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掌柜连忙拱手:“请公子放心,只是千机草不同别的药材,需得特殊保存,因此一直放在城外的药铺别庄之中看管,公子只要留下定钱,三日后即可上门取千机草。”
“这……”白衣男子似有些犹疑。
陈掌柜即刻道:“公子不必有顾虑,小店在这咸阳城已经开了百年以上了,公子可尽情去打听一番,我孔家药铺,从未有过言而不守的事。”
白衣男子又是一笑:“在下信得过掌柜。”
说着,见他伸出手从袖中取了一块金锭子出来。
“掌柜的!”一个伙计忽然冲进了店中,冲着陈掌柜叫道。
白衣男子被打断,眼睛眯了眯,看向那伙计。
陈掌柜气不打一处来,盯着那不长眼的伙计就道:“何时这么没规矩、客人在也敢闯进来!”
伙计被骂的尴尬,低头道:“是少东家……大小姐送来的信。”
陈掌柜还没反应过来,皱着眉道:“又是哪家大小姐?什么事不能等着,非得现在说不可?”
伙计像是不敢再说了,盯着陈掌柜,又露出一副惶恐为难的脸色。
“陈掌柜真是贵人事忙。”一道清丽的声音传来,接着一少女掀开帘子走进来。
一见这少女,陈掌柜脸色就变了。
少女对陈掌柜一笑:“还能是哪家大小姐,自然是咱们孔老掌柜唯一的孙女,咱们家的玲珑大小姐了。”
伙计大出了一口气,看着进来的少女,也没敢出声。
陈掌柜有些不敢相信。这少女……这少女穿着一身孔家的女眷服饰,虽然眼生,但是看那身打扮,怎么也是内院大主人身边,得脸的丫头才有的装扮。
再加上那一声“玲珑大小姐”,陈掌柜的脑袋炸开了。
玉儿笑道:“奴婢是大小姐跟前的丫头玉儿,在这里给大掌柜见礼了。”说着对陈掌柜福了福身。
孔家商铺的掌柜分为好几个层次,有只是为孔家撑门面,或者只是经手一些表面的账目,具体铺面规划还要孔老爷子亲自规划,这种,便只是门面掌柜。
能真正称之大掌柜的,只有深得孔老爷子信任,将所有铺面伙计都放手交下去的,才有资格称一声大掌柜。孔门商铺中,大掌柜的数量寥寥无几,孔家上下也是极为尊重这些孔老爷的心腹,都用主人礼相待。
这声大掌柜叫出来,陈掌柜直如灌顶醍醐,赶紧对玉儿虚扶了一把道:“姑娘不必客气,大小姐这时候让姑娘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玉儿一笑:“大掌柜客气,大小姐说,今日眼看到闭市时分了,让大掌柜您带着铺子里半年的账册,过去和大小姐对接一下。”
陈掌柜脸色一阵变化,半年的账册?还是立刻?他看着玉儿:“现在去?可否宽限到明日?”
玉儿摇头说道:“明日不行,大小姐交待了,让大掌柜即刻关了店子就去。奴婢会为大掌柜的领路。”
陈掌柜饶是经历过半生风雨,眼前这场面还是没缓过气来,且不说孔老爷子去世没有多久,孔家上下正人人自危的时候,这时候,这位眼看就要出阁嫁人的孔家唯一大小姐,让他带着铺子的半年账册去对接,这却是要对接什么?
玉儿一笑:“大掌柜何以这般犹豫,可是觉得大小姐使不动掌柜的吗?”
陈掌柜惊了一惊,这话暗藏机锋,说到底孔玲珑也是孔老爷子唯一的孙女,若说她使不动自己,那可是笑话。况且他怎么也不能叫这小丫头拿住错处。当即拱手对玉儿说道:“哪里的话,陈某万万不敢。”
玉儿又是一笑:“如今老爷子已经去了,大小姐身为老爷子唯一留下的嫡亲,依着孔家只传嫡系的规矩,自是要接过孔家这偌大的家业,也便是承袭了少当家之位。只是大小姐到底刚刚接手,许多事比不得老爷那般熟稔,所以才请大掌柜的过去一趟,也是希望大掌柜能不吝指点一二。”
这番话真是将绵里藏针发挥了个极致,句句抬举恭维陈掌柜,但是都掐着要害,那就是,陈掌柜别忘了,孔门现在的当家人,已然换人了。
陈掌柜脸色只不停息地变着,没错,孔家从祖上就定死了一条规定,不管家族中有多少旁支,人丁兴旺与否,这偌大家财,只有孔家的正门嫡出,才有资格继承。世人都道孔老爷子雷霆手腕,不给亲族颜面,可难道不是正因为如此,才使得孔家不管赚了多少家财,都能平安地传承到下一代吗?
