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马如今虽开公府,许多事无须再奔波于台阁,但下官以为台阁诸多事宜亦不可松懈,无论巨细还需大司马把关。原仆射在时,虽也照例誊记,却较为随意,开源节流上,并不太看重,这些人,一时换了规矩,难免会有些不习惯,这一回,出了这样的事,田林子虽可惜了,却也不是全无所得。”李祜正尽力将话说的委婉,却听成去非反问:“阿灰的事,怎以往不见你回禀?”
这便是明知故问了,李祜面上微微一窘,倘不是东堂事出,他们便是放开了天想,也不曾疑到他二人关系上,只见平日里是十分和睦的,成去非虽是台阁长官,顾曙却才算是度支部的真正主官,其人行事虽也让他等偶尔也觉不妥,但哪有去告状的道理?
成去非这一句没有动怒的意思,也没有刁难的意思,李祜却深知这却正是立威的意思,只得道:“下官知过。”
“何过之有?你都知道什么了?”成去非将茶碗重重一放,“以往你不好说,也不敢说,我体谅你,但日后度支上,每一笔账都要清清楚楚,”他随即起身,朝外走去,“点两个精通账路的吏目,这几日先将各部的账都查一查,对一对,有什么烂账死账,都一并弄清了。”
李祜一愣,赶忙上前跟道:“可,下官这要拿什么名目去查?”
成去非冷冷一回眸:“你说呢?今日朝会说的哪两样事?等查清楚了,再告诉他们,凤凰七年之前的,既往不咎,至于日后该如何,让他们自己去想。”
如此张弛,李祜有些糊涂,又有些了然,大司马既给了这最后的机会,日后倘再有,便真的是官法如炉了。
第262章
春深闻鹧鸪, 琬宁提笔在窗前发了半日呆,等那声音似是又隐到天际去了,方回神继续作画。成去非闲暇时指点过她几笔,她不曾想他那样一个人, 画花卉翎毛这些东西竟工细逼真到如见实物, 可见也是下过功夫的,只是琬宁实在想不出他那水磨功夫到底从何处挤出来的。
她初初学些皮毛,手总是抖,拿废旧宣纸练了好些时日,凤凰六年一整个冬日,她都在练习画梅,一直到开春,也不过于雪枝上画出两朵来, 园子里的梅花倒几乎要被她摘秃了。如今园子里的花换了几茬, 自己却仍未得一幅完整丹青。她确是毫无天分可言,至今用不得绢本,只好在熟宣上运笔, 笔却备得全:衣纹笔、叶筋笔、大衣纹、徐毛、蟹爪、红圭、紫圭、七紫三羊无所不有。
此刻又犯了难, 分染玉兰的叶子是该用墨还是花青打底?琬宁忽就动了心思,却又踟蹰不已, 遂慢慢放下袖管,走至园内, 只觉春光真是明媚到了极处, 流云容容, 惠风畅畅,春风是贵客,一到人间便现繁华,琬宁听着那流莺在枝头解语,眼前忽掠过一双燕子,轻轻一点,飞过那高墙,倏地不见了。她跟了两步,略觉怅然,燕子不归春事晚,蝴蝶尚满了芳草,有人却不知何时再能回来。
无须细算,她记得十分清楚,上一回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他归家一次,却复又匆匆离去,公府里当真如此繁冗?琬宁不无好奇,在秋千上荡了半日,将那名目掂量来掂量去,终拿定了主意,悄悄换上了几载前穿过的那套衣裳,虽小了些,却也还将就得过去,四儿见她如此打扮,奇道:“娘子这是要做什么?”
琬宁涨红了脸,含糊道:“我要去司马府,有事请教大公子。”四儿眼波一转,似是明白了什么,笑道:“奴婢让人给娘子备车马。”
等这边出乌衣巷,行三四里,进入长干里,两旁客店酒肆杂列其间,车水马龙喧闹不已。人行亦渐密,琬宁听到欢声笑语,忍不住掀了帘幕一角,嘴角渐渐浮上笑意来,她想起些旧事,一路上便迟迟不愿放手。
直到车马停住,方又紧张起来,定是司马府到了,琬宁仍只是透过帘角向外打量了几眼,他整日原就是在此处……车马里徒留她一人遐思不断,那上前的小厮却被挡了回来,四儿问道:
“怎么回事?”
