些话只能对殿下一个人说,劳驾让让。”曹节正要发作,忽听李祐在后面冷冷道:“曹节,他要真想杀我,你拦得住吗?”
    曹节一脸愤然,却又不得不挪开了身子。
    “多谢。”萧君默依旧面带笑容,径直走到李祐面前,俯下身,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李祐听罢,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一拍书案:“好!萧君默,如果你真能帮本王做成这件事,本王不但可以收留你,还可以任命你为长史。从今往后,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萧君默做出大喜之状,当即双手抱拳:“承蒙殿下抬爱,萧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看着这一幕,曹节顿时百思不解。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朝廷钦犯竟然短短一席话就成了齐王的座上宾,同时更不明白他到底说了什么,居然一下就获取了齐王的信任。
    庾士奇没想到袁公望会突然来到齐州,而且还是在这个即将起事的节骨眼上,心里顿时有种莫名的不安。不过老哥俩毕竟多年没见,彼此也是甚为想念,于是庾士奇没有多想,便把袁公望请到了书房。
    二人一番叙旧,相谈甚欢。
    东拉西扯了半个多时辰后,袁公望便似不经意地提起了朝廷打压士族之事,并唉声叹气地诉说了自己的遭遇。庾士奇一听,顿时一脸苦笑,长叹道:“老兄不必埋怨了,你的遭遇比我可好多了。”
    袁公望故作惊讶:“贤弟也被官府找麻烦了?”
    “何止找麻烦?”庾士奇一提起这件事便满腔义愤,“我被齐州长史权万纪给投进大牢了,差点没死在里头!”
    “居然有这种事?!”袁公望这回倒真的是有点惊诧了,“你平时就没跟这些当官的走动走动打点打点?”
    “岂能没有打点?”庾士奇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上至齐王李祐,下至齐州府廨的大小官员,哪尊神我没拜过?就连府廨看门的通传小吏,都没少吃我的好处。还有原齐州长史薛大鼎,跟我素有私交,在我的所有生意里头都占了一成干股,你说我跟这些当官的关系咋样?”
    “既然如此,那就不该出事啊!”袁公望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已经明白几分了。
    庾士奇叹了口气,道:“老兄有所不知,若是这个薛大鼎在,我也不至于如此狼狈。可谁曾想到,三个多月前,朝廷忽然把薛大鼎调走了,换了这个权万纪。此人生性刻薄,油盐不进,不但一来就跟齐王闹僵了,而且好像是得了朝廷授意,一上任就找我的碴,先是查封商铺,没收货品,紧接着就把我和犬子都抓了,还抄了我的宅子。”
    袁公望现在终于明白庾士奇为何会与齐王联手,也终于明白权万纪为何会死得那么惨了。“那,贤弟后来又是如何脱身的?”
    “后来嘛……”庾士奇略微迟疑了一下,“后来还是齐王出面,把我给保下来了。”
    “你不是说这个姓权的跟齐王闹僵了吗?就算齐王出面作保,他权万纪也不会轻易答应吧?”
    “齐王毕竟是堂堂皇子、一州都督,他权万纪算什么东西?胳膊岂能扭得过大腿?”
    “这倒也是。”袁公望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贤弟,以你的性子,这权万纪把你害得这么惨,你会轻易饶了他吗?”
    庾士奇心里咯噔了一下,笑笑道:“若是依我从前的性子,恐怕真饶不了他,不过现在嘛,终归是上了年纪,没有了过去的血性,凡事也都想开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袁公望看着庾士奇,意识到再这么跟他绕圈已经没有意义了,迟早得捅破这层窗户纸,遂正色道:“老庾,不瞒你说,我昨天在来的路上,撞见了一起刺杀案。”
    庾士奇暗暗一惊,却面不改色道:“哦?有这种事?谁被杀了?”
    袁公望大致讲述了事情经过,但暂时隐瞒了青铜箭镞的事,然后神色凝重地看着庾士奇:“老庾,咱俩的交情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能不能实话告诉我,是谁杀了权万纪?”
    庾士奇虽已察觉他神色有异,但仍故作轻松地笑道:“袁兄这话从何说起?我昨天又没跟你在一块,怎么知道是谁杀了他?”
    话音刚落,庾士奇整个人便僵住了。
    因为他看见袁公望手上拿着一个东西,赫然正是自家独有的青铜箭镞。
    “老庾,别瞒我了。”袁公望啪的一声把箭镞丢到面前的书案上,叹了口气,“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包括你和齐王李祐打算联手造反的事,我也很清楚。”
    庾士奇难以置信地看着袁公望:“你怎么知道我要跟齐王联手?”
    “这你就不必问了,你只需回答我,是不是真想跟齐王一块造反?”
    “是!”庾士奇忽然站起身来,大声道,“不过袁兄,你的话说错了,我不是想造反,而是要举义!”
