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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梅手头正翻着一本《水浒传》,听到何妈这样说,便合上了书,淡声说道:“罢了,人死不能复生,再说这些有甚用?唯一叫人可惜的,是银子啊,银子,知县就是银子,银子就是知县,老爷没了,咱们的发财梦也就断了。
    如今重要的是罗家酒肆,京里那位黄姑娘指明了要她这酒肆,以及酒的配方,咱们得想办法把它弄过来。届时,哪位贵人会给咱们四万两银子的好处费,钱来的干净又干脆,至少可以以慰,我失了县令一职的伤痛?”
    因为齐梅的妹妹齐蜜在京城,而丈夫又还是礼部一位主事,牵线之下,齐梅在京城认识了一位贵人,姓黄,人称黄姑娘。
    据说生意做的极大,不过一个二十未嫁的大姑娘,其身家居然富可敌国。
    但谁也没想到,这位黄姑娘愿意为了一间小小的酒肆,出四万两银子来买。何妈嘴巴张了老大,愣了半天,道:“葛牙妹可不好惹,她不是咬紧牙关不吐口,不肯把酒肆卖给咱们的吗?”
    齐梅翻开膝头的《水浒传》,柔声道:“我不是给你讲过潘金莲和武大郎的故事?如今就该你做一回王婆了。你不是认识罗根发,跟他一起想点儿办法,把罗根旺变成个武大郎,她葛牙妹可不就成潘金莲了?”
    何妈搓了搓手,低声道:“好。”
    忽而想起陈淮安前几日的威胁,何妈吓的抖了两抖,但随即,齐梅又道:“勿怕,等事成之后,咱们就搬到京城去,跟着京里哪位贵人一起做生意,赚大钱。”
    “哪二少爷呢?”何妈问道。
    齐梅望着窗外冷笑:“今儿康维桢会彻底把他逐出竹山书院,他这辈子读书的梦算是止了。但我不会拿他怎样,毕竟他将来总是要回京城的。”
    在他以为陈杭是自己生父时,都能将他吓唬死,可见其心性歹毒,等将来见到生父陈澈,只要她还是陈淮安的母亲,她就有办法指使着陈淮安,抖散他生父的一家,杀了他生父,陈澈那个王八蛋。
    陈澈只是杀了她的儿子,她要借陈澈儿子的手,毁了陈澈一家才行。
    否则的话,陈杭可不就是白死了?
    *
    既是自家的丧事,锦棠和刘翠娥两个便不必在厨房照应,把厨房的一摊子,全交给陈家大房和三房的儿媳妇们,自己专跪在灵前,做孝子,给前来吊唁的人行礼了。
    陈淮安相貌生的好,又性子开朗,今日专做支客,负责迎来送往。而陈嘉利,则掌管起了银事调度,俩兄弟倒是配和的很好。
    唯独陈嘉雨这个最小的,则跪在两个嫂子身旁,专门在灵前拨油灯。
    这孩子本是个鹿眼蒙蒙,白肤细面的清俊相貌,一夜之间唇上冒出一圈的绒茬子来,两只眼睛深陷到眉骨,眼眶都要脱出来一般,就哪么直愣愣的,盯着盏油灯。
    刘翠娥一直在进进出出,似乎心神不宁的样子,总是静不下来。锦棠看在眼里,倒也不说什么。老爹开的是典当行,刘翠娥对于银钱自然有格外的敏锐。
    老爹死了,三兄弟虽说暂时不会分家,但今儿来吊唁的人都是带着银子的,管帐的哪个只要稍微捞点儿,就是一抹子,更何况棺木,酒宴,招待人的一套全是现备,这一出一进,又能余下很多银子来。
    上辈子分家的时候,齐梅翻出一大笔的外债来,陈淮安因为陈杭的死,担下债务,净身出户,过起了苦日子。
    刘翠娥和陈嘉利虽说过的清贫,但有家有业,刘翠娥还如愿心偿有了孩子,比之陈淮安俩口子,算得上家业齐全了。不过陈嘉利和刘翠娥为人都很不错,时不时的,就会接济锦棠和陈淮安一点儿。
    所以,锦棠便瞧见刘翠娥心神不宁,也不会说什么。毕竟就算分家,也是由齐梅一手把持,儿子们谁背债谁得实惠,也是她说了算。刘翠娥和陈嘉利,也不过俩个任齐梅摆布的傻子而已。
    寒冬腊月的,守灵可是个清苦活儿,为了表示孝子们的孝意,前来管事的总理把炭盆子都给撤了,穿堂风冷嗖嗖的灵位前,就只有一盏明明灭灭的清油灯。
