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夏交替,因白筠院子里的桐花开放得绚烂至极,京城盛传白大小姐院子里的百米桐花路开时烂漫,落也缤纷,淡紫色的桐花凋零地上如铺茵褥,是初夏时节的京城一绝。
外院的粗使下人对桐花路早有耳闻,平日里根本没有机会亲眼目睹,今日借着搬运青花折枝花果纹六方瓶的由头,又碰巧临近清明时节,桐花正直繁盛时,倒是能够欣赏到难得一见的景致。
下人们跟着白筠的脚步,还未入桐花院,隔着高墙就能看见高耸的梧桐树冠迎风招展,硕大的桐花一簇簇傲立枝头,预示着春将逝去。
“瞧,那就是闻名京城的绝色。”有奴才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激动地同旁人议论道。
“据说早几年小姐还在京城时,每年桐花盛开,都会设宴邀请京城里的贵人们前来赏花,那时桐花院里热闹非凡。”
“你说的宴会我听说过,只是今年小姐才回府,桐花已经盛开,怕是赶不及设宴款待贵人,白白浪费了这等美景,无人欣赏呀。”
“哈哈,怎么会无人欣赏?我们今日不就沾了太子殿下的光,才有幸目睹桐花路。”
……
白筠无意识地听见下人们的对话,随意瞟了眼盛开如锦的桐花,微微愣了愣,呢喃呓语:“三年了,不曾想桐树竟然长那么高了,若是真如他所言,待成了参天大树,这桐花院的名声会越来越响亮吧?”
犹记得那年,他兴冲冲地命太监运了九盆尚且不足一米的树苗,闯进丞相府直呼着要见她:“筠筠!快出来,看本太子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幼时的白筠对待两人的关系,十分懵懂无知,只记得他是位善解人意的大哥哥,总是变着花样送她礼物。
那一日,丞相夫人听闻太子殿下亲临,却是一个头两个大,心底直犯嘀咕,这个小祖宗,怎么追到丞相府来了,真不愧是陛下的儿子,讨女娃欢心都不用人教,知道要送礼。这样下去可不行,筠儿万不能被这等花言巧语拐进东宫,到时候隔着红墙白瓦,一家人再是难以团聚。
丞相夫人招呼上奴仆,赶往正厅,正好拦截下已经入府的太子,脸上不动声色,和蔼可亲道:“不知太子殿下驾到,臣妇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不怪丞相夫人,是本太子没让奴才通报接驾。”话锋一转,忙追问道:“筠筠在哪?本太子给她带了礼物。”
丞相夫人眼角的余光扫过立在太子身后的九名太监,只见每人手里捧了一盆被黑色绸缎遮盖得严严实实的植物根系,猜测是此时节正绽放得娇艳的花朵,心底已然合计了诸多令女儿不喜的法子,待有了稳妥的办法,才笑吟吟地回话:“殿下出宫还惦记着小女,真是让臣妇惶恐。”
年幼的太子一颗心早已系在寻来送予白筠的礼物上,哪有心思与丞相夫人寒暄,也不懂得弯弯绕绕,直言不讳道:“本太子喜欢筠筠,自然要将好东西送予她,丞相夫人不必惶恐不安。”
……
女儿就被太子殿下表白了?
一定是她想歪了,成年人的喜欢与孩提时代的喜欢怎可相提并论?童言无忌,丞相夫人自我开解。目光投向九盆未知名的植物上,猜测道:“太子殿下是与皇后娘娘出宫游玩时,在宫外寻到的礼物?”
“对!丞相夫人真聪明。”太子稚嫩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夸赞道。
她有听相爷提起过,皇后带着太子对外宣称出宫游玩,实则是专程前往永康山上的灵隐寺敬香,如今估算一下往返时间,正好对得上太子回京的日子。
至于灵隐寺中最出名的盆景花卉,当属‘大朱砂’山茶花,据说此花植株形姿优美,花形艳丽缤纷,呈现朱砂色,因此而得名。
如今正值花开时节,慕名前往观赏的香客络绎不绝,太子赏花后,将灵隐寺中的‘大朱砂’运回京送予女儿,她觉得再正常不过,区区九盆花卉,她还不放在眼里。
花开花落,最多再过一个月,山茶花就凋谢殆尽。待女儿忆起这九盆花卉,估计也要等到来年了,一年光景,小女娃的记忆力可不会记得几朵色泽艳丽的花朵。
丞相夫人想通这点,没再拦下太子的脚步,放行道:“筠筠正在书房练字,殿下去找她吧。”
“好!”脆生生的稚嫩声回道。
第8章
太子抵达书房时,特意命了下人不要通传,径直走了进去。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空旷的书房里,白筠正聚精会神地坐在垫高的凳子上,练习夫子授课后安排的堂后作业,几个大字被她反复临摹。
年长白筠五岁的太子个子拔得很高,站在书房门口,隔着好几米的距离,就将白筠正在小几上练习的五个字帖看得一清二楚,脸上荡着一抹淡淡的笑容,步履轻盈地走向她。
春葱玉指虽努力描字,依旧不够气力,歪歪扭扭地一遍又一遍的书写‘囚’字。
白筠觉察到正练习的字帖被一片暗影笼罩,疑惑抬眸,见到一片明黄色的衣裳,就已知晓来者定是太子无疑。
果然,印入眼帘的即是如沐春风的微笑,他逆着光,好看的眉眼弯弯,已渐长开的轮廓越发棱角分明。在她心目中,太子殿下是认识的哥哥里生得最好看的人,连忙甜甜的唤道:“涵哥哥,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专程找你来了。”没等她追问来意,太子赶忙又岔开话道:“筠筠正在练习‘囚’字呢,可懂其意了?”
