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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城披头散发,哭着进宫,恳请兄长饶过驸马长孙诠。
    李治狠下心肠,拒绝宽恕长孙诠,把他流放到偏远的荒凉之地。
    随着长孙家的败落,长孙诠被当地官员杀死。
    驸马的死讯传回长安,新城整天以泪洗面,痛不欲生。
    这时候东阳公主向李治提议,尽快让新城改嫁,她才能忘掉长孙诠。
    李治同意了。
    东阳公主举荐的驸马人选是韦正矩。
    李治为了弥补妹妹,把韦正矩从一个小小的低级官吏,一路提拔至常朝大员。
    新城仍然闷闷不乐,最终抑郁而逝。
    李治之所以处死韦正矩,流放韦氏全家,完全是出于迁怒,不是世人猜测的为新城报仇——韦正矩和新城感情生疏,但他绝没有胆子虐待皇室公主。
    新城从小孤苦,安分守时,磕磕绊绊长大。她贤惠谦卑,远离朝政纷争,从没有仗着身份插手朝政,但身为大唐公主,她注定会受朝政影响。
    驸马长孙诠的死,才是造成新城迅速衰弱的主要原因。
    而把长孙诠送上黄泉路的人,是李治。
    所以他才会下令以皇后的规格操办新城的丧事,才会再处死驸马韦正矩后,又让人把韦正矩的尸身和新城合葬。
    他对不起妹妹,只能通过这些举动,弥补自己的过失。
    武皇后确实曾经瞒着李治,阻止新城进宫为长孙诠求情——常乐大长公主查到的“真相”中,只有这一点是真实无误的。
    李治因为这个和武皇后争吵,三成是愤怒武皇后的欺瞒,剩下七成,是为了减轻心中的愧疚。
    他疼爱妹妹,但那时候的他年轻,自负,一切以政事为先,长孙家的子弟,不能留。
    新城的悲剧,早在她嫁给长孙诠的那一刻,就无法扭转了。
    韦正矩,韦家,武皇后,只是替李治担下虚名的恶人而已。
    含凉殿气氛严肃,守在内殿外的宫人胆战心惊,还在为刚才听到的谈话恐惧。
    重重回廊之外的东阁,裴英娘也满面愁容。
    李令月已经哭了一早上了。
    也不知她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哭哭啼啼两个时辰,竟然还能挤出泪花。
    裴英娘绞干帕子,温柔解劝,“人死不能复生,阿姊切勿过于伤怀,否则贺兰表姐九泉之下也会不安。”
    李令月抬起脸,哭得红肿的双眼像两块掺了酪浆蒸饼,“那天上午我们还好好说话呢,怎么一下子,人就没了呢?”
    说完这句话,她哭得愈发伤心。
    裴英娘束手无策,哄也哄过了,劝也劝过了,撒娇卖乖,装傻充楞,十八般武艺,轮番上场,李令月就是哭个不停。
    说到底,裴英娘和贺兰氏没什么关系,没法和李令月感同身受,所以不知道该怎么解劝李令月。
    正头疼着呢,眼光无意间扫过李令月发间的佛手纹桃木簪,裴英娘心头一亮。
    她留下忍冬照拂李令月,带着半夏去寻李旦。
    李旦没有出门,照旧在书房抄写古人文章。
    他的书房空旷阔朗。三面是高高的书架,架子上累着一卷卷精心裹起来的卷册,书轴上挂着签子,注明绸袋里装的是哪卷古籍。微风拂过,各色彩绸签子随风摇动,发出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听起来有些像雨声。
    书房南面大敞,冬天时会设屏风帷幕,其余季节只悬几道竹帘挡雨,长廊直接通向花木扶疏的院子。廊檐底下流过一条浅溪,溪水清澈明净,偶尔游过几条色彩斑斓的锦鲤。
    冯德把裴英娘领到书房前。
    裴英娘弯腰,把脱下的漆绘木屐搁在长廊边沿,轻手轻脚步入内室。
    李旦今天没戴冠,长发用金环束起,穿一件翡翠色圆领袍衫,盘腿坐在书案前,脊背挺直,坐姿端正,犹如一棵屹立在山巅的青松。手中执一支紫毫笔,正专心致志地临摹碑帖。
    这样的李旦,少了几分凌厉,更像一个鲜衣怒马,洒脱不羁的少年。
    裴英娘走到他背后,看了一会儿,有些羡慕。
    她练字只是为了应付,李旦这样的,才是真正爱好书法的雅人,旁人只能学其形,学不来他的风骨。
    李旦提笔蘸墨。
    裴英娘看辟雍砚底下的墨水不多了,干脆挽起袖子,帮着研墨。
    随着她的动作,浓稠的墨汁顺着辟雍砚最外端的凹槽,缓缓流入底部。
    裴英娘漫无天际地走神:在墨锭里掺入香料,不知会有什么效果?
    李旦写完最后一个字,轻轻展开书轴,把卷纸从头到尾审视一遍,确定没有不满意的地方,取来玉石镇纸,压住卷纸两端,留在书案上晾干。
    站起身,把紫毫笔放进拳头大的水盂中洗刷。
    这才主意到书案旁不知何时多了个娇小的身影。
    眼神放空,姿态懒散,一看就是在发呆,手上倒是还一丝不苟地磨着墨锭。
    他放下水盂,擦干手,“今天不用上学?”
