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都是现成的,顷刻间,老者已经将饭食端上。
老者行动之时,他身边儿一条黑狗便也随着来来回回地走动,这狗子甚是温顺,见人来到,却并不吠叫,只紧紧跟着主人,只是因通体全黑的缘故,起初袁恕己等并未看见,等它无声无息靠近跟前儿之时,几乎吓了一跳。
这汤饭像是些菜叶米糊熬制而成,虽然简陋粗糙,却香滑易于入喉,竟出人意料地可口。
三人匆匆各吃了一碗,竟有意犹未尽之感。
又打听府衙的方向,老者指着前方的路口道:“往前直走,右拐之后的第一个路口往前,就是了。”
又问三人:“客官们像是外地来的,不知要去府衙做什么?”
吴成瞥一眼袁恕己,笑道:“你们这里没有刺史老爷,我们将军便是来上任的。”
老者吃了一惊,呆立在原地,正要说话,忽地听到嘈乱的脚步声遥遥传来。
袁恕己三个是从军之人,格外机警,当下尽数放下碗筷,手按腰间刀柄,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老者探头瞅了会儿,道:“不相干,并不是强盗,是县衙的爷们,只是这大老晚了,又有什么紧急公干?”口吻里隐隐透出些许忧虑。
这会儿袁恕己等也看清楚了,街头上现身的几道影子,果然是公差的打扮,正匆匆地自前方路口掠过。
老者也看不出什么来,只又小心翼翼地问袁恕己:“客官果然是来桐县上任的老爷?”
因见袁恕己年青,生得清秀,未免狐疑难信。
袁恕己笑道:“您老人家赶明儿就知道了。”
正将吃罢,又见两人摇摇摆摆从街头走来,因见他们三个坐着,不由多看了两眼,却在棚子底下的桌子旁坐了。
老者不等吩咐,自送了两碗汤饭跟小菜上来,只听其中一个食客道:“老朱头,今儿天更冷了,你还不早点回去歇着?敢情是要钱不要命?”
老者笑道:“我若走了,你们吃什么?何况还等我们阿弦呢?怎么不曾一块儿来?”
另一个食客道:“只怕一时半会儿过不来了,方才你没看见陆捕头带人往千红楼去了么?听说死了个妓,女,十八弟当然也脱不了清闲。”
老朱头跟食客们一番对话,袁恕己跟吴成左永溟对视一眼,这才知道原来这两个是常客,听这意思也是府衙里的人。
左永溟不由压低声音,道:“二哥,敢情是出了人命官司,二哥这还未接过官印呢,就有捧场的来了,看样子是要大红起来。”
吴成嗤嗤地笑了两声,袁恕己瞠目结舌,对自个儿的这般运道,打心里也是服气的。
他三个在此窃窃私语,不妨便引起了那两位食客的注意,其中一个便努嘴问道:“这是干什么的?”
老朱头道:“是外地才进城的客人……”
正犹豫着要不要说袁恕己是来“上任”的话,另一个食客皱眉,将三人打量了会儿,道:“这么巧?这千红楼才出了人命案子,总不会跟他们有什么干系罢?”
正袁恕己等吃罢,摆了几文钱在桌上,起身欲去府衙,那桌上一人起身走到近前,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来桐县是做什么?”
左永溟听他的口吻大不善,是一副居高临下喝问的语气,陡然心生不满,便冷道:“自然是为了公干,却轮不到阁下审贼一样。”
那人勃然大怒:“好个贼头!敢这么对你爷爷说话,瞧你们凶狠霸道,又带兵器,必然不是好东西。”
吴成毫不示弱,笑道:“好孙子,你倒是会看相,你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了?”
老朱头见势不妙,忙过来劝:“范爷林爷,这三位客人是来寻府衙的……”
眼见两拨人剑拔弩张,即将动武,忽然听到一阵呼噜噜的声音从旁侧传来,这声响十分突兀,大家忘了争吵,齐齐转头看去。
袁恕己望着旁侧坐在桌边捧着饭碗的一道身影,挑了挑眉。
方才跟县衙的人口角之时,袁恕己已经瞧见从街头有个人缓缓走来,身形纤瘦,抱肩缩颈,像是个怕冷的过路少年,很不起眼,却不知他什么时候悄然无声地转到里头。
六个人立在原地,定睛看着那少年旁若无人的吃汤面,一时没有人开口,充斥耳畔的只有那唏哩呼噜的声响。
老朱头却兴高采烈凑过去:“方才说出了人命案子,还当绊住脚了,如何这样快就回来了?”