    袁公望也站了起来,苦笑道:“造反也好,举义也罢,老弟啊,现如今天下晏然,四海升平,你贸然起事能有胜算吗?”
    “义之所在,为所当为!”庾士奇负起双手,慨然道,“大丈夫立身行事,只论是非曲直,不计利钝成败!”
    “你……你糊涂!”袁公望满脸焦急,“什么叫是非曲直?在这个世上,有什么绝对的是非可言?每个人所站立场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不同,是非便不一样了!你有你的是非,他有他的是非,到头来还不是要靠成败说话?”
    庾士奇冷然一笑:“正因为每个人理解的是非不同,所以你才不必劝我。我认定的是非,又岂是你可以改变的?”
    袁公望语塞,半晌后又道:“我知道你对今上腹诽已久,总认为他得位不正,可他在位这十多年来,大唐天下国泰民安,这不就够了吗?你还纠缠过去的事情干什么?”
    “你错了,我这次举义,并不单单是对李世民不满。老袁你想想,朝廷为何要全面打压咱们这些士族后人?不就是想对天刑盟开刀吗?既然他李世民都出招了,咱们又何须躲躲藏藏?与其坐以待毙、任人宰割,还不如放手一搏!”
    “如何应对朝廷的打压,咱们可以从长计议,可你现在跟齐王那种人混在一起,不就等于自取灭亡吗?”
    “我知道齐王靠不住,可仅凭我一个虚舟分舵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所以我必须先跟他联手,等日后站稳脚跟再做打算。”庾士奇说完,忽然看向袁公望,“老袁,我希望你也能跟我站在一起,咱们兄弟再度并肩,一定能打下一片天,到时候再设法联络其他分舵,我就不信大事不成!”
    袁公望一看自己劝解不成反倒要被他拉下水,顿时哭笑不得:“老弟啊,这可是提着脑袋造反哪,哪有你说的这么简单?朝廷一旦大兵压境,不管是你还是齐王,都只能是螳臂挡车!”
    庾士奇神色一黯,冷冷道:“也罢,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咱们谁也说服不了谁,那老兄请自便吧,我也不留你了。”
    袁公望无奈,最后跺了跺脚,长叹一声:“兄弟,老哥我言尽于此,你……你好自为之吧。”说完,大踏步走出了书房。
    庾士奇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神情有些复杂。
    就在袁公望的身影消失在外面长廊的时候,屏风后忽然转出一个人来,竟然是戴着面具的冥藏。
    “先生。”庾士奇听见动静,赶紧转身见礼。
    冥藏舵是天刑盟的主舵,王弘义又是王羲之后人,所以各分舵舵主在他面前自然是要恭敬三分。
    “虚舟啊,舞雩现在可是什么都知道了,你居然就这么放他走?”王弘义凝视着门外的长廊,冷冷道。
    “先生,我了解老袁,他是个讲义气的兄弟,跟我又有过命的交情,他是不会出卖我的。”
    “事关重大,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王弘义语气严厉,“你把我请到齐州来,让我跟你共举义旗,我可不想被你的掉以轻心和哥们义气害死!”
    武德末年,庾士奇在一次执行任务时曾与王弘义有过交集。由于二人都对李世民极度不满,所以颇有相知之感,于是私下确立了彼此间的联络方式,并约定若遇大事,必相互支援。大约一个月前,庾士奇与齐王因对付共同的敌人权万纪而联手,并制订了除掉权万纪、一同起事的计划。随后,庾士奇担心力量过于薄弱,便通过此前确立的秘密联络渠道,写了一封密信,邀王弘义前来齐州主持大计。
    王弘义见信后,起先扔到一旁不予理睬,因为这事对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好处,而且他也不相信齐王这种纨绔子弟能翻起什么大浪。可后来转念一想,齐州一旦乱起来,便能吸引李世民和朝廷的注意力,这将有利于他在长安策划阴谋;此外,祸乱李唐天下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和目标,无论齐王和庾士奇最终能不能把局面搞大,至少帮他们先造起反来,就等于捅了李世民一刀,他王弘义又何乐而不为?
    所以,王弘义最后还是决定介入这个乱局,并于三天前来到了齐州。
    此刻,听着王弘义的训斥,庾士奇内心极其矛盾,既担心被袁公望坏了大事,又实在不忍心对他下手,一时间竟彷徨无措。
    就在这时,前院忽然传来一片嘈杂的叫骂声和打斗声,庾士奇大吃一惊,下意识地看了王弘义一眼,便快步跑出了书房。
    王弘义无声地冷笑了一下,背起双手,不紧不慢地跟了出去。
    庭院里,孤身一人的袁公望已经被数十人团团围住。围困他的人有韦老六及其手下,还有庾士奇之子庾平及其手下。昨日带人追杀权万纪的人,正是庾平。
    庾士奇惊慌地跑过来,见此情景,不由得愣在当场。
    袁公望持刀在手,一边警惕地看着韦老六等人,一边弯曲食指在嘴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这是他和手下的联络暗号。然而呼哨响过,整座庾宅却一片沉寂,没有任何响应的迹象。
    “袁公望,别费劲了,你的人这会儿睡得正香呢!”韦老六冷笑道。
    庾士奇闻言,忍不住瞪着庾平:“平儿,怎么回事?你小子都干了些什么?”
