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默契非凡,又过得半盏茶的功夫,里头传来付远之的挽留声:“天色已晚,今日与韩兄一番切磋实在尽兴,不如韩兄就留宿在我这书房之中,再与我畅聊一夜,笑谈古今,如何?”
书房中的韩平昌自然“欣然答允”,门外人一路听下来,主客尽欢,毫无异样,他待到里面吹熄了灯烛,也便放心离去了。
屏风后,和衣而眠的两道身影,却是四目相对,点点头,在寂寂清寒的夜色中,无声无息地起来了。
书架后机关转动,墙上的山水壁画从中间断开,慢慢裂开了一条缝,那道暗门再次打开。
长长的阶梯蜿蜒而下,韩平昌目露惊色,却极力按捺住内心激动,屏气凝神,随付远之踏入了暗门内。
密室中一行人早等候已久,听到动静后,齐齐转过身,斗篷披身,一一摘下了风帽——
宣少傅、欧阳少傅、姬世子、孙副统领……及太学阁一众核心成员。
一张张露出的面孔,映在了韩平昌瞪大的眼眸中,这些人他或许不尽识得,但最后那个缓缓摘下风帽,露出真颜的人,他一定认得!
因为那人不是别人,而是当今圣上,梁帝。
那张年轻的面孔,在烛火映照下,更显文秀,他望着震惊不能言,下意识便要朝他下跪的韩平昌,及时将他身子一托,沉声道:“韩将军免礼,能在此见到你,朕心甚慰,坐下慢慢说。”
括苍谷,月影朦胧,杭如雪悄悄踏入营帐,一步步走向屏风后,那道正浸泡在木桶中的身影。
骆秋迟整个人泡在药汤中,大汗淋漓,双眸紧闭,雾气缭绕间,他耳尖一动,笑道:“小猴子,又来给我加药汤了吗?你快去休息吧,这些事情旁人来做就是了,这段时日你辛苦了,人都消瘦了一大圈,真怕日后搂着你睡觉,骨头都会把我硌疼……”
一贯戏谑的话语中,“闻人隽”却毫无反应,只是沉默地提起旁边的木桶,一声不响地往水中加着药汤。
骆秋迟舒服得发出叹声,白雾弥漫间,耳边却忽然响起一个沉稳的少年声音:“骆秋迟,你能回来,我真的很高兴。”
“啊!”骆秋迟发出一声怪叫,整个吓了一大跳,扭头霍然睁开眼,正对上杭如雪俊秀的一张脸。
他面无表情,隔着缭绕白雾,注视着一脸活见鬼的骆秋迟,一字一句道:“比打赢这场仗,俘虏了跋月寒还要高兴,最后一股残兵势力总算被我们扫清了,我终于有时间……来见你了。”
他还穿着一袭铠甲,显然风尘仆仆而来,眼眶下都黑着一圈,似是好几宿都没有睡觉了。
可那张冰块脸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熟悉,只是破天荒的,嘴里说出的话难得这般肉麻,骆秋迟不由在浴桶中抖了抖,龇牙笑道:“不至于吧,杭大姑娘,老子就在这里,又跑不了,你这么急做啥?”
他长眉一挑,凑近浴桶边,满脸促狭道:“真真看不出,你还对老子痴情一片啊?平日里那么严肃的一木头,忽然间这么煽情,老子可有点招架不住呢,你别是吃错什么药了吧?”
杭如雪静静望着那一张无赖的笑脸,表面上毫无波澜,内心却浮起清浅一笑。
是他,那个嘴上没把门,惯会调侃,贱兮兮的骆秋迟,又回来了。
杭如雪轻轻道:“随便你怎么说,只要你能回来,回来就好,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哪里不重要了?”骆秋迟伸出湿漉漉的胳膊,抗议道:“没瞧见老子这一身疙瘩吗?要是那几个鬼医调的药汤不管用,换不掉这身□□皮,老子还怎么跟媳妇拜堂成亲,洞房花烛啊?”
真是万年不变的无赖嘴脸,杭如雪置之不理,面不改色道:“男子汉大丈夫,留点疤有什么打紧的,活着就好。”
“哪里不打紧了?老子从前生得多俊俏啊,谁不夸一句玉树临风,潘安再世……”
“骆秋迟,我走了,你慢慢泡。”杭如雪转身就要离开,却被骆秋迟赶忙拉了回来:“诶诶诶,你别走啊,老子跟你说笑的,那啥……仗真的打完了?”
杭如雪回首,站在浴桶边,点点头。
骆秋迟凑近他,向他勾了勾手指,他一迟疑,却还是弯下了身,骆秋迟贴近他耳边,低低一笑:“括苍谷的仗打完了,盛都城里,却还有一仗要打,你准备好了吗?”