那狗也早跑到少年身边儿,发出呜呜的低低叫声,摇尾讨好。
少年的脸几乎埋在碗里,顾不上答话,百忙里抬手摸了摸狗头。
范林两人竟也撇下袁恕己等,回头看着少年道:“十八弟,陆捕头没叫你一块儿去?”
外地这几个看得稀罕,吴成小声问道:“奇了,这小小地孩子也是县衙的人?”
话音刚落,少年将碗放下,缓缓抬起头来,灯影下,袁恕己瞧清了这少年的容颜,顿时吃了一惊!
第3章 行院
少女斜卧在猩红的地毯上,腰肢柔软地陷着,底下裙裾凌乱散开,露出光裸洁白的脚踝,精致的脚趾上也涂着鲜红的蔻丹。
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圆白的脸庞写着些许稚嫩,微张的嘴唇,如凝滞的微绽的花朵。
她定睛看着前方,黑葡萄似的双眼动也不动,目光柔和朦胧,好像是看见什么极好的光景。
本是极完美的一副美人图,然而顺着那似笑非笑的脸庞往下,仔细看去,便能发现原来她的胸前鲜血淋漓,腹部更是血肉模糊。
就像是一具毫无瑕疵的瓷娃娃,被人开膛破肚,掏肝挖肺一般,触目惊心。
陆芳低头打量了片刻——就算身为桐县捕头,见过不可胜数的许多尸首,如今见这妙龄少女陈尸眼前,仍让他心中涌起不忍之意。
尤其是,这是曾经熟识的人。
死者花名唤作小丽花,是当地行院千红楼的一名妓女,年方十五岁。
鸨母流了两滴泪,哭诉说:“小丽年纪正好,将来也是楼里的摇钱树,不知被哪个狠心的畜生害了,陆捕头,求您给我们做主。”
陆芳扫她一眼,并未吱声,反看向另一个方向,对面栏杆背后,站着一道绛红的影子,那是爱红楼的头牌,连翘。
两个人目光相对,连翘的嘴角微微抽了抽,转身重回房中去了。
陆芳面无表情地回头问:“十八怎么还没来?”
身边一个捕快道:“之前出来的时候催过他了,按理说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
陆芳皱皱眉:“你不知道他的性子?眼错不见就跑的没影儿了,你还敢只叫一声完事?他恨不得没人盯着呢……叫老三去看看。”
又吩咐了几名差人去询问楼中人的口供,陆芳负手走到对面连翘房门前,轻轻将门推开。
连翘正在梳妆台前发愣,见陆芳进门,仍坐着不动。陆芳走到跟前儿,在那乌黑的发髻上摸了摸,问:“是怎么回事?”
镜子里连翘的嘴角斜斜一挑,是个不屑的表情:“这话问的奇,我又不是凶手。”
陆芳道:“那就说你知道的。这会儿不同往日,暂代州务的新大人即将来到,听闻是个厮混军中的,很不好相与。单在这会儿出了人命官司,落在他手里,谁知那是个什么性情,是给你酸的吃还是苦的吃?趁早儿撕撸干净,别后悔莫及。”
连翘将手中的篦子扔在桌上,回头怒视陆芳。
她杏眼圆睁地盯了陆芳半晌,忽然又毫无预兆地转怒为笑,腻声道:“我又知道个什么?你若要问我知道的,只去找这楼内每一个,或者是前来帮衬的客人,对了……连你自个儿在内,谁不知道那丫头自甘下贱,不管什么样儿的客人她都要接,是楼里最低级下贱的婊子,我说过她多少次都不听,一门心思地只要钱,如今倒好……”
连翘停了停,咬着牙说:“卖肉卖笑,卖血卖泪了一辈子,却不知让谁受用了去。”眼中透出几分嫌恨,眼角却依稀有些凄红。
陆芳皱眉看了她半晌,不言语。
连翘却又敛了恼色,春风满面似地笑道:“劝你别在我这里磨蹭,我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知道的也只有这些,您若要留夜,奴家伺候,若是问话,我可是乏了。”
陆芳转出连翘房中,见楼内众人或退聚在角落,或凑头在一起,窃窃低语。陆芳往楼下扫了一眼,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催问:“十八还没来?”
