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烟花一年比一年绚烂,山顶的夜风也一年比一冷冽。司芃后悔没听孙莹莹的话,去买一件扛冻点的棉衣。可现在没办法,她宁愿在这里吹山风,也不想走。
于是她双手抱着小腿,头偏着枕在膝盖上,尽量减少身体与冷风接触的面积。
凌彦齐看着她,想,这样的神态真像一只猫,擅于在黑夜里躲藏的猫,偏偏又好奇天真,想伸只爪子出来,触摸一下世界。
他曾养过猫,一只很普通的中华田园猫。他同学家的母猫生了一窝的小奶猫,太多了不好养,于是送他一只。
卢思薇不爱任何毛茸茸光溜溜的小动物,他和她叫嚣,宝贝似的养着,养了一年多,就在他以为他是它的绝对主人的时候,它跑了。
一个夜晚,毛月亮挂在天上,它跳上院落间的围墙来回踱步。他在庭院里站着,唤:“乌云,快下来。”乌云听见,喵了两声,往他这边跑,跑几步止住,一跃过了砖墙。
从这以后,凌彦齐再也没有见过它。
他丢了乌云,每天放学后,从自家客厅到庭院到它常去的草丛,巴巴地巡视一圈。巡视一个月后,他终于意识到,乌云不会再回来了。它在院墙间来回踱步,只是等他出来告个别。
原来真的有猫是养不熟的。不过他也不气恼沮丧,有阵子还颇骄傲,觉得他的乌云有灵性。它有它的使命,那个晚上,使命来寻它,它不得不走。他想了许久,想一只猫会有什么使命。他还沾沾自喜,觉得能依靠他这只猫,想出一个猫武士拯救世界的故事。他励志做一个儿童文学家。
他真的动笔了,只是十岁少年的忘性太大,故事写写停停,让人灰心丧气。后来彻底给忘了。十多年过去了,他竟然想起了那只猫,还想起还未编完的故事。猫能有什么使命?它只是不想被困在他的院墙里而已。它要它的自由。
也对,这还真是一个大使命,许多人类碌碌一生,都无法完成的使命。
凌彦齐走过来,停在司芃跟前:“我也吓一跳,眨个眼的功夫,站我跟前的就是个大婶了。”
司芃耸着肩笑,像个孩子一样仰头看他。他递过来一管烧伤止痛的膏药:“我找寺里的师傅要的。”今日上万人要来上香,这也是寺庙里的常备药物。
司芃接过来:“我的手不碍事。”
凌彦齐轻轻托起她的左手背,灯光阴影下,只看到一元钱硬币大小的区域,比周围颜色要深。他也没法判断,烧得重不重。
“涂一点吧。冬天烫伤了,难得好起来,还容易留疤。”他见过那么多次,她娴熟地、心无旁骛地在吧台前调制咖啡。虽然烧伤会好,也无碍于她行云流水的动作,但留了疤印,总是影响美感。
司芃旋开盖,右手摁住管身,想把药膏直接挤在手背上,竟然挤不出来。手指都冻僵了。
凌彦齐只好把药膏拿回去,挤出一小段舍掉后,再挤出长长一段抹在司芃手背上。好事做到底,他还把药膏抹匀了。
刚触上司芃的手,他就一怔,这手太冰。边抹边打量,她穿和上一次差不多款式的肥大夹克,不拉拉链,里头一件翻领t恤。
如果上次s市是突然降温,她不知及时添衣还说得过去。可到今天,s市已在10度以下的低温天气里流连一周,且有风雨,连绵不断。这沁骨的冷,一点都不比北方好过。她是长年累月习惯这么穿了。
凌彦齐还是放开她的手。真不是他不大方,而是他也不是很愿意穿得保暖的人。大衣之下,一件薄款打底毛衣而已。
他也不想故作热情。他和她之间,还没到宁愿冻感冒也要赠大衣的地步。
倒是司芃有些不自在,抓了抓露在帽檐外的头发,转头问他:“你帮卢奶奶上山许愿?”
“嗯,姑婆年纪这么大了,还非要来爬山。她不知灵芝山寺现在抢头香的光景,还以为和她小时候差不多。”
司芃点头。“是很不一样了。”
“你信佛?”凌彦齐问道。那么多抢头香的人里,只有她姿势最专业、态度最虔诚。那一刹那,他都看呆了。她该是个年轻叛逆的女孩。她该抽烟喝酒,画烟熏妆做朋克打扮,还该我行我素,对传统和主流不屑一顾。
转念间他又摇头,那些“她该的”也只是被世俗塑造的刻板印象,那是反叛的皮毛。司芃站在那里拜佛,烟雾缭绕中安静又孤立,没有什么不和谐。
“啊,”司芃摇头,“不是,我阿婆信佛。”她双手合十,“我学她的。”
“姑婆好像也是这么做的,不过我都没仔细看,不清楚有何规矩。我就那样插上去,好像错了?”