小厮无奈道:“府前侍卫说了,要有名刺才能得以通报给大司马。”
琬宁闻言,也是一怔,她哪里有名刺,犹豫了片刻,道:“四儿姊姊,要不,我们回去罢。”四儿张望一番,见那些侍卫个个面容峻肃,定是通融不得,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正兀自忧愁,听小厮一声欢呼“有了,有了!”四儿循声望去,也不禁露出笑意:“快喊住!”
原是赵器自外面公干回来,小厮贼头贼脑朝他挤眉弄眼,小声低唤了几句,赵器方看到那身影,折步朝这边走来,一眼看见车马,打了个眼风:“里面是?”小厮忙道:“是贺娘子,娘子有事来寻大公子,可侍卫不见名刺,不愿给通传。”
琬宁在里面听得满脸羞红,难免有些后悔自己莽撞。赵器则微觉诧异,以为琬宁有要紧的事,遂立在帘幕旁侧道:
“请贺娘子随小人来。”
待琬宁打帘而出,赵器也是愣了一愣,见她儒生装扮,登时记起那一回中元节的事情来,道:“娘子这身打扮,便无须忌讳了。”说着在前引路,琬宁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还未打量上几眼,刚入得主院,便看见成去非同几人在树下立着正在交谈,她忙止了步子,不便再往前去。
赵器已至成去非耳畔低语了两句,成去非遂抬眸朝琬宁这边看了过来,见她那穿着那样一身衣裳却是一副羞怯模样,什么也未表示,同这几人议完事,方道:“先到此罢。”几人也有顺势看上两眼的,司马府人员往来既是常态,遂一时也无人在意。
他本是要议完事去看史青新开的那几道河渠,不意琬宁竟寻到公府来,走上前迎道:“什么事要找到这里来?”琬宁看他神情仍是政务在身的肃整,心头怯意顿时冒了出来,面上一阵局促,想好的名目竟再也不能出口。
成去非见她红着脸不言语,只紧抿双唇,大略也便猜到了,却碍于是在公府,不好说什么,转身吩咐赵器道:“先去备马。”琬宁这才怯怯抬首问他:“大公子要去哪里?”成去非已提步朝外走,“查验水利。”
此刻便是真真正正后悔了,琬宁顿觉失落,手足无措地看他走远,成去非忽回眸疑道:“不同我一道么?”
琬宁呆了片刻方醒悟他话中含义,忙跟上前去。等行至门前,成去非才驻足问道:“说罢,总得真有些事。”琬宁面上仍在烧着,遂垂首低声道:“我在家画玉兰,叶子不知该用墨还是花青分染打底。”
“就这件事?”成去非淡淡一笑,目光却调向了那两排侍卫,“偏冷感的叶子宜用花青,余者则宜用墨,看你想画哪一种了。不过为何要画玉兰,那个白你调不好的,不如蔷薇牡丹一类上色容易些。”
他复又看了看她:“我也是外行,真正善丹青的还是……”两位故人的名讳就噙在唇齿间,却也止步于此,好在身后有节奏的马蹄声响起,赵器牵“燕山雪”来了。
便是常人不懂马的门道,也能看出“燕山雪”确不凡,神清骨俊,煞是夺目。琬宁见它鼻间的那一点白,蓦地想起什么,悄声问道:“这是不是大公子那匹燕山雪?”她本欲伸出手来摸一摸它那绸缎般的脖颈,念及府里传言大公子的坐骑是匹烈马,生人摸不得,手便滞在半空,刚欲收回,成去非已轻轻覆上她的手,引她朝燕山雪探去。
“你看,它并未拒绝你,”成去非一点一步松开她,柔声鼓励道,“它极通人性,不要怕,琬宁。”
“燕山雪”果真安静如斯,琬宁心生欢喜,一面轻抚着它那油亮亮皮毛,一面暗道:便是你鞍上留明月,嘶间动朔风,载着乌衣巷的大公子四处征伐么?她如是想着,越发觉得这马可亲可爱,忍不住卷了两下马耳,也不管成去非在身后同赵器说了什么。
还未停手,成去非已踩蹬上马,一把将她提至怀间,琬宁来不及低呼,只觉视野猛得一阔,回首看他道:“大公子要带我去哪里?”
