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怎么看见凌朝风和岳姑娘单独在屋子里待着,她就不乐意。
特别是,岳姑娘还躺在床上,露着脚脖子。
小晚胡乱地拨弄炭炉里的炭火,看见右手戴的戒指,心里一亮,忙搁下手里的东西,打开窗户站在窗前。
本是要许愿,希望岳怀音明天一早伤就好,免得之后又生出什么麻烦,可转念一想,万一她好了,立马跑来道谢,一来二往的,这……反正小晚现在,不大乐意看见她。
房门开了,南北通风,雪粒子卷着寒风闯进来,小晚吸了一口冷气,呛得直咳嗽,凌朝风赶紧把门关了,又来关窗,皱眉道:“大冷天的,你站在窗口做什么?”
小晚止了咳嗽,转过身不理他。
“原来是你把护膝拿上来,我还说怎么找不见了。”凌朝风说着,伸手要拿,小晚眼明手快地夺下,捧在怀里。
这情形怎么看,都是在闹别扭了,而她方才兴高采烈地跑进客房,一见岳怀音,脸上的神情瞬间就僵了,之后都是勉勉强强,大概只有她自己没觉得不自然。
凌朝风那时候就明白,妻子吃醋了。
他本是有分寸,并不想和岳怀音有什么接触,但她伤得不轻,不及时处理会留下后患,他不是铁石心肠,到底还是出手相助了。
“不是买给我的?”凌朝风问。
“唔……”小晚咕哝着,不知怎么回答,才能显得自己厉害些,可她本非泼辣的人,便是撒娇闹脾气也是软绵绵的。转眼他们都成亲四五个月了,夫妻之间亲昵得,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她心里也知道,凌朝风是不会做对不起自己的事。
所以不能无缘无故发脾气,那样没道理,可她不高兴,该怎么办呢。
“吃醋了?”却是凌朝风先开口,捧起她红扑扑的脸蛋儿,轻轻一捏,“我不过是给人家疗伤,这就吃醋了?”
“我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晚别过脸,嘴巴撅的老高。
“你不喜欢我这样做,往后我再也不做,便是要救死扶伤,边上也要有旁人在。”凌朝风正经说道,“我是有家室的人,本该有分寸,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应当。”
小晚弱弱地看他一眼,小声嘀咕:“人家又没吃醋,才没这么小气,就是见你不爱惜我买的东西随便搁着,才不高兴……”
她嘀嘀咕咕,凌朝风听来哭笑不得:“人家是没吃醋,可你吃醋了是不是?”
“没有。”小晚轻轻跺脚,却被丈夫一把抱进怀里,她软软地说,“我晓得,女人家不能动不动就吃醋闹脾气,我们村里那些没事就哭闹上吊的女人,大家面上劝她好说她委屈,可背过身都说,这样闹腾,活该不讨男人喜欢。”
凌朝风抱着她,下巴在她的发髻上轻轻蹭了蹭,说道:“她们的话没道理,女人家何苦为了讨男人喜欢而活着,我只想你能为自己开开心心地活着,往后想发脾气就发脾气,千般不是万般不是,都是我的不是。”
“那也不能得寸进尺。”小晚说,“相公疼我,我也要懂事,你是好心帮岳姑娘,我知道。换做是我,我也会帮忙的,但是岳姑娘太漂亮了,她那么美,像仙女一样,我去镇里常听人议论,说谁见了她都会心动。你和她单独在一起,她还光着脚露着腿,我心里就小气了。”
“那些议论的人可不正经,这种话你不要听。”凌朝风说。
“这我知道。”小晚站直了,生气地说,“偏偏今日,我们好心去布施,素素的烧鸡却叫人偷了,若是贼也罢,要是受了布施的人,那也太狼心狗肺,我们做好事怎么就没有好报,相公,我可生气了。”
凌朝风笑道:“这就是很深奥的道理了,这世道并非善恶两分,穷苦的人未必就弱,富贵的人不见得就强,正义善心若能如此简单,岂不是天下清明,连衙门都用不着了。”
小晚正经听着,干巴巴的话稍稍有些不好消化,可她努力想一想,多少能明白丈夫的意思,便如他们凌霄客栈,在黑白之间,这世道,并非黑白两分那样简单。
“下回一定注意分寸,不生气好不好?”凌朝风顶着她的额头,“你给我买的护膝,不舍得叫我试试?”