司芃不想讲怎么请菩萨拜菩萨的事情:“那有什么关系,菩萨其实很无所谓。”
凌彦齐点头:“我想也是。你代你阿婆上山?”
“不是,她已经走了。”
“抱歉。”
“没事,走好多年了。算是一个约定,每年来一次,烧个头香,还能抢个好运气。不然呢,又没电话又没微信,不知道怎么联系。”
凌彦齐配合地笑出声来,无形中将凝重气氛一扫而光:“你是你阿婆带大的?奶奶?”
“外婆。我偏叫她阿婆。你是卢奶奶带大的?为什么叫她姑婆?”
这个称谓有许多不同的意思。尤其是东南亚那边回来的人,会把在家里呆数十年的佣人,也唤做姑婆。
“我妈妈的大姑。我去新加坡念了十年书。正好她随之前的雇主从吉隆坡搬去新加坡,我妈便让她照料我的日常生活。”
“那,那栋小楼,是你买下来给卢奶奶住的么?”
凌彦齐若有所思地瞥她两眼,还是如实回答:“不是,她十五六岁就出国了,先在香港,后来才去的马来西亚,在一家呆了四十多年。那家人的祖籍也在定安村,小楼便是他家的。姑婆想回村子住,可惜她离开得太久,我外公还有舅舅他们早就将定安村的房子全数卖了,要她住别的房子,她又不肯,还去找这家雇主,想拿毕生积蓄买下这栋楼。差了些钱,我帮她补的。这不是最重要的,如果不是她有这层关系在,那家人说什么也不会卖这栋楼。”
司芃一面听着,一面连连转头,看凌彦齐好几眼,诧异他为何会说这么多。
凌彦齐微微一笑,像是要解答她的疑惑:“姑婆,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和你的阿婆好像?”
司芃没想到凌彦齐会察觉到她的提问和靠近都是有企图的。她还以为她足够有耐心,足够拖延了。
☆、014
我在自己周围筑起高墙,没有哪个人能够入内,也尽量不放自己出去。
——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
司芃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说:“是啊,我阿婆也好会梳头发,小时候经常给我梳一头的辫子。到夏天,也爱穿白色的短袖上衣,藏青色的裤子。还有,她也好中意——养花。”
凌彦齐坐在她对侧的栏杆上,问道:“你阿婆也是定安村人?”
“是啊。”
“那你爸妈呢?”
司芃看山下的烟花不停在腾空、炸裂。山顶的院墙树木,刹那被照亮,刹那又黑下去。就像两个平行世界,偶尔交汇又分开。那个痛苦绝望的女孩也不在了,好似活在另一个平行时空。她转回头直视凌彦齐,好平静地说:“也都走了。”
凌彦齐怔住,没想问出来的是这样一个结果。他意识到,站他眼前的司芃,其实已是个孤儿。他今年二十七岁,在此之前,还从未结交过有这样身世的朋友。可他又不意外,第一次见到司芃,就明白她不是他那个世界里的人。
他不说话,因为不知该说什么。这世间有许多过得不好的人,只是离他的世界都比较远。离得太远,说出来的话不痛不痒,还是闭嘴得好。倒是司芃轻笑着问:“你怎么啦?被吓到了?其实一个人,活得也挺自在的。”
凌彦齐笑着摇头:“有点意外而已,”他掏出烟来要点,又问了句,“你抽烟吗?”
司芃接过烟来:“你怎么知道?”她在他跟前还没抽过烟。
“就上次我回去拿文件那天,你突然摔过来。”
“你闻到烟味了?”
凌彦齐帮她点着烟。司芃笑着说:“有时候会无聊,还有晚上睡不着觉,就会想抽根烟。总是戒不了。”
“那就不戒了。”为何要跟他解释?凌彦齐说,“女孩子抽烟就一定不好么?”
在他眼里,司芃会抽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他还知道,也还期待着,她会做更多出格的事。
“难道还是个好事?那烟盒上不都写着,吸烟有害健康。”
凌彦齐哑口失笑:“确实不好。”
“我阿婆还想着,让我长命百岁呢。”司芃浅笑,笑里带点自我嘲讽。
她左手的食指与中指轻轻夹着烟,直接递到嘴边,利落得就像她在咖啡台前为他磨煮咖啡。难得有女人在异性面前抽起烟来没有故作的风尘味。
两人都不说话,司芃看着山下的烟花,凌彦齐看着她的侧脸。烟雾在冷夜里消散得慢,就像笼在她脸上清冷的纱。
定安村上空的烟花盛宴,规模越来越小,怕是已近尾声。凌彦齐说:“还不走?”司芃回答:“再等等。”
“等什么?”