忽地听门口一阵鼓噪,有人叫道:“来了来了!咦……那几个又是什么人?”
陆芳本要折回小丽花殒命的房中去,听声音有异,便止步回看,从栏杆处往门口扫去,果然见几道人影出现,第一个自是派去催人的欧老三,身后一道纤瘦影子,正是十八无疑。
陆芳皱着眉心,待看见十八身后那三道身影的时候,眼神不由微变。
陆芳早年也曾在行伍中厮混过,一眼便看出这三个都是军汉,尤其是中间那位……气质英武,面容俊朗,必非泛泛之辈,只怕有些来头。
却不知道十八子如何竟跟着三个人厮混在一块儿?
陆芳正满腹疑窦,底下来者已经有所察觉,袁恕己抬头上看,两个人目光陡然相撞。
蜻蜓点水般挪开,陆芳转而看向楼梯处上来的人。
从楼梯口徐徐上来的,正是那身形纤瘦的少年,名唤朱弦,县内人呼十八子,相识的便叫十八弟。只见他着一袭黑红色公差袍服,腰间松松垮垮地系着带挂着牌,宽大的帽檐罩了半个脑门,底下一张巴掌大小脸,右眼处竟戴着一个黑色的眼罩。
先前在老朱头的摊子上,这孩子一抬头,便把袁恕己三人尽数吓了一跳。
彼此暗中忖度,想必这孩子是有眼疾,故而以之遮蔽,小小年纪,也是可怜。
可看他竟身着衙差服色,又叫人惊异。
这会儿,陆芳小声说:“怎么才来?”
十八子吐舌道:“我不乐意深更半夜地出来乱窜,您老人家难道不知道。”
陆芳忍不住瞥一眼底下的袁恕己,斥道:“你是代仵作,如今出了命案,难道还要等到天明了再来?胡闹。”
说话间十八子已经将走到跟前儿,陆芳在他腕上一握,悄然问:“那几个什么人?”
十八子跟着往下瞟去:“我在阿伯那里吃面,正碰见他们在跟陈明老范两个口角,偏你叫老三催我来,他们就跟着来了。”
陆芳身为捕头,自然知道衙门里众人是什么性情,心中略一忖度,便知端倪。
原来那会儿两方人马一触即发,却被十八子那旁若无人的吃相打断,老朱头即刻跑到跟前儿嘘寒问暖,又殷勤地把藏好的卤肉端了出来给他添饭。
十八子吃了口,又夹了块儿给那黑狗吃,狗儿愉快地吞了肉,又伸出长舌不住地舔少年的手背。
老朱头又是心疼,又且着忙:“唉吆喂!别惯着它,它都吃饱了,有这闲心你多吃两块儿,近来愈发瘦的一把骨头了。”
十八子失笑道:“您可别咒我,我好着呢,瘦归瘦,骨头是沉的,哪里风吹吹就跑了?”
这边儿明明快要打起来,他们爷俩却仿佛充耳不闻浑然不知,彼此笑谈。
气氛有些莫名尴尬。
袁恕己因见这少年是衙差打扮,偏偏样貌稀奇古怪,正自上心,恰巧欧老三被派了来。
陈范两人不肯善罢甘休,仍是指袁恕己等为凶嫌,务必要欧老三拿到府衙审问。
袁恕己望着那戴着眼罩的少年,打量他身上的公差服色,心念一动,顺水推舟道:“不用忙,是不是凶嫌,即刻就知道。我们就同几位差爷去案发现场就是了。”
十八子抬头,夜色中,袁恕己发现他露在外头的那只眼睛,光芒幽暗微耀,似有几分笑意,还要细看,他已经转过身去。
千红楼里,十八子将来龙去脉同陆芳略交代了,陆芳便叫他立去查看小丽花的尸首。
十八子皱着眉心叹气,人却不肯挪步,陆芳正看见袁恕己带着两人上楼来,便在十八子背上推了一把,不由分说地将人推入了房中。
正此刻,对面连翘紧闭的房门也慢慢打开,露出半边芙蓉脸,有些狐疑忐忑地往此处张望。
陆芳立在案发门口,瞅一眼里头,便又看身前。
袁恕己也已走到门边,定睛往内看去,看到地上小丽花的时候,虽有所准备,乍然见美人惨死,不免有些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