成去非扯了扯缰绳:“我去哪里,你便跟着去哪里。”
琬宁抿唇暗自一笑,忽察觉自己这一身衣裳坐他怀中实在是易引人误会,不禁担忧道:“被人看见了不好,我还是去坐车随行罢?”成去非轻笑了一声,“我尚且不怕,你怕什么?”说着夹紧马肚,扬鞭策马往城郊去了。
一路杨柳风拂面,琬宁从未有此刻舒畅心绪,一下便体会着了纵马奔腾的豪兴,待行至郊野,马蹄疾驰,惊得两旁林中群鸟乱飞,直到面前出现一片水域,成去非方勒停了燕山雪,抱琬宁下来,琬宁这才发觉赵器原是跟着的,此刻不过将燕山雪往那树下牵。琬宁扭头朝湖面看去,成去非正弯腰解那岸边系着的竹筏,遂也跟了过去,奇道:
“大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成去非手中已多了根长篙,牵过她手扶她上了竹筏,琬宁更是不解,四顾看看,并未见艄公,成去非却已点篙离岸,琬宁只得慢慢坐下,抱着双膝看他一下下撑篙,竟也是稳妥至极。
“这是大司农命都水府衙新开的一条河,名唤白燕溪,以往此处尽是淤泥,河道狭窄,如今得以和淮水相通,便宜百姓出行养殖捕捞,你往前看,琬宁。”成去非一面释道,一面悠悠划着长篙,琬宁循声望去,果见有人撑船,那上头立着一排排鱼鹰静以待命,又有人唱着催橹的歌声,浮在水面上,倒像个梦中的情景一般。
两岸竹篁中不时飞出几只画眉黄莺,啾啾叫上两声,旋即又飞身入了林中再也寻不见。河水清明如玉,琬宁低首伸手在水里来回轻轻荡着,倒影中的笑波圈圈晕晕扩散开来,她疑心自己这一生最好的时刻应是当下了。
这样的确已足够好。
琬宁偏过头看他,仿佛第一回才意识他看起来原是这般颀长,袖子挽着,倘再加个斗笠,就真的是个艄公了。两人一时间也无话,他在看河道,看水势,而她,不过看春光,以及远甚春光的良人。
“大公子,您看那些人在做什么?”琬宁视线中当真出现一众带斗笠的,正于不远处忙碌,成去非定神看了两眼,那一处是新辟出的菱角田,时令正值播种,遂道:“他们是在种菱角。”
听他如此说,琬宁不禁轻轻念道:“相携及嘉月,采菱渡北渚。”成去非嗤笑道:“你连菱角都不识得,乐府倒记得清。”琬宁被他说的脸红,轻声道:“那还要劳烦大公子告诉我,这菱角要何时采怎么采?”
“每年季春,便是种菱角的时候,菱花授粉后会掉落水中,至中秋前后长成菱角,藏在那碧澄澄的菱叶下,采菱的女孩子们会坐在采菱盆上划开河道,一个个摘下,再清洗干净,便可拿至市集买卖了。”成去非耐心跟她解释,琬宁听得莞尔,笑道:“大公子为何连这些都清楚至此?”
“我也不过往日来勘察水利时多问两句而已。”成去非看她唇角微翘,不觉间已是日落一方,天地间皆明明朗朗的轮廓,余晖给她唇角亦渡上一层金色,恰似那可爱小巧的红菱,这个样子,他是记得的,便是这个样子,如有所怯,如有所喜,无语如语,他看得心中一动,片刻后方问道:
“饿了罢,等至长干里我带你去吃些以往没吃过的可好?”
琬宁听了自然又是一阵欢喜,却只是微微笑着点了两下头。临岸的泥沼中照例有白鹭鸶在那用长脚试着水汪中的落日,归巢的鸟已带倦意,驮着斜阳而回,仿佛正是那双翅一翻,才将这斜阳掉在了水上,世间的一切,皆妆成了一瞬的红颜。
等两人仍换了马来到长干里,一丸鹅蛋似的月,已被纤柔的云丝簇拥上了一碧的遥天,但长干里门门火炽,户户灯明,一切皆被照得纤毫毕现,仿如白昼,早掩去了那抹清淡月色。
成去非领她径直上了一家酒馆,拣临窗的位置坐了,便有跑堂来殷勤探问点何酒菜,琬宁见这人高鼻深目,显然异族模样,却一口纯熟的建康官话,不禁多打量了两眼。成去非却也不过问她,只吩咐道:“一份跳丸,一份胡炮肉,一份羌煮,两份胡饭。”
那跑堂清脆应了一声转身即去,琬宁待他走了,方微微睁大了眼睛问成去非:“大公子,方才那个是胡人罢?”成去非轻轻敲了她额角一下,“你倒不笨,正是,这间店他们经营近十载,口味最是醇正,你尝了便知。”
“大公子不是素来不在意饮食么?怎还将长干里好吃的地方找得这样清?”琬宁抿嘴一笑,成去非顺着她的话笑道:“是了,我就合该一箪一瓢,黄齑白饭,今日承蒙小娘子的恩,才得以食前方丈。不过,钱还是从我薪俸出,这一顿过了,我可真要稀汤寡水度日了。”
他许久不曾这般放松过,与平日迥异,琬宁也自是只管笑,等那菜色上齐,成去非便将炙羊肉,生杂菜,置于饼中,两卷三截,递给琬宁,指着一样东西道:
“胡饭佐以飘韲最佳。”
琬宁持这卷饼模样的东西仔细辨了辨,又看看那碗中调味汁,问道:“这便是胡饭?飘韲又是什么?”