没有争夺,自然就断了旁人窥伺的心。
陈掌柜缓缓抬起手,作了揖:“请姑娘门外稍后,容陈某准备准备,将账册规整好了便同姑娘前去见大小姐。”
玉儿点头淡笑:“好,我便在门外等着陈掌柜。”
伙计把玉儿带出去,陈掌柜抹了一把汗,心中又转了千般念头,回身才发现被自己忘记的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也看着陈掌柜,见到他一时间脸色变个不断,此时有些似笑非笑。
陈掌柜蓦地领受到一股尴尬,拱手说:“实在对不住这位公子,今日恐怕是……”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无妨,是在下耽搁的太久了,误了掌柜闭市的时间。在下三日后再来。”
说着放下金锭子,转身便走。
料不到对方如此通情达理,陈掌柜连忙又是作揖又是赔礼,看到白衣男子撩起帘子离开了铺面,才算是松一口气。
那玉儿一直在外头候着,陈掌柜就算想拖延时间都不可能,只得匆匆收拾了手边账簿,就赶紧和玉儿一起坐了店铺的马车赶往孔家宅子。
☆、006章 当家立威
陈掌柜看着面前的女子,也是很感慨。
他已是有许久没有来过这里,自从从孔老掌柜手中接下店铺,认可他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大掌柜。自那以后,他似乎就再也没来过孔家的宅院。
从进入孔宅起,他就感到了一阵久违的亲切,宅院中一草一木都没有变化,尤其当见到孔玲珑这张、和孔老掌柜有三分相似的脸孔,他这份感慨,就更加深刻了。
没有及笄的孔玲珑明显还是有一种稚气未脱的感觉,叫少女其实更贴切。只是陈掌柜一想到眼前这个少女,身份已经是自己的主子时,就有种微妙的违和感。
虽然孔玲珑无论从衣着,或是神态,都称得上泰然自若四个字。
只是陈掌柜跟了孔老爷子一辈子,习惯了孔老爷子威严的一张脸,再看到面前清秀的少女,那落差真不是言语可以形容。
“陈掌柜。”
面前的少女已经叫了一声自己,陈掌柜立即端坐好。
孔玲珑端着账簿,一边笑了笑:“陈掌柜的账目清清楚楚,每月的营收都有增长,难怪祖父时常说,陈掌柜是他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面对猝不及防的夸奖,陈掌柜有些老脸微红,孔老爷子并不时常夸人,更难以想象他说出左膀右臂这样的话来。
“不过。”话音陡转,孔玲珑指着账目中的一处,凝眸说道,“唯独这一处,麝香虽和人参鹿茸一样属于名贵药材一列,但用处并不及其他名贵药材广泛。何以连续三月,麝香的出货量,都较往年更多?”
陈掌柜一愣后,立刻低头,说道:“是,我回去一定严查。”
居然连这个都看出来了……怪不得,怪不得她一定要让他闭市以后立刻来,就是不让他有时间重新检查账本,现在即便账本有什么不对,也只有这样了。
孔玲珑放下了账本,含笑道:“陈掌柜一定觉得,店铺已经实现了盈利,我却还挑出药材来说事,实在是鸡蛋里挑骨头。”
陈掌柜心头一紧,立时说道:“少当家说哪里话,况且孔家的商铺,从来都不是把盈利放在第一位的。”
孔家的商道,不把盈利作为第一,却总能成为天下盈利的第一。
孔玲珑笑了起来,有些赞赏地看着陈掌柜:“不把盈利放在第一,才能一直保持真正的盈利而不亏,这是祖父一直以来的训言。陈掌柜能够把祖父的话放在心里,实在是很好。”
陈掌柜的头就没抬起来过:“陈家世代为孔家效力,绝对不违背孔门的规矩。”
孔玲珑点着头,看着正襟危坐的陈掌柜,笑得更柔和:“陈掌柜不用这么拘束,不谈生意的时候,我还希望能像往常一样,唤您一声陈叔才好。”
陈掌柜背一挺,“陈某感谢少当家的厚爱,日后定竭尽全力辅佐少当家。”
这算是表明态度了。
孔玲珑微微一笑:“听说陈叔的手下有个伙计叫李三,出身穷苦,大约也是三个月前来的,负责分管药材,对吗?”
陈掌柜这下是真的有些坐不住了,但他到底是大掌柜,明白这个时候他最不能慌,于是沉声回答:“是的,少当家明断。”
孔玲珑点到即止,笑着把账簿递过去:“今日辛苦陈叔跑一趟了,眼看快到晌午,陈叔用了饭再走吧?”