    裴英娘回过神来,眨眨眼睛,“阿姊哭了好久,皇后殿下心疼阿姊,特许我们在殿中休息,这半个月都不必上学。”
    她提起武皇后时,语气平常,没有露出害怕畏惧的情状。
    李旦却皱起眉头。
    昨天他把李令月和裴英娘各自送回寝殿,守在太液池前,想质问母亲。
    李令月才十岁,小十七才八岁,母亲竟然当着她们的面杀死贺兰氏,难道就不怕吓着她们?
    李令月是他的妹妹,小十七也是他的妹妹,他不能容忍母亲如此对待两个懵懂天真的孩子。
    然而他左等右等,并没有等到武皇后,只看到失魂落魄的李贤。
    李贤早已成亲,在宫外建有王府,一般不会留宿在宫中。
    平日风度翩翩的六王,在宫里横冲直撞,像个吃醉了酒,到处撒酒疯的酒鬼。
    李旦把李贤带到自己的寝殿,命人为他醒酒。
    李贤抓着他不放,“阿弟,阿弟,你怕阿娘吗?”
    李旦不知该怎么回答。
    如果是以前,自然是不怕的,因为武皇后是他的家人,他为什么要怕自己的亲人?
    九岁那年,在目睹武皇后的诸多手段之后,李旦终于明白,母亲不仅仅只是母亲。她和寻常贵妇人不同。一般的贵妇人,相夫教子之余,追逐锦衣华服,贪图奢靡享受,寻求内宅之中至高无上的权柄,这些武皇后早就得到了,她不满足于此,想和男人们一样追逐权力,她有野心,有贪欲。
    对武皇后来说,争权夺利比他这个小儿子重要多了。
    从那天开始,李旦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整天围着父母打转,不再为父母的关注或者忽视而患得患失。
    他几乎没有童年,刚刚学会察言观色,就被迫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阿父是皇帝,阿娘是皇后,兄长是太子。
    他,只是个亲王。
    一个必须谨守本分,鲁钝忠顺的亲王。
    他已经忘了该怎么和母亲相处,武皇后在他眼里,比阿父更威严。
    李贤似哭似笑,揪着李旦的衣襟,哑声嘶吼:“阿娘为什么偏偏是我们的母亲?为什么?!”
    李旦守着胡言乱语的李贤,一夜未眠。
    大多数时候,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武皇后,亲近也不是,敬畏也不是,憎恨谈不上,崇敬?更不可能。
    裴英娘扯扯李旦的衣袖,“阿兄,你认得执失大郎吗?”
    李旦收回思绪,目光落在裴英娘巴掌大的小圆脸上。
    他看得出来,裴英娘也怕武皇后,可她的害怕,似乎没有影响到她的心态。
    也许他不该一味明哲保身,退让和恭谨并不会让母亲心软,如果他想保护两个妹妹,必须和小十七一样,坦然面对自己的恐惧。
    主意一定,李旦霎时觉得豁然开朗,“执失大郎?你问他干什么?”
    裴英娘苦着脸,“阿姊再哭下去,眼睛都要哭坏了。执失大郎是薛表兄的知交好友,我想托他给薛表兄带句口信,让薛表兄进宫一趟,安慰阿姊。”
    前段时日,裴英娘往来于安平观和蓬莱宫,李治特意派千牛备身执失云渐护卫她的安全。
    执失云渐身材高大,裴英娘每次看他,都得仰起头。
    他五官深邃,相貌英俊,眼瞳是暗淡的灰褐色,不爱说话,寡言少语,身手利落,能动手的话,绝不张口,典型的武人风格。
    裴英娘怎么说也和执失云渐相处了一段时日,但从头到尾,硬是没和对方说上一句话!
    李令月老是撺掇她从执失云渐口中打听薛绍的消息,裴英娘很想帮李令月一解相思之情,可执失云渐就像个哑巴一样,连呼吸声都比一般人的轻!
    所以她只能来找李旦求助了。
    李令月最宝贝的那根佛手纹桃木簪子,是薛绍亲手雕刻的。很明显,这对少男少女,一个郎有情,一个妾有意。只是因为年纪都小,平时免不了磕磕碰碰。好起来表兄表妹亲亲热热,手拉手一起去看波罗球赛。一时恼了,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非要另一个认错讨饶,才肯回转。
    李令月啼哭不止,大概只有请动薛三郎,才能让她破涕为笑。
    裴英娘知道李治默许薛绍和李令月亲近,才敢想出这个办法来,不然就有些私相授受的嫌疑了。
    李旦想到李令月的脾气,也跟着头疼,“我带你去含凉殿,执失云渐今天当值。”
    兄妹俩到含凉殿的时候,刚好碰上常乐大长公主从里头出来。
    常乐大长公主面色青黑,宫人们生怕触霉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李旦牵起裴英娘的手,带着她躲到廊柱背后。
    “阿兄?”
    李旦摇摇头,“你记住,离大长公主越远越好。”
    裴英娘点点脑袋。
    她进宫的头几天,宫里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她生得像被废后王皇后害死的安定思公主,所以两位圣人都格外喜爱她。
    裴英娘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
    且别说安定思公主夭折的时候只是个小小的婴儿,五官还没成形。而且武皇后头一次看到她时,满脸惊喜,完全不是一个正常母亲看到和夭折的女儿长得像的孩子时该有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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