“还不曾学习,夫子先让我抄写,待字体端正工整了,再教其意。”白筠如实说。
太子点头,走到她的身旁,温声道:“我教你吧。”
漂亮哥哥愿意教她,自然十分乐意,想必独自一人临摹字帖会多了许多乐趣,忙点头应答:“好啊!”
那只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包裹住白筠执笔的小手,在白纸上书写下一竖、横折、撇、点、横共计五笔,提笔离纸,一个力透纸背的‘囚’字印入眼帘。
太子含笑的凝视着‘囚’字,薄唇轻启,解释字意道:“‘囚’字中间一个人,被‘口’字包围,像犯人坐在牢房里,四面都被封闭,行动被限制了。这字指代,拘禁,被拘禁的人。”
白筠一点就通,回眸软糯糯地赞叹道:“涵哥哥真厉害!不止楷书写的真好!字意也解释的清楚明白。”
注视着他的崇拜眸子里闪烁着灼目的光华,眼前精致的瓷娃娃,小脸被冷风冻得微凉,红扑扑的两腮像打了薄薄一层胭脂,犹如上等的羊脂白玉晕上了应有的色泽,美艳动人。让人禁不住想要捏一下,这般想着,就行动了。
触手微凉,软绵绵的,像他摸着母后圈养的那只花斑猫,令人爱不释手。
“涵哥哥?”白筠不明白,还在写字,太子怎么摸起她的脸?
“你脸上有沾到糕点,别动。”这谎撒得丝毫没有罪恶感。
白筠不敢动弹,等着他为其擦拭掉脸颊上的污垢,心怀感激笑道:“一定是我刚才偷吃崔嬷嬷做的芙蓉饼沾到的,还好娘亲没看见。”
见她吐了吐舌头,庆幸坏事没被发现的侥幸心理,太子亦笑道:“丞相夫人为何不许你吃芙蓉糕?”
白筠歪着脑袋,努力回忆起丞相夫人当时说过的话:“娘亲说,吃多了甜食,牙齿会生虫,待我长成大姑娘,要许人家时,婆家看见我的牙齿长虫,会认为我没有自律性,将我退回娘家,那我就嫁不出去了。”
太子微愕,沉思着母后对于未来儿媳妇牙齿生虫的接受程度,想到内廷对于入宫女子的严格筛选,也觉得芙蓉糕是吃不得了。沉吟片刻,思及她对甜食的喜爱,安抚道:“宫里的糕点做得好,到时候我会命厨子将各种糕点改良,再送来丞相府,那筠筠就可以吃到牙齿不会生虫子的糕点了。”
“涵哥哥真棒!”白筠真心实意地赞道。
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投下斑驳的剪影,倾泄在两人身上,照的暖洋洋,两个孩子洋溢着天真无邪的烂漫笑容对视着。
“对了,涵哥哥今日登门丞相府,是找我有事?”白筠才想起来,太子平日里学习功课排的满满当当,不会无故拜访。
太子含笑解释:“此次离京,我在灵隐寺寻来了好东西,所以回宫后特意抽出时间登门了次相府的门,给你送礼物来了。”
礼物?
白筠想到娘亲的告诫,太子赐的物品都要妥善安置,小脸闪过一丝纠结,她隐藏的很好,不敢让太子知晓,以免令送礼人难堪。
“你猜一猜,这次是什么类型的礼物?”太子兴致十足,让她猜。
虽然忧愁着如何安置礼物,但白筠依旧欣喜,又有礼物可以收,立马笑靥如花,猜测起礼物是何类型。
太子回京已经数日,灵隐寺路途颠簸耗时,礼物自然不可能是解她嘴馋的吃食。而灵隐寺中闻名天下的除了保佑平安的神灵,就只有奇花异草,其中拔得头筹的自然当属‘大朱砂’山茶,故而她猜测道:“难道是花?”
“筠筠真是冰雪聪明,一猜就中。”太子拍了拍手,传唤道:“都进来吧。”
屋外等候多时的九名太监抱着花盆,秩序井然地走了进来一字排开,得令后将花盆上罩的黑色绸缎扯落,露出一棵棵绿意葱葱的小树苗。
树苗不大,不过一米来高,枝繁叶茂,想必一路上得到精心照料。奈何枝桠上不见任何花蕾,也不晓得是时节不对,还是树苗年份不够,乍一看,这九盆花卉十分不起眼。
白筠是见过山茶花的,只看了眼盆栽里小树苗的叶子,就晓得这九株植物绝不是山茶树苗。她对花木的品种了解的不够深入,所以盆栽里的何花木就不得而知了,虚心请教道:“这是何花?”