被这么一哄,小晚还有什么不高兴的,乐滋滋地拉着相公坐下,掀起他的袍子,将护膝仔细地绑在他的膝盖上,摸了又摸说:“这下你骑马时就不冷了,膝盖着了凉,将来可要老寒腿的。”
凌朝风起身走了几步,夸赞这护膝特别合适,小晚很开心,说她的针线活还不够细致,所以不敢自己做,怕回头跑在半路上护膝掉了,等她跟着张婶多学一些针线本事,往后就亲手给相公做。
此时张婶在楼下喊:“晚儿,吃不吃馄饨呀?”
小晚在镇上给人盛粥,累了一整天,早就饿了。现在心情好,更是胃口大开,听得有馄饨吃,眼睛都亮了,拉着凌朝风就下楼。
见小娘子美滋滋地吃着馄饨,而掌柜的默默含笑看着她,张婶和彪叔对视一眼,便知他们把话说明白了。
而小晚心满意足地吃着大虾仁的馄饨,忽地想起岳怀音来,既然动过心思,愿她的伤早日康复,那就还是把这个心愿许给她,便悄悄握起右手,在心里把愿望念了出来。
白沙镇上,思韵阁里请了大夫来给小姐瞧伤,岳怀音却懒懒的不待见,把下人都打发了,只想独自在屋里歇着。
人都散去后,她才坐起来,掀起裙摆和裤腿,看见了肿如馒头的脚踝,疼是钻心的疼,可凌朝风为她冷敷时的冰凉,和他近在咫尺的心动,此刻更胜一筹地盘踞在心里。
岳怀音摸着自己的脚踝,清冷地一笑:“我这是怎么了,人家可是有妇之夫,难道我脱得了皮,换不成骨,命中注定这辈子……”
她紧紧握起了拳头,长眉拧成一簇,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往事莫提,不堪回首。
隔天,便是正经的腊八节,彪叔熬的腊八粥很讲究,花生大枣桂圆核桃,红豆黑米粳米糯米,整八件化入黄澄澄的冰糖,小火熬上大半夜,小晚在梦里就闻见香气了。
一家子人围坐着喝粥当早饭,说起二月里州府的院试,二山要去参考,若是考出了秀才,八月就要上京乡试,待中了举人,明年三月便是会试,若能一举到了最后殿试,他便年纪轻轻就要入朝为官了。
小晚村里的秀才,考了一辈子都没过乡试,如今五十来岁了,还只是个秀才。但便是秀才,也比常人强一些,哪怕教村里孩子念书写字,或是给人代笔写信,也能有一口饭吃。
但二山志向远大,他要入朝为官。
正说笑着,客栈门前有人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问着:“小晚,小晚你在吗?”
又听得孩子的声音喊着:“大姐,我们来给你送腊八粥。”
小晚脸色一变,顿时就不高兴了。
正文 043 厉害的小娘子
她瞪着凌朝风,眼睛里像是在说:“你看,上门来要钱了吧。”
凌朝风倒是淡淡的,起身往门外走。
小晚不乐意见到许氏,要去楼上躲着,张婶挽着她的手说:“难不成你还怕她,何不亲自撵她走,叫她知道厉害,往后就不敢再来了。”
且说昨天凌霄客栈在镇上布施,不仅给粥,还给一百文钱,很快就被人把这光景带回青岭村到处宣扬,都说穆工头家有个了不得的女婿。
许氏听得口水都要流出来,据说几个挨得近的村子,让小孩子去讨,也能讨到几十文钱,一整天下来,起码给出去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银子,够村里人家一年的嚼谷,许氏又爱他们出手阔绰,又恨他们有钱给外人,也不知道往娘家送一些,那一回夫妻俩来扫墓后,眼巴巴等到了腊月,连铜板的响声都没听见。
于是再也忍不住,连夜熬了腊八粥,天没亮就拖着两个孩子出门,从青岭村坐驴车到白沙镇,之后十里地竟是踩着雪走来的,把两个孩子累得半死不活。
凌朝风出门来,见小晚的弟弟妹妹冻得脸颊通红,跺着脚浑身哆嗦,许氏也是冻得嘴唇发紫,这么冷的天,走那么远的路,穿得也不厚实,真真是来装可怜卖惨的。
店里烧着火炉,温暖如春,张婶小晚都穿着单的夹袄就够暖和,继母三人进来,看得眼睛都直了。
两个孩子跑到桌边,见桌上有粥有包子还有油汪汪的荷包蛋,都舔了舔嘴,问小晚:“大姐,你们吃早饭呐,你们早饭吃这么多?”