    庾平低下头,不敢答言。
    “别骂令郎了。”戴着面具的王弘义缓缓走过来,“是我的主意。”
    方才袁公望和他的人一进庾宅,王弘义便授意庾平款待袁的手下,并在酒菜中下了蒙汗药。此刻,那十几个人早已昏迷且一个个都被捆了起来。
    “冥藏?!”袁公望万万没料到王弘义会出现在这里,不禁一脸惊愕。他虽然从未见过王弘义,但至少认得他脸上的青铜面具。
    “舞雩,虽说咱俩没打过交道,可你既然认出我了,不是应该称呼我一声‘先生’吗?”王弘义眼中露出倨傲之色。
    袁公望冷哼一声:“你不配!”
    “哦?我又没得罪过你,可瞧你这样,好像挺恨我的,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你当年逼迫盟主、企图窃夺天刑盟大权的‘事迹’,袁某早已如雷贯耳,相信本盟的其他兄弟也绝不陌生!”
    王弘义呵呵一笑:“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不过是这种老掉牙的说辞。当年那个老糊涂一看李世民夺了皇位,便命组织沉睡,这不是自毁长城的愚蠢之举吗?我是不忍心看着组织就此没落,不得已才挺身而出,目的也是想重振本盟声威,怎么就被你说得那么不堪呢?”
    “冥藏,你别再自欺欺人了。”袁公望冷笑,“重振本盟声威?你想重振的,不过是你们琅琊王氏和你个人的声威吧?”
    “本盟乃先祖王羲之一手创建,我重振琅琊王氏有错吗?”
    “没错。可你若是想利用本盟万千兄弟,去做你个人野心的牺牲品,那我袁公望头一个不答应!”
    王弘义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转了话题:“行了袁公望,我也不跟你扯这些没用的了,我现在只问你一个问题,你不在扬州好好卖你的丝绸,跑到齐州来干什么?”
    “无可奉告!”袁公望梗着脖子大声道。
    王弘义眼中射出一道寒光:“你不说,会有人替你说的。”然后便给了韦老六一个眼色。
    韦老六和十几个手下立刻一拥而上,对袁公望展开围攻。庾平及其手下也想冲上去,却被庾士奇严厉的目光制止住了。
    袁公望虽然老当益壮,一把刀挥得虎虎生风,但终究寡不敌众,在砍倒了对方三个人后,还是被十几把刀同时架在了脖子上。
    “庾士奇,你醒醒吧!跟着冥藏和齐王造反,你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袁公望被按跪在地上,怒目圆睁,扯着嗓子大喊。
    庾士奇内心无比纠结,不敢面对袁公望的目光,只好背过身去。
    袁公望还想再喊什么,韦老六突然手握刀柄往他头上狠狠一砸,袁公望两眼一闭,瘫软了下去……
    齐州城北的一条深巷中,有一座毫不起眼的普通民宅。没有人知道,这是玄甲卫在齐州城的许多秘密据点之一。约莫午时时分,木门吱呀一声打开,身着便装的桓蝶衣走了出来。红玉跟在她身后也想出来,被她拦住了:“你别跟了,我想一个人走走。”
    红玉有些担忧:“蝶衣姐,眼下这齐州城说乱就乱了,你还一个人到处瞎走,万一要是……”
    “行了,别跟个老太婆一样碎碎叨叨。”桓蝶衣不耐烦道,“我都快闷死了,出去透透气,马上就回来。”说完,也不等红玉做何反应,转身就走了。
    红玉无奈,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转角,叹了口气。
    她知道,导致桓蝶衣如此烦闷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萧君默。
    自从在江陵城与萧君默分手之后,无论是玄甲卫还是桓蝶衣,便都彻底失去了他的消息。裴廷龙在江陵只成功抓获了回波舵主谢吉,其他人全都逃得无影无踪。最让裴廷龙恼怒的,便是萧君默等人竟然在玄甲卫的密切监视和重重包围之下脱身而去,逃之夭夭了。虽然抓住了谢吉,但裴廷龙却没能从他嘴里抠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随后只好依据此前掌握的情报,率部赶到了智永和辩才曾隐居过的越州兰渚山,希望能在那里找到萧君默等人的行踪,可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对此结果,裴廷龙自然是既懊恼又沮丧,而桓蝶衣则是在心里暗暗庆幸。可在庆幸的同时,对萧君默的思念和牵挂却又与日俱增,让她不堪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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