“闲杂人等退散了,才有好场地斗爆竹烟花。”
等了几分钟,定安村东边平空一声响雷,两人转睛去看,黑黝黝的村落间,一大片的广场宛若白昼。火花腾空爆裂,再度揭开这盛世烟花的序幕。
凌彦齐一看手表,已近凌晨两点。他问司芃:“怎么回事,放烟花还有好几波呢?”
话音未落,定安村西边,是同等规模的焰火绚烂。漫天华彩,流星四坠。
司芃说:“定安村有两大姓,一姓陈,一姓蔡。”
“哦,”听到这,凌彦齐明白了,但他未打断司芃的话,“以前十几年都是陈家的人担任村长,所以他们的势力比较大,但去年春天陈伟华(前村长)因为贪污拆迁赔偿款倒台了,村长这位子就落到姓蔡的手里。”
凌彦齐微微一笑:“翻身的蔡西荣自然要为他们谋利益。陈家呢,即便老大入狱也是死而不僵,他们占有这些利益十数年,没道理现在吐出来。”
司芃只说新任村长姓蔡,凌彦齐就把全名道出来。他既然在天海地产任职,还主管定安村的拆迁项目,没道理不和蔡西荣打交道。
凌彦齐指了指山下:“可是定安村的本地村民,绝大多数都搬迁了。他们还在这里放烟花,给谁看?”
司芃的手则指向山右侧的摩天大楼群:“他们大多数搬进天海壹城。”她轻飘飘地叹气:“现在的定安村可有钱了,炫富都炫得别出心裁。”
也对,有时候炫富是一种非常必要的心理攻势。凌彦齐抖掉烟灰,望着这美不胜收的夜,徐徐开口:“那你呢?属于哪边?”
司芃笑着说:“你猜呢?”
“陈家。”
司芃一怔:“这么肯定?”
凌彦齐兜里的手机响了,他边拿出来边说:“你看起来,就不会是为新势力摇旗呐喊的人。”
幽深的走廊尽头,有人打手电筒过来,怕是手机铃声惊到巡寺的僧人。
凌彦齐接起电话:“康叔,你好。对,我帮姑婆上山许愿。已经许过愿了。我妈在做什么?好,当然回去陪她守岁。呆会见。”
他的声音温和而低沉,能吹散深夜里冷冽的风,脸上却是奚落的神色。
僧人已走近:“两位香客,还是去前面大殿吧。这边区域我们不对游客开放。”
凌彦齐挂掉电话起身:“好,”他伸手拉司芃一把:“走吧。这山上太冷了,你还是回家去。”
回到烟雾缭绕的前殿庭院,凌彦齐被人叫住。市广电集团的徐台长走过来:“这不是彦齐么?”他朝身边的友人介绍,“我们台柱子尹芯的男朋友。”
凌彦齐伸手去握:“您好,徐台长。”眼光向身后瞥去,司芃不见了,他随即朝寺门口望,那个高挑瘦削的黑色身影一闪而过。
他急急地说:“台长,真是抱歉,我得赶回去了,我妈还在等我守岁。”
徐台长松开手:“对,对,今天可是团圆的日子。”天海地产是他们电视台的广告大户,她卢思薇就是太后,不,是太皇太后,“快回去吧,别让卢主席久等了。”
凌彦齐两三步跨出庭院。唯一的山路已被来往的香客游人挤得水泄不通。他拨开围堵的人群,下行十来步,仍未看到司芃。可从司芃离开到他追出来,不超过一分钟。断无道理,她能在混乱的小道上健步如飞。
凌彦齐的目光沿着寺门围墙搜寻。在离正门十几步的地方,发现一片竹林,竹林当中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小径。他略一迟疑,钻了进去。
竹林茂密且幽深,风从当中嗖嗖而过,呼呼地响。红灯笼的光穿透不了密林,越走越黑。他掏出手机,打开闪光灯,走两分钟,竹林已到尽头,下方是更茂密难测的常绿乔木林。
这路还真是不好走。趁走得不远,打道回府,照那条红灯笼铺就的路走,才安全稳妥。可凌彦齐不想。直觉告诉他、引领他,司芃就在前方。
他的鞋子踩在枯败的落叶上,静谧的时空里只有“嘎吱嘎吱”的声音,似乎是山林在吟唱。另一个声音,亦踩在他心尖的期待上,又似突如其来,让他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