许氏上前把两个孩子往身后撵,将抱着的一锅粥放下,说道:“看我多事,惦记小晚爱喝腊八粥,还特地送来,怎么想不到,客栈里怎么能缺一口吃的呢。”
她呵呵笑着,抬头打量边上的人,被气势粗犷人高马大的彪叔唬了一跳,才明白难道旁人是把这一位当凌朝风宣扬不成?
再见边上两个人,漂亮的中年妇人,一眼瞧不出年纪,穿得干净体面,皮肤很白,脸上笑悠悠,倒是很客气。另有一个小哥,许氏听人讲过的,路人总见他在客栈门前扫地。
“晚儿,粥凉了,要不热一热再吃?”许氏一副慈母心肠,对小晚说,“你爹知道你爱吃花生米,把花生都挑在这一锅里,叫我一定看你喝上一碗再回家。他今日走不开,不然他也跟着来看看你,我们都知道,客栈里生意忙,你们是走不开的。”
小晚冷着脸,看也不看她,真不明白这个女人有什么脸皮来。敢情还是凌朝风太客气了,上回扫墓时,相公若还是把穆文保摔出去,而不是给银子,这婆娘就没胆子来纠缠了。偏偏这会儿,还把他们请进门。
小娘子好不乐意地看着自家夫君,目光似乎在说:“你来处置,我可不管。”
这个人明明答应自己,往后再不会让许氏和她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明明说一辈子都不相见的。小晚觉得,他可能忘记了。
凌朝风并没有忘,他是想,这些麻烦用暴力来解决,轻而易举,可小晚曾经受过那么深的苦,如今老天让他们结为夫妻,解除了她的苦难,必是看在她心善虔诚又坚强的份上,是她的福报。
若是以暴制暴,或是设计伤人,的确能出一口恶气,或吓得许氏再也不敢来纠缠,但这样,兴许就把业报算在小晚身上了。
许氏若有报应,老天迟早安排给她,现下只要保证这婆娘再不会伤害小晚,便足够了。他不愿为了这么一个恶人,给小晚造孽。
凌朝风本就是游走在黑白之间的人,冲动热血他有,可能长久地生存立足,自有他一番道理。
“大姐,我们饿了,我们还没吃早饭。”穆文保躲在娘亲身后,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桌上的荷包蛋,话却是对小晚说,“大姐,我们能吃一口吗?”
还是张婶热情,上来说:“吃吧,婶子给你们拿碗筷去。”
可俩孩子却很没规矩,立刻爬到桌上伸手拿,荷包蛋那么香,他们在家一年也吃不上几回。
大姐出嫁后那几天,倒是吃了几顿饺子,但是很快日子又过得拮据起来,他们的娘最爱藏着钱,藏着钱心里才踏实,挂在嘴边的话总是:“这银子将来,还不是给你们娶媳妇嫁人用的?”