    这清油灯,是陈杭的引路灯,要引着他往奈何桥去,万一灭了,他就走失入恶道,成个恶鬼了。
    锦棠的腿下虽说是稻草,但稻草下面,陈淮安找了件自己的翻毛羊皮袄出来垫着,倒是隔绝了寒气,就是腿面上冷的厉害。
    “我爹的县令,真是拿二嫂换来的?”陈嘉雨寒着一张脸,在枯草从中拨拉半晌,将自己腿下所垫的另一块羊皮袄抽了出来,覆在了锦棠的膝盖上。
    作者有话要说:  设定里,应该是叫冯爱莲,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后来就变成了黄爱莲,大概是,黄爱莲更顺口吧。2333,所以,冯家一派,从此都得姓黄了,不论怎么说,黄这个姓,听着就阔气不是。
    所以,外室姓黄,但是我不记得前面哪一章提过,有好心读者指一下,我回去改正,把冯改成黄。
    以及,外室是个传说,外室无处不在,2333,但她离出来还有些距离。
    以及以及,黄爱莲要酒肆,并非女配强势插入,就算上辈子,齐梅要酒肆,也是因为黄爱莲的授意,她要酒肆,是因为其商业版图上的需要,真的不是为了出来刷存在感哈。
    第41章 口舌生津
    显然前天夜里陈杭吵吵,在儿子们面前把什么都兜出来了。
    但是齐梅什么都不会说的,毕竟拿儿媳妇贿官,真抖出来,陈杭死了都没个好名声,要叫人戳脊梁骨。此时她特地压下事情,静悄悄的办丧事,便是打算用陈杭的死,把一切抹过去了。
    锦棠见陈嘉雨一双善善柔柔的鹿眼中微浮着泪花儿,不可置信但又无比痛苦的望着自己,轻轻唔了一声,柔声道:“嘉雨,都过去了,咱们就不提,不追究,不说它。只是苦了爹,最终没能做到县令。”
    陈嘉雨忽而轻嗤了声笑,语声却极为苦涩:“父亲曾说,不要去贪图便宜走捷径,因为每一条捷径,恶鬼都悄悄在上面标注好了价格,而哪个价格,是我们所偿还不起的。”
    陈杭用这样的谆谆良言教导着儿子,自己背地里却拿儿媳妇换官作。便死了,儿子也不敬他,陈嘉雨伤心的,只是自己视之为偶像的,父亲这座高山的崩塌罢了。
    锦棠忽而一个念头,嘉雨上辈子哪本手记抛开不论,他其实是因为发现了陈杭的人品,受不了自己敬仰的父亲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才会绝决跑河的?
    她于是柔声劝道:“凡人总有自己的无奈,你如今已经不是个孩子,是个大人了,读书进取,你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别的任何人。”
    “你真的觉得我长大呢?”陈嘉雨两只深陷在眉骨下,几欲脱眶的眼中忽而泛出神彩来,隔着一盏油灯,定定望着锦棠。
    这孩子生的就跟只小鹿似的,面无表情,但是喉结不停的上下而动着。唇上一圈绒毛,其形容就像一只褪去雏毛,正在换毛的幼鹿一般。
    锦棠抵不过他这热烈的双眼,忽而心中一阵狂跳,心说他不会真的是为了我才跳的河吧,我又有什么好,叫这孩子要舍了自己这样珍贵的一条命去。
    她刚别过脸,便见刘翠娥走了进来。
    随即,嘉雨脸上的笑容顿时抹去,锦棠也别过了头,俩人就什么都不说了。
    “如此冷的天儿,厨房里今儿做的排骨大烩菜汤,真真儿的香,也不知道谁能给咱们端一碗去。”刘翠娥拉过锦棠一只手贪着她手上的暖意:“便我不饿,锦棠也饿了吧。”
    陈嘉雨还在拨灯,锦棠笑道:“我去吧。”
    渭河县人的丧事办的是流水席,这种流水席其实也就一碗烩菜,并一人一只大白馍,但烩菜这东西,平日里专门做一碗,费的油多肉多菜也多,无论再好的厨子,花了同样的力气,做出来味道也一般的很。
    宴席上就不同了。