“胡芹沫加香醋,清新爽利,你试试看。”
琬宁遂半信半疑蘸着咬上一口,只觉酸咸冲口,险些吐将出来,慌慌掩了口,成去非见她这般模样,皱眉问道:“吃不惯么?”说着拿下她手中胡饭,“那便不吃这个,试试胡炮肉?”
这胡炮肉更是胡人绝技,取肥白羊肉缕切如细叶,脂亦切。著浑豉、盐、擘葱白、姜、椒、蓽拨、胡椒等物调适。洗净羊肚,翻转过来。以切肉脂内于肚中,以向满为限缝合。挖一坑,火烧使赤,除掉灰与火,再将羊肚置入坑中,还以灰火覆之,于灰火上再燃火,熟后自是香美异常。
风透窗而入,温暖适意,琬宁亦吃得口齿缠香,心中快意,终得了胡食的兴味,又饮了所谓羌煮——乃鹿肉所熬制,直到成去非将跳丸夹给她时,却是再也吃不下了,不住摇首道:“撑肠拄腹,我力穷矣!”
成去非不勉强,轻轻拍了拍她脸颊道:“平日里倘能吃上这么些,倒不至如此清瘦。”琬宁点头应道:“倘每日吃这些,大公子的薪俸岂不都成了我腹中物?”
“唔,我险些忘记了,那便都拿去罢,”成去非一笑道,“你无需替我省这一笔。”
琬宁吃得面上一片嫣红,眼波较往日多出几分娇媚,只盈盈地望着他笑,他既不似平日的礼法严肃,她便自得其间生意。
两人一来一去间,竟也能说上半日的闲话,等出来时,琬宁微觉困乏,仰面看那抹新月不知何时已悄然隐去,远处天幕上只剩几粒大星,隔着银河相望,似乎浑不知今夜人们将无论欢笑、无论悲情皆寄托于其身,日月果真如跳丸,琬宁这才忽记起自己亦是双十年华了。
上马后她仍窝在他怀中,春风剪剪,春夜依依,如此真好,琬宁不禁痴痴想道,且留这样一双眼睛罢,可望人间美景,且留这样一颗心罢,可感人间绮情。她双眼惺忪,想要就此在他臂弯中睡去,成去非已有察觉,低声道:“公府里我那寝处简陋,你可要回家里?”
琬宁埋首于他胸前:“我不要回橘园。”
他微微叹气:“那好,多添一床被子,你将就一晚。”
等回了司马府,琬宁匆匆洗漱便先安置,她不肯要那一床新的,只藏于他平日用的床褥间轻轻嗅着,半掩着面,身子陷在他素带的一股清清凉凉的气味中,竟入睡得极快。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有人贴上身来,她便辗转醒了,知是成去非,迷糊间攀上他面庞,温柔呢喃不已:“大公子……”
成去非含糊应了一声,托住她脖颈不住轻吻,将她余下的情意悉数堵在唇畔。他身体上的变化为她所熟知,此刻也悉数化作密匝的柔情,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间。他的双手渐次紧紧桎梏着她于身下,嘶哑着声音道:
“你来公府终是不合宜,我知你心意,日后定多回去陪你……”
一语刚了,他已沉下腰身,挤进她腿间,咬住她耳垂,声音里亦尽是温柔:“琬宁,多谢你。”
平白无故的一句,听得她心底微微惊诧,不知他话中何意,却也只是红透着脸,伸出温软的双手抚在他面上,羞赧挺身迎了上去……
她恍恍想着,这样的长夜,倘是永不拂晓便好了……
第263章
凤凰七年三月丁酉, 天下所在土断。
士族嗷然之际,大司马成去非忽又紧跟上表言:山湖之禁,虽有旧科,民俗相因, 替而不奉, 占山封水,保为家利。自顷以来,颓驰日甚,富强者兼岭而占,贫弱者薪苏无托,至渔采之地,亦又如兹。斯实害治之深弊,为政所宜去绝, 损益旧条, 更申恒制。
又言:宗皇帝年间旧制,其禁严苛,事既难遵, 理与时驰, 而占山封水,渐染复滋, 今宜更刊革,立制四条。官品第一、第二, 听占山三顷;第三、第四品, 二顷五十亩;第五、第六品。二顷;第七、第八品, 一顷五十亩;第九品及百姓,一顷。皆依格而定,条上赀簿。倘先已占山,不得更占,多者归还,阙少占足。有犯者,水土一尺以上,并计赃,依常盗律论,停除前制。
凤凰七年的常朝便是如此,发言盈庭,不出新政。愿同大司马来往两句的大可启口,不肯费这周章的,也大可泥塑一般坐于一方静听。不过大司马新奏占山格诸事,照例引得朝堂噪动,难免交头接耳,絮絮一片。其间尤不能忍者则在于“多者归还”,遂有人当即反驳道:
“凡种养竹木杂果为林,及江湖鱼虾者,加功修作,经营数载方见收获,不宜追夺,此举实乃违背人之常情。”
群臣皆以为此言在理,一时又吵将做一团,忽闻天子问话:“宗皇帝年间旧制,朕记不太清,中书令可还记得?”