杭如雪抬头,目视骆秋迟,心领神会:“是你的‘秘密武器’?”
骆秋迟笑而不答,只说了没头没脑,高深莫测的一句话:“除夕之夜,荡清地狱,来玩一把吗,杭将军?”
杭如雪久久注视着他,忽然伸出了手,“我依旧是那八个字,与子同袍,生死如归。”
骆秋迟笑了起来,正也要伸出手时,帘子却忽然被掀开,一道身影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骆老大,我给你送新的药汤来了,几位鬼医先生说……”
“啊啊啊!”祥子“花容失色”,接连怪叫了几声,撒腿就往外跑:“我,我什么都没瞧见!药汤放在这了,将军慢用!”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除夕盛宴
☆、第一百一十五章:除夕盛宴
年关将至,宫中上下忙碌起来,为着在昭华殿举办的那场除夕盛宴。
一片祥和的气氛中,却是暗流汹涌,各方势力都已蓄势待发,到了剑拔弩张之际。
宫墙之内寒风萧萧,这一年的盛都城,比过往都要冷。
付远之踏入小佛堂时,郑奉钰还跪在佛像前,素衣披发,手持念珠,虔诚地诵着经文。
自从付远之那时弃考,在花船上对她说了一番万念俱灰的话后,她回去就大病了一场,精气神都泄了般,人一下似苍老了十岁。
从前的许多执念如烟消散,她连付远之大婚都未出席,只开始闭门不出,真正过起了吃斋念佛的日子。
不是她不爱自己的儿子了,而正是因为太爱,才无颜见他。
谁也不知,她被梦魇缠身,无数个夜晚都是泪流满面地惊醒,耳边只不停回荡着那日花船上,那个苍白绝望的声音——
“我报复不了任何人,我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在这个世上……”
“如果母亲生下我,不是因为爱意,而是因为恨,那我宁愿自己……从未来过这个世上。”
仿佛做了一场大梦,她乍然醒来,人生已过大半,回首望去,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可惜,醒悟得太晚了,她爱如生命的那个孩子,世上唯一的骨肉,已被她亲手推入了深渊,万劫不复。
窗外寒风呼啸,这一年的郑奉钰,鬓边终于生出了白发,连同一颗垂垂老矣的心,彻底失去了生气。
付远之来到时,极力平复着呼吸,不让眸中的泪光显露出来。
他是来向郑奉钰告别,并送她离去的。
举事在即,成败未知,六王爷也不敢冒险,特意安排付远之负责此事,将家中女眷一同安置往远在千里外的一座寺庙中。
付远之此来便是接郑奉钰与璇音郡主汇合,让人送她们离开盛都,那寺庙中已全部安插了他的人手,将郑奉钰送到那,他很放心。
并且,六王爷万万不会想到,他自以为妥善的安排,却正好给了付远之一个牵制他的机会,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付远之还能有这样一步后招对付他。
总之,这个除夕夜,注定会有一场腥风血雨,付远之不知道,今日一别,会不会是自己与母亲……最后的一面。
“母亲,东西都收拾好了么,我来接你走了。”
付远之的声音在佛堂中轻轻响起,那道跪在佛像下的背影却一动不动,直到过了许久,才在缭绕的檀香间,忽然开口道:“远之,你锁在匣中的那些燕子笺,母亲全部……看到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叫付远之瞬间怔住了,郑奉钰缓缓转过身,一张脸已落满了泪。
付远之大婚那一日,她称病没有出席,而是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了那间小黑屋,摩挲着付远之坐过的每一处角落,还打开了那个封存的木匣。
直到那时,她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来,她的孩子过得有多么压抑痛苦。
一张张燕子笺上,字字泣血,承载着一颗最绝望,最支离破碎的心。
泥中花,不堪折。
身如蜉蝣,雨打飘萍,命贱如斯。
还有那么多个力透纸背的“忍”字,简直无法想象那些年,小小的孩童是怎么咬牙捱过来的。
每一张燕子笺都染着灰败之色,罩着挥之不去的阴霾,就像他那段被囚于笼中,不见天日的人生。
唯一有色彩的是几张写满了“阿隽”的燕子笺,那满带欢喜的两个字,反反复复,都可以想见少年写下时,唇边是噙着一抹怎样动人的笑意。
无法言说那一刻郑奉钰心中的悸动,时隔多年,她坐在儿子再不会回来的小黑屋中,颤抖着手,将那些写满“阿隽”的燕子笺捧入怀中,失声痛哭。
“远之我儿,母亲终于知道,终于知道自己做了多么残忍的一件事!”郑奉钰红肿着双眼,泣不成声:“我逼你离开心中至爱,是在活生生将你的一颗心,鲜血淋漓地剜出来啊!”
