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久经时光淬炼,可看上去很新,除了纸张有些许泛黄,不见断线脱胶,也没看到断章缺页,一点毛病都没有。可见主人将它爱惜得很好。
这人睡得很熟,夕阳的光透过枇杷叶的缝隙斑驳地照在他白皙的脸庞上,微光浮动,忽明忽暗。
微风从旁吹过,枇杷树不断发出沙沙沙的声响,萦绕在耳畔,像是有人在浅浅清唱。
风撩起男人细碎的头发,他前额开阔,隐约可见几道浅浅的鱼尾纹。
霍初雪一时间竟失了神。恍然间,很真切地认识到这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
她侧身将煮茶的小炉子关了。
这锅茶要是再这样煮下去那就该废了!
许是她的动作不够轻,吵醒了男人。
她回头再看向他时,他正睁眼看过来。似乎是真的睡着了,那一双眼睛朦胧微眯,眼神空洞,是失焦的。
两人四目相对,男人对于霍初雪这个不速之客明显是诧异的。
“你是?”他一开口,嗓音混沌,略微嘶哑。
女孩娉婷地站在他面前,身姿曼妙,长风衣被风撩起衣角,里头灰蓝色的衬衫一闪而过。贺清时只捕捉到一抹蓝影。
她的目光投向他怀中的书,轻轻笑着,眼尾透着光,“你喜欢《风声雨声》?”
她实在想象不出眼前这样一位光风霁月的男人竟然会喜欢看母亲十年前出版的三流小言。
他垂眸看向那本书,眼神温柔,轻声向她解释:“我太太喜欢这本书,我闲来无事用来打发时间。”
霍初雪:“……”
“你太太呢?”她四下环视这个小院子,院子荒芜成这副田地,真是一点也不像有女主人的样子。
他看着她的眼睛,慢腾腾地回答:“去世了。”
霍初雪:“……”
男人说这句话时表情很平静,丝毫没有难过和哀伤,甚至连惋惜和惆怅都听不出来。
很显然他早就已经接受了妻子的去世。可不知为何,霍初雪却隐隐觉察到男人的内心远不如他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她总觉得那种经过漫长时间打磨后才拥有的内心深处真正的平静和坦然,不是男人当下这个样子的。
一个男人在妻子去世后还能捧着妻子生前喜欢的书来打发时间,不用问她也知道他们的感情一定很好。
“抱歉。”她轻声说,面露歉意。
她无意揭人伤疤,可却委实提了不该提的。
“没关系。”男人微微低头拿起怀里的书,小心地合上,动作轻柔,放置在石桌的一角。
然后掀开毛毯,从藤椅上站了起来。
两人离得近,他一站起来,霍初雪便觉得自己眼前投下一片阴影。他很高,目测185以上。
“小姐来岑岭旅游?”他的态度算不得热络,坐到石凳上,语气清淡温和,“要是不介意可以坐下喝杯茶。”
她依言坐到他面对,一双手规矩地放在大腿上,摆弄两下手指,“我来岑岭旅游,可惜这山太大,绕来绕去就迷路了。路过你家看到门开着,就想找个人给我指指路。”
“岑岭是大,不过绕到我家来的,小姐你是第一个。”
霍初雪:“……”
男人的语调淡淡的,听不出深意。可霍初雪却觉得他话里有话。
短暂的接触让她大致对于眼前这个男人有了一点浅薄认识。看似温润儒雅,骨子里却有些清冷,有种文人特有的矜贵。他应该从事着和文学有关的工作。
霍初雪当医生这么些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识人,辨人的本事不说炉火纯青,倒也还是有一点的。
他给霍初雪倒了一杯热茶,清淡的茶香一直混在早春和煦的风里,纠缠着人的鼻息。
“小姐请喝茶。”
她伸手接过,“谢谢。”
“刚才我睡着了,这茶的火候过了,小姐凑合喝吧。”
“上好的涑明茶,七分火候就够了。”
涑明茶是岑岭一带的名茶,因希少而格外名贵。岑岭一带雨水丰沛,气候适宜,特别适合茶叶生长。当地茶叶品种繁多,诸多品种中当属涑明茶最为珍贵。
“小姐懂茶?”他微微抬眸,漆黑的瞳仁聚焦在她身上,无比深邃,脸上显露出几分意外。
她抿了小口杯中茶,唇上沾染上一圈水光,微微发亮,“我母亲爱好茶道,平日里总是倒腾这些,我耳濡目染知道一些。”
“令堂应该是位会蕙质兰心的女子。”他面容平和,久不见笑,徐徐说:“我妻子生前也特别喜欢茶艺,时常在这个院子里煮茶给我喝。她去世以后,我就自己动手。可惜我悟性不够,煮出来的茶水总是缺了点味道。”
男人提起妻子的表情很温柔,眼角眉梢都浮现出光彩,神采奕奕。这让霍初雪对于这个早就离去的女人越发好奇。
能被这样一个男人深爱着,想来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奇女子。
不到到底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她不请自来已经叨扰人家了。自然不能过多探听主人的隐私。霍家家教良好,霍初雪从小就被父母教育谨言慎行,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她心里门清儿。
“先生应该只是怀念之前的那种味道,有时候人的味蕾比人还要恋旧。”
“小姐倒是看得通透。”男人环视四周,呢喃低语:“恋旧的人无时无刻不在恋旧。”
一杯茶饮完,男人适时给她续上,礼貌周到。
霍初雪瞟了眼渐沉的日头,知道自己到时间该走了。可却挪不开步子。她喜欢听这个男人讲话。
“小姐贵姓?”他似乎这才想起问她的姓名。
“姓霍,霍初雪。”
第4章 3棵树
“初雪?”男人听后,未曾笑,夸赞说:“残腊初雪霁,梅白飘香蕊。意境不错,是个好名字!”