“紫桐花,我在灵隐寺荒无人烟的后山上发现了一颗百年老树,正值花开时节,满树繁花,甚美。”
白筠眼眸一亮,问道:“可是白居易诗中说著:春令有常候,清明桐始发。何此巴峡中,桐花开十月?”
第9章
“对,我记得丞相夫人已经为筠筠修葺独院,正好可以将这九株紫桐花栽到院中,待过些年,紫桐花长成参天大树,花满枝桠,必定是院中一景。”
白筠憧憬着太子描绘的景象,繁花似锦的院子,一定好看:“那还等着什么,涵哥哥同我去院子里栽紫桐花吧。”
她领着太子前往正在修葺的独院,泥水匠正在搭建主楼,管事大老远就见到自家小姐陪同太子殿下前来查岗,赶忙迎上前去汇报工期进度。
白筠对于建房子那是一窍不通,哪懂得泥水匠手里刮墙的工具叫作瓦刀?汇报听了一半,就打断了管事的絮叨,问道:“你这可有整座院子的设计图?”
设计图?
管事取出随身携带的图纸,摊开在长案上,介绍道:“夫人请来了京城里最有名的建造班子,为小姐设计建造独院,计划从城相府的正厅往东先建长廊、假山、云月湖、才到独院,可谓有山有水,一步一景。”
见管事介绍完毕,白筠询问道:“涵哥哥觉得紫桐花栽到哪个位置好呢?”设计独院时,丞相夫人就征询过白筠的想法,她自然知道图纸的绘制,命管事取出图纸进行介绍,不过是给太子知晓罢了。
太子的两根手指落在图纸中主楼前的空地上点了两下,看向她,征询意见:“这个位置不错,栽成紫桐花道,待花开时节,你在主楼二层打开窗户,即可俯视繁花锦簇,必定心情舒畅。”
白筠嘴角微微上扬,点头道:“就依涵哥哥说的办。”
栽紫桐花的地点选好,下人们依照吩咐,挖好坑,侍立等候。
白筠与太子亲手栽种的桐花树苗,经过多年,终于绿树如荫,繁花似锦。借他的吉言,成为闻名京城的一景。
如今,她离开丞相府三年,再归来,心境不同,观赏的角度自然不同。
桐花依旧迎夏送春,只是那个嬉笑相伴的人,变得越发深沉令她琢磨不透。当年金皇后薨逝,太子性情大变,曾经那个阳光灿烂的少年郎早已远去,独留下满院的‘礼物’证明着那个温暖的涵哥哥是真实存在过的。
“小姐?”墨兰见她望着桐花出神良久,终于出声唤道。
白筠回神应了声:“没事,让下人们小心将青花折枝花果纹六方瓶抬进屋子里。”
下人们遵照执行,毕竟是太子殿下恩赐之物,不敢大意,小心翼翼抬进屋里。奈何,看见陈设,却惊讶的张大嘴,并非他们没见过世面,实在是小姐的香闺同他们想象的不一样……不一样。
虽然他们没亲眼目睹各府小姐的屋子陈设,也能想象得到,贵人府中的每件器物都是艺术品,必定摆放的规整有序。哪像自家小姐的屋子里,每件器物单独欣赏那是精品中的精品,只是,放置在一起,就显得不伦不类。无论从器物的颜色,还是款式,都搭不到一块。
下人们小声地展开激烈探讨。
“你有没有觉得咱们小姐的香闺有些不一样?”
“哎哟,你也觉得?我以为就我觉得不一样。”
“你们觉得哪不一样?我怎么没看出来,不就是屋子里显得拥挤了一点?感觉同我们的下人房住的差不多大小,空余的位置十分有限,总的来说,就是有点窄。”
“你懂什么,竟然敢拿下人房与小姐的桐花院相比,这主楼的占地面积就有两个下人房那么大。至于你说的小姐香闺窄那是因为被数不计的器物堆满了,无从落脚。”
“那不就是窄?”
“和你这个没文化的真是说不通,小姐用这些价值连城的器物堆满香闺,容不下落脚的地方,你说可是为了让进来的人看见价值连城的器物后,惊讶得赞叹不已?”
“你就直接说,小姐这是要炫富不就得了,说那么多弯弯绕绕。”
“欸,我可没说这话,是你说的。”
慢悠悠回到屋子里的白筠,见下人们依旧扛着青花折枝花果纹六方瓶立在屋子正中间,仿佛不知所措,问道:“怎么不走了?”
下人代表规规矩矩回道:“小姐未说六方瓶的放置地点,奴才不敢自作主张。”
白筠环顾四周,恍然大悟地摇了摇头:“是屋子里太过拥挤,难为你们了,就将六方瓶抬到那个角落里吧。”
下人们顺目望去,却见白筠指的墙角位置摆放了五个比六方瓶小一两号的器物,精美绝伦的图案令不懂欣赏的外行人亦是移不开眼,由衷赞叹后,问道:“若将六方瓶摆放在那个位置,岂不是挡住了后面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