此语一出,群臣躁动稍缓,便纷纷看向春始方渐渐病愈的张蕴,张蕴出列答道:“臣记得,占山护泽,强盗律论,赃一丈以上,皆弃市。”
英奴微微衔笑:“中书令是老臣,宗皇帝年间的事当有记忆,大司马这一改,确是不复前制严苛,众卿既难遵严苛之制,如今宽松了,还是难能遵守吗?”
众人见天子话中风向明显,便都缄默不言,唯张蕴道:“臣以为大司马所想颇为周全,多者,少者,皆有所依,一体入律,才不致乱。”
见张蕴看向自己,双目交错过,成去非方稍稍颔首,以示知情。
朝堂两位录尚书事重臣乃至天子,既皆赞允占山格,群臣便再无置喙的道理,待散朝时各据心事,所想者无非:以宗皇帝之魄力,占山令尚且渐废弛,今大司马欲行此事,又将能撑至几时?因此令波及甚广,便不再是一家一户之事,如此思想,群臣彼此错目时,便也自有秘而不宣的某种灵犀不点即通。
戌时刚过一刻,中书令张蕴用了晚膳方回书房,家仆便进来通报:“中书侍郎顾准之求见。”
因中书令此次缠绵病榻大半载,如今春暖才得见回头,又兼凤凰六年大事迭起,中枢动荡,他便以养病为由,甚少会客。如今重新归朝,便逢大司马推行新政,近日拜访者陡然增多,络绎不绝,且连张府管家都觉烦不胜烦,好在中书令果决,这两回散班回家就将府门紧闭,谁人也不见。
顾准之是他的副官,同掌诏命,又是原仆射从兄……张蕴想了想,吩咐家仆道:“领我书房来。”
片时家仆已将顾准之相引进来,待顾准之见过礼,宾主坐定,张蕴便道:“元鲁,有何事今日下朝时你不说,还要来家里一趟?”说罢示意下人去奉茶。
“大人身子方得好转,下官本不该来叨扰,只碍于朝会人多眼杂,故特来拜会。”顾准之先客气道,“不瞒大人,今日下官来,为公也未为私。”
也算开门见山,张蕴是中书长官,顾准之既是他副手,两人于政务上同音共律,大约可比往昔尚书令于仆射,张蕴叹道:“元鲁,家里是说公事的地方吗?”
顾准之答道:“其实这一事,可谓有公有私,下官今日来,是来讨教的,还望大人解惑。”
话虽说的郑重,张蕴却也大略猜出玄机,笑了一笑:“你要请教什么?”
“下官唐突,今日占山格一事,录公为何不肯替群臣说一句公道话?眼下满朝能说上公道话的便只有录公了。”顾准之有意换下称谓,张蕴自然将这其间意味看得透透彻彻,点了点头,“你接着往下说。”
顾准之见长官一如既往沉得住气,遂也不遮掩:“下官虽姓的是顾,可这几载跟随大人,不敢擅自标榜风雨同舟,却也勉强可谓一体同心,下官深知大人乃周而不比,是君子之风,就是同当下炙手可热的大司马,也自能交洽无嫌,正因如此,下官以为大人才更当出面援之,出面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