    排骨皆是先焯去血水,用油炸熟备用。鸡蛋摊成金黄色的蛋片儿,切成菱形的花片子备用,另有干黄花菜,厚实筋道的本地木耳,并精肉马蹄丸子,以及渭河县特产的红薯细粉,还有泡发了的野蘑菇。
    各样子配菜一盆盆的备着,只待客人一来,一起往炖着一只大公鸡调鲜的高汤里一煮,热腾腾的一碗,配上一只白馍,每一筷子都能吃出花样儿来,便那碗汤,也是无比的鲜。
    锦棠进了厨房,是陈家大房陈全家的大儿媳妇周碧枝在主厨。
    一口伸臂都搂不圆的敞口大铁锅,下面柴火旺燃,周碧枝手里抡着一柄三尺长,碗口宽的大铜勺子,正在搅着一锅才煮到翻滚的新鲜烩菜。
    花椒八角的底味厚重,荤油浓而不腻,再扔一把野蘑菇提出鲜气来,出锅时才扔上香葱鲜蒜,瞬间辣意熏然,所有复杂的香气聚在一处,光闻着人都要口舌生津的。
    锦棠于这个任劳任怨的大嫂,倒是格外的亲恋,搂上她的腰,一股子的热气。
    “辛苦坏了吧。”周碧枝道:“这冬日里守灵,可不比这热活又热闹的厨房,是个辛苦活儿,要不要吃碗热汤?”
    锦棠连连点头:“给我多舀几块排骨,我要吃肉,多多的肉。”
    昨夜她吃了酒,大约形态有些不好。
    不过陈淮安并没有把她怎么样。不过也是她大惊小怪,陈淮安曾经十几个妾侍排成行的,她在他眼里,早已经不新鲜了。
    既如此,锦棠好吃点酒,或者酒糟。不比在娘家吃了要挨葛牙妹的打,反而是在陈淮安身边吃,最安全。
    只是昨夜也不知怎么闹的,她早晨起来唇是肿的,喉是干的,似乎像是着凉了,混身都不得劲儿,就是想吃肉,尤其是炸酥又炖烂的排骨。
    周碧枝随即就从各类排骨丸子鸡蛋片儿翻滚的锅里舀了几大碗出来给她,给她的一碗,确实堆了半碗排骨。
    恰恰锦棠端着碗出了厨房,便见熙熙攘攘的,门外忽而涌进一大群人来。
    为首的恰是昨日就该辞任的县令张准,而陪同着的,是临时接任县令一职的张其昌,俩位大人一左一右进了门,孙福海就跟在身后。
    “陈淮安,前日你大闹县衙,接着又咆哮晋江酒楼,以致于生生气死生父,本县令昨日接到县中人的举报,今日顺带吊唁,也是通知你一声,从今儿起,我要上奏陕西提学御史,革你的秀才功名,从此,你就不是秀才了。”
    要说上辈子,便个秀才也没什么,这辈子陈淮安是夹起了狼尾巴,打算要科举致仕的,一听他因为气死生父,功名都要没了,那他的前途,也就止了。
    锦棠都愣在屋檐下,要看陈淮安该怎么办。
    陈淮安上前一步,抱拳笑道:“张大人这话怎生说的,我父亲分明是督促我兄弟几个的学业太累,中风而亡,怎能说是叫我气死的,这个罪,我可当不起。”
    恰就在这时,牛皮糖一般总是缠着陈淮安不放的孙福海凑了上来,指着他的鼻子道:“便你这秀才的功名,也是你爹贿赂考官,走后门弄回来的,你压根就是个大字不识,只知耍拳的匪货,当我们一县的人都是傻子还是怎的?”
    确实,陈淮安的秀才身份是陈杭塞了银子,让考官给放过的,要追究起来,县令上奏一声,他这功名就能革除。而且有了这个污名,他这辈子都甭想再考科举了。
    齐梅就在窗户里看着,给何妈递了个眼色,何妈适时的,就从窗户里追了一句:“县公老爷,我家二爷的一个秀才身份,可花了我家足足一千两银子,革不得啊。”
    不孝乃是大罪,气死长辈,更是天理难容,更何况功名还是花银子买来的,不过转眼之间,陈淮安就成了众矢之的。
    锦棠一颗心都悬提了起来,上辈子几度日子不好过,若非锦棠哭着,拿刀架在脖子上堵着,陈淮安就跟着骡驹去做匪了,要真落入匪道,这辈子他永无出仕的可能,更何况考科举,做官。
    毕竟匪,可是朝廷最忌的角色。
    而在锦棠的印象中,陈淮安认识的字虽多,但是个连篇完整的《三字经》都背不下来的人。
    “虽说晚辈确实爱吃点子酒,但早已戒酒多时,至于花钱买功名,张大人得相信朝廷的科举制度,真要是一千两能买一个秀才身份回来,寒门学子,又岂有再进阶时?”