陈掌柜哪还敢用饭,接了账簿说道:“铺子里还有事,就不叨扰少当家了。”
看到陈掌柜起身,孔玲珑仿佛不经心,慢慢说道:“我知道陈叔为人宽厚,为人着想,不过,不讲任何策略的善良,有时候未必真能帮到人,尤其我们经商之家,在善这个字上,一定要守应守的度,如此才不会损及自身。陈叔认为我说的对吗?”
淡淡的一行话,好像只是随口而说。但陈掌柜知道,这番话一点也不随意,这是特意对着他说的。
本来他已经转过了身,即将走出门,听完这番话以后,他感到脚下沉重,慢慢再次转过身,面向孔玲珑,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陈某多谢少当家的教诲。”
孔玲珑在帘子之后,慢慢露出了一丝笑。
离开孔家后,陈掌柜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孔玲珑说的每一句都扼住了要害,麝香确实连续三个月出货量异常,偷偷将麝香带走的,正是那个三个月前来的伙计李三。
而陈掌柜之所以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乃是因为这个李三,家境确实贫寒,家有卧床病重的母亲,已经到了药石罔效的时候。
李三是个孝子,即便如此也想尽办法减轻母亲的病痛,麝香的药用价值没有人参那么广,但麝香的镇痛效果,却是其他药材不可企及。
麝香名贵,李三的贫寒之家买不起,所以,他选择拿走铺子的麝香,缓解他母亲的病痛。
说起来,是一个让人落泪的无奈现实。
陈掌柜经营的铺子,是孔家在药业这个产业中,很出类拔萃的一家,所以区区麝香,当然损伤不了药铺的盈利。
而新任少当家孔玲珑,没有被漂亮的账目蒙住双眼,她一抬手,就指出了陈掌柜的铺子隐藏在细微处的问题。
应该说,从陈掌柜进门起,孔玲珑就已经布好了一手棋局,运筹帷幄,恩威并施,让陈掌柜深刻感受到了,她这新任少当家的魄力、也让陈掌柜知道,孔家的当家,真的是换人了。
送走了陈掌柜,孔玲珑松了松有些酸痛的四肢,玉儿端来了一杯冒热气的清茶,孔玲珑喝了一口。
刘家那些事说到底只不过是烂摊子罢了,最要紧的,还是孔家的生意。她这个当家新上位,要处理的事情,明里暗里肯定不知要多少,这些问题才一点差池也不能出。
玉儿见孔玲珑稍稍放松了一些,绕到她身后一边为她揉额角一边说:“小姐,明天约了东城铺子的掌柜钱松,让他带来了今年一年的营收账目,好给小姐过目。”
孔玲珑“嗯”了一声,先见的都是一些大掌柜,好处就是能最短时间里熟悉孔家门面最大的几个铺面,顺便了解到孔家近期在什么生意上最受益处。
想到祖父生前便是这样把孔家上百号大铺和底下数不尽的分铺管理的条条不紊,孔玲珑心中就升起对祖父的钦佩。她不指望能成为祖父那样的商业大家,只求能不辜负孔家的这份家业,至少在她手中,能好好地传承下去。
但是第二天那位钱松掌柜还没来得及来,一位不速之客就已经抢了先机。
“小姐,刘家大夫人来了。”玉儿脸色有些不虞,这刘家还真是阴魂不散。
见孔玲珑一时沉默,玉儿忍不住问道:“小姐,您见不见?”
孔玲珑笑了笑:“见,当然见,要是我不见,不知刘家这位夫人,又要在心中怎么编派我这个没教养的孔家小姐了。”
可不就是嘛,反正自从这桩婚事确定了以来,她孔玲珑在刘家那些个夫人的嘴里头,就是粗鄙的攀附权贵的一个低贱商户女罢了。
孔玲珑转了转有些酸疼的脖子,才说道:“把刘大夫人请到偏厅里坐着。”
玉儿说道:“小姐,要换身儿衣服吗?”
孔玲珑看了看自己一身青裙,接见陈掌柜那样的下属很合适,但见一个女眷长辈,就显得有些素了。
不过孔玲珑收回目光,笑了笑:“不必换衣服,我穿的什么,并不在刘家大夫人考虑之列。”
玉儿心领神会,在前头给孔玲珑引路。
刘大夫人在偏厅里坐着,这是她第二次来到孔家,第一次是跟随老太爷和老爷给这家人递婚书的,当初她看着孔家这有些陈旧的宅子,心里那股子嫌弃就没消失过,虽然刘邵不是她的亲生子,但她潜意识觉得,这样人家出来的女儿,根本配不上她们刘家的公子。
这第二次来,刘大夫人嫌弃的感觉少了,但是厌恶的情绪却与日俱增。就是这样一个商户人家的小姐,居然敢把婚书退回,打了她们全体刘家的脸面。
她真的很想,当面质问那个孔家小姐,是不是真的是脑袋被驴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