他们三两下就吃掉了荷包蛋,盘子里还躺着一只,姐弟俩对视一眼,比谁手快,很快就抢了起来。
许氏看得面红耳赤,把俩小东西拽下来,就差没拿耳刮子招呼,对凌朝风客客气气地说:“凌掌柜,打扰你们吃早饭了吧,没事,你们吃着,我们在边上坐会儿,我和小晚说几句话就成。”
“我可没话和你说。”一直沉默的小晚,终于开了口,在客栈好吃好喝养了四五个月,长个儿长身量了,夫妻间云雨滋润,连胸脯都隆起来,小腰细细的扎着绸带,一身青绿袄裙,又嫩又体面,说起话来,也不是从前那样唯唯诺诺可怜相,她双眸明亮,透出几分厉害,冷冷地对继母说,“往后也不必给我送东西来,客栈是做生意的,不招待亲戚,有什么事派人给我捎个话写个信都成,人就不必再来了。”
许氏抿着唇,心里的火熊熊燃烧,那日赶集,她并不知道凌朝风在一边,当时就是顺手了,从前在家都是说着话就上手打,那天也不自觉地去拧了小晚的脸,谁知这下得罪了他们。
而今天,一屋子客栈的人,许氏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给小晚脸色看,更别说动手。
可她死皮赖脸地来,就想讨几两银子回去,这会儿只能忍气吞声,装可怜道:“我知道,我们这就走,可你弟弟妹妹脚还冻着呢,让他们烤会子火,暖一暖再走成吗?”
凌朝风没言语,小晚不理会,坐下把剩的腊八粥喝了,张婶拿着碗筷出来,走到一半,就又退回去了。
于是就这么干坐着,足足坐了一刻钟,小晚将桌上的碗筷都收了,瞥了眼母子三人:“你们能走了吧?”
许氏想象的光景,此刻凌朝风该掏钱了,可等了半天也没动静,她把心一横,挽起袖子说:“晚儿,我来替你洗碗,天这么冷,你的手要生冻疮了。”
她一面说着,就毫不客气地凑上来,小晚不愿让她碰,两人抢了一回,许氏压抑火气,堆着笑脸好声说:“你别忙,让娘来给你洗。”
忽听得瓷器碎裂声,小晚竟是把手里的碗筷都摔了,凌朝风冷冷地看过来,已是随时准备动手了。
但小晚没有惊慌,更不会害怕,直直地瞪着许氏道:“你不是我娘,我娘早死了,你算什么东西?过去十几年你怎么待我,全当我忘了不成?看在爹的份上,我放你一马,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既是把我嫁出来了,既是当初没弄死我,你就该明白,早晚有一天,你会有报应的?”
所有人都呆了,张婶捂着心口,对她的小闺女刮目相看。
小晚这辈子,都没这么大声说过话,在客栈四五个月,真是活出个人样了,她曾经也抵抗过继母,可是个子小力气小,结果总是被打得更惨,为了活下来,才学会了忍。
现在她可不用忍了,只要她乐意,凌朝风能像捏死蚂蚁一样捏死许氏。
而她有多恨呢,小晚知道,就连《三字经》《千字文》里,都教人要宽容,可是她做不到,她会善待这世上所有人,除了继母。
“你、你……”许氏被气疯了,这口气是死活咽不下去了。
但是根本轮不到她发作,张婶走上来,锐利的目光刀子似的扎在她脸上,冷冷一笑:“外头可要起风了,回头刮风下雪,路上更不好走,大过节的,可别闹得母子三人冻死在路上。”
她一挥手,把彪叔喊来:“还不把人送走?”
彪叔手里拿着烟枪,眯着眼睛走上前几步,那么高大跟堵墙似的人物,许氏的腿都软了,连滚带爬地拽着一双孩子往外头去,到了门前,实在忍不住,大声骂道:“没良心的小贱人,你等着遭报应吧,老天爷睁着眼呢。”
小晚端起那锅粥,冲到门前往许氏身上摔,锅碎了粥流了满地,她恨道:“老天爷当然睁着眼,看你怎么作践别人的闺女,早晚一件件还给你。”
许氏再要发作,店里的人都出来了,一排人站在小晚背后,吓得她不敢再出声,拎着俩孩子走了。
这一遭真是倒了大霉,一分钱没捞着,挨了顿羞辱还赔了一锅粥,恨得许氏咬牙切齿,一路上将两个孩子又骂又打,过了晌午才到家。
客栈里,午饭时来了几个外乡人,不住店只吃饭,张婶他们便殷勤招呼,小晚自继母离了后,就在屋子里没出来,直到这会儿客人吃了饭离去,她才下楼帮忙洗碗。
张婶烧了一锅水,往后门井边来,却见小娘子坐在凳子上抹眼泪,哭得很伤心。
“我来。”凌朝风从身后出现,接过那一锅热水,向妻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