倒是霍初雪抿嘴笑了下,没好意思告诉他自己这名字的由来。据说是她出生那天,青陵下了第一场雪。她爹霍广源先生看着窗外扑簌簌的雪花,信手拈来,“咱家女儿就叫霍初雪。”
给她取名真是比什么都随意!
同样的名字,从这人口中说出来,则更为文雅,意境隽永。逼格都高了!
霍初雪扫了两眼右手边斑驳老旧的外墙,墙面上方的白漆已经掉得七.七.八.八了,爬山虎刺喇喇地爬满整面墙。这个季节,爬山虎抽绿,叶片翠绿,颜色亮丽鲜嫩,看得人眼前一亮。
仔细看,她又发现左边墙上除了爬墙虎还种了别的植物,有凌霄花和吊兰。三月份不是凌霄花的花期,它还没有开花,不过枝叶茂盛,蓊蓊郁郁,彰显出早春生命的勃勃生机。
她想若是到了五.六月,凌霄花开,绿意盎然,繁花似锦,这面墙一定会变得非常漂亮。
凌霄花的藤蔓从一楼一直攀爬到二楼,几株长枝叶静悄悄地探进二楼的小窗,似乎想给这背阴的房间送进一抹新绿。
这栋房子由内而外,从上到下,无不显露出年代感。
她注目一瞬,慢慢收回目光,打开话匣子,“先生,这房子看着有一定年岁了,是你早年建的,还是买的?”
“这房子是我早年找人建的。我太太是望川本地人,每年岑岭梨花开的时候,我都要陪她回来住上一阵子。”
“这么说先生你不是望川人?”她再次看向男人。
“我是青陵人。”
“这么巧!”霍初雪惊呼一声,觉得不可思议,“我也是青陵人。”
“我听你口音就听出来了,江浙一带的人语调软糯,前后鼻不分,很明显。”在他乡偶遇老乡,这并未让男人感到多少欣喜,面色依旧寡淡,徐徐道:“青陵有不少人来这里旅游。”
霍初雪:“……”
第二杯茶水下肚,“呼噜”几声响,霍初雪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唱起了空城计。
霍初雪:“……”
“饿了?”男人耳尖听到了。
她揉了揉扁平的小腹,特别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吃中午饭。”
“霍小姐先坐会儿。”男人扔下话,片刻以后给她取了一碟桃花酥回来。
“房子里没什么吃的,只找到这个,你先垫下肚子。”
“那你平时吃什么?”
话没经过脑子,就冒了出来。问完她方意识到不妥。可惜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已然收不回来了。
“到了饭点,家里的管家会过来给我送饭。”
霍初雪:“……”
原来是这样!
霍初雪实在是饿,也顾不上矜持,塞了块桃花酥到嘴里,甜腻腻的。她不喜甜食,但饿的人委实没得挑,填饱肚子才是王道。
“你每年在这里要待几天?”满嘴桃花酥,说话也含糊不清。
“一周。”
“今天第几天?”
“第六天。”
“所以你明天要走了?”
“是的。”
不知不觉中那碟桃花酥全进了霍初雪的肚子。她其实压根儿就没在意,吃一块拿一块,再回神时,碟子已经空了。
男人的目光落在空碟上,悠悠道:“看来真是饿了。”
霍初雪:“……”
这就尴尬了啊!
她有些脸热,忙转移话题,“你这儿的枇杷长得真不错。”
果然男人被转移注意力,视线投到那棵枇杷树上,低低地说:“这树是我太太走的那年春天种的。她种了很多树,梨树、枣树、橘树种了一堆,可最后存活下来的就只有这一棵枇杷树。”
霍初雪:“……”
“这棵树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