他一次次苦苦向她哀求,她却置之不顾,一双眼睛只被仇恨蒙蔽,看不见他的痛不欲生。
“母亲怎么可以这样残忍对你,你那时跪在地上,求过母亲多少次,你说你愿与万军厮杀,却不愿背弃心之所爱,你说盼母亲成全,留你这唯一念想,纵使前路艰难,你亦无怨无悔,你那样苦苦求着母亲,母亲却冷血无情,反而将你一步步推入了深渊……”
“我可怜的孩子,你从小到大都那么乖,那么听话,从来不敢忤逆母亲的任何意思,母亲也总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因为在这冷冰冰的世界上,只有母亲与你是相依为命,是血浓于水,是最密不可分的关系,可到头来,伤你最深的人,却恰恰是你的母亲啊!”
郑奉钰哭得伤心欲绝,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付远之也热泪盈眶,一下跪在了她身旁,搂住了她瘦弱单薄的身子,哽咽道:“母亲,快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那些都过去了,孩儿从未真正记恨过母亲……”
“不,你应该恨我,是母亲毁了你的一生!”郑奉钰激动起来,握住他的手,“我可怜的孩子,你这一生都过得太苦了,母亲当真糊涂啊,母亲悔不当初!”
她紧紧搂住他,将脑袋埋在他肩上,泪如泉涌:“其实母亲,真的很爱你,比你想象中……还要爱得多!”
“可是母亲在学会爱你之前,就已经先被仇恨蒙住了双眼,如果还有下辈子,你再给母亲一次机会,让母亲好好爱你,弥补这一生对你的亏欠,可不可以……”
“没有什么亏欠,孩儿愿意生生世世都侍奉母亲,做母亲的孩子,永远陪在母亲身边……”
悲悯肃穆的佛像下,母子俩抱头痛哭,横亘在其间的冰雪彻底消融。
最后的离别时刻终于还是到来了,郑奉钰死死抓住付远之的手,不愿意松开,“是不是很危险?你跟母亲说实话,除夕那夜,宫中是不是要有大动荡?六王爷要你做的事情是什么,韩家军是不是已经秘密进入盛都城,一切蓄势待发了……”
郑奉钰不傻,相反可以说是皇城的世家夫人中,最聪明的一个,她所揣度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但付远之却不能向她和盘托出,只能再三保证,劝她先行离开。
“母亲,您快走吧,只有您离开了,孩儿才能安心,您相信孩儿,孩儿绝不会出事的,孩儿今生还要与您续母子缘呢……”
那时付远之不知道有个词,叫作一语成谶。
括苍谷,连月来的大雪终于停歇,长空放晴,有一个人也在这场大雪初霁中,重获新生。
阳光温暖洒下,闻人隽扶着骆秋迟一点点走出营帐,他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一张脸光滑如初,一丝痕迹也未留下,甚至比从前瞧上去还要年轻几岁了,从头到脚洋溢着一股朝气蓬勃的生机。
阳光轻抚着那张俊逸的脸庞,他微眯了眸,扬起唇角:“好久没有晒太阳了,都快忘了这股舒服得浑身不想动弹,暖烘烘,懒洋洋的滋味了……”
闻人隽也随他抬头,在他旁边轻轻一笑:“以后……我陪你晒一辈子。”
“什么?没听清,你说什么?”骆秋迟偏过头。
闻人隽脸上一红,却还是拔高了语调道:“我说,我以后陪你晒一辈子太阳!”
“什么?还是没听清,再说一遍……”骆秋迟头偏得更厉害了,夸张得像个聋子一样。
闻人隽不想再搭理这厮了,在他耳边大声一喝:“没听清就算了!”
话音才落,一双手已冷不丁伸了出来,在阳光下揽住她的腰肢,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闻人隽心头狂跳,还来不及尖叫时,耳边已响起骆秋迟笑眯眯的声音:“不说陪我晒一辈子太阳吗?现在就开始嫌我耳鸣了,那等我七老八十了,真的眼花耳聋,还不一脚把我踹开了?”
“你这种无赖,就该多踹几脚!”闻人隽去揪骆秋迟的耳朵,哼哼道。
阳光斑驳洒在她额前的碎发上,长长的睫毛染着金边,清隽动人,骆秋迟一时看呆了,心中柔软一片,忽然笑了起来:“好呀,也给你踹一辈子,行不行?”
闻人隽一怔,两人四目相对,长风掠过衣袂发梢,他们身影越靠越近,终于听着彼此的心跳,轻柔地吻在了一起。
杭如雪来到时,正撞见这温情缱绻的一幕。
他才从关押跋月寒的地方出来,取到了他的印章,准备发信往盛都,迷惑六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