    这一句反问,倒是把前任和继任,两位县令都给问住了。
    公然承认秀才的功名可以买,于陈淮安来说,不过是革掉功名而已,但于朝廷来说,却是能够撼动信誉基石的。
    一个男人,只要打算好了这辈子是要考功名,像陈杭一样,他这辈子就没有别的生计来源,所靠的,就只有考举致仕之后的收入,秦州府多少儒生,听到这样的话,岂不寒心,会不会突然暴动,要真乱起来,朝廷彻查,也许整座州府要抓多少人。
    所以,身为官员,这话可不敢乱说。
    因陈淮安一句提醒,县令张准突然就闭嘴了,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这话说的不妥。
    但气死长辈可是个重罪,要真能查实是他气死了陈杭,慢说功名,今天就得下大狱。
    孙福海一脸阴鸷的笑,心说今儿必得要让你陈淮安身败名裂才行。
    “昨夜安排的功课怎么样了?”就在这时,门外忽而走进来个男子,白麻棉直裰,外罩玄色狐裘披风,走至陈淮安面前,清瘦肃穆的脸,严厉的语调,居然是竹山书院的山正,康维桢。
    康维桢曾是北直御史,一杆子细笔搅动过乾坤,一纸状书连上去,连户部尚书都给撸掉过的,虽说如今不过一个山正,到底其气度与人不同,巡过全场,所有人都哑了声息。
    陈淮安立刻道:“先生布置的功课,学生已经全做完了。”
    康维桢给两位县令见过礼,进门拈了柱香,出来站到台阶上,巡过全场,道:“陈老先生确实是为了三个儿子操碎了心,也是怪我,昨儿给淮安安排的功课有些多,怕是陈老先生操心儿子的学业,一口气就喘不上来了。”
    这算是简接的,就把陈淮安气死陈杭的过失,揽到了自己身上。
    随即,他又道:“淮安,把《孟子》全篇背来,于我听。”
    整个渭河县的风流酒家,浪荡子陈淮安于庭院之中,灵棚之下低眉笑了笑,道:“也好,恰也是慰我父在天之灵,叫他不必再为我的学业操心。”
    说着,他居然真的就当着两任县令,一院子宾客的面,言辞朗朗,背起了《孟子》通篇。
    初时,宾客们也不过听听而已,随着陈淮安背的越来越长,有人找来了一本《孟子》,翻开书页对照着,逐字逐句,陈淮安或者也会略略皱眉,但也不过思忖片刻,就能随即背颂出来。
    言辞犹如流水一般朗朗而吐,他瞧起来高大,挺拨,宽肩阔背,眼神无比的坚毅。儒生之中,难得有他如此坚毅阔朗,仿如松柏一般的外貌。
    《孟子》是四书中最长的一本,寒窗苦读,于儒生们来说,背颂圣贤经典是必须的,但别的书都好说,唯独孟子,通篇整整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
    一本三万多字的《孟子》,一夜之间,吃醉了酒的妻子还在床上呻吟,他一只手还得安抚妻子,一只手捧着书,好吧,只有一只眼睛瞧着书本,居然真就把本《孟子》给背下来了。
    锦棠昨晚半醉半醒,也知道自己没管住嘴,吃了酒糟怕是又坏了事,但她有个好处,就是自己醉后做了什么,从来都不知道。
    想当然的,每次都以为是陈淮安在欺负自己,而她哪种媚浪样子,于陈淮安来说,恰好似饿狗遇着了骨头,入髓之香,两厢情愿,所以从不曾戳穿过。
    锦棠瞧陈淮安如此信手拈来,莫名有几分欣慰,无论如何,他能放下肉欲,专心至致于学业,这辈子应当就不会在三十岁的正当年时,于朝斗的漩涡之中中途折戟,死于非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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