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正远闻言怔了片刻, 眉心聚紧的样子像是把儿子的话听进去了, 在思考涉足航煤业务所承担的风险,可桑桎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 那个好不容易和何家联上姻,又认为司徒家更好,企图和司徒家攀上关系的桑正远, 在此之前或许还在想, 如何阻止无权无势无背景的南庭嫁入桑家,但当得知南庭要成为齐润集团齐董事长的儿媳妇了, 心里怕是又要不舒服了, 说不舒服有点不够份量, 确切地说是, 无法接受。
果然,当桑正远反应过来, 他顿时就发作了,冷声质问道:“司徒南不是和你在一起吗?她的婆婆不该是你妈吗?什么时候她要成齐家的儿媳妇了?”
看看吧,这就是自己的父亲,桑桎的语气难得地犀利了起来, “司徒家破产后, 你不是就抵触她排斥她吗?你不是认为我娶她不能给桑家带来利益回报,一直持反对态度吗?怎么, 我不能和她在一起了, 又不合你心意了吗?”
桑正远怎么能接受儿子这样和自己说话, 无言以对的他气得浑身发抖, 伸手就要打过来,“连个女人都搞不定,还为桑家惹来这样的麻烦,桑桎,你可真行。”
竟然成了他为桑家惹来的麻烦了!桑桎有些哭笑不得,而他也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和应该承受这一巴掌,于是,面对父亲不可理喻的怒意,他霍然抬手,稳稳地格开桑正远的手,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你儿子长大了,你打不动了。”然后甩开那双从小到大也没牵过他几次的手,“我能做的,该做的,就这些,你听得进去最好,若是不信,决意挑战一下齐董事长维护儿媳妇的决心,我不拦你。”
离开家前,桑桎对向来软弱可欺的母亲说:“面对利益的诱惑,他怕是很难回头,我其实也知道,这趟回来,起不到太大的作用,可我到底姓桑,人家都直言不讳地告诉我,该提醒他小心了,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我了解过了,齐董事长是一位非常正直,且有魄力的企业家,她不会像当年何勇算计司徒家那样对付我们和何家,所以,您也不用特别担心,就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守好,就行了。”
桑母是那种没什么大的志向,视婚姻和家庭为全部生命的女人,可是,多少年了,丈夫和儿子一直这样水火不融,现在……或许是意识到了‘远洋’,以及桑家的辉煌,终于要在丈夫的利欲熏心中终结了,也可能是觉得自己的婚姻和人生都太无望,她泣不成声。
桑桎把母亲搂在怀里,安慰道:“没事,还有我呢。”
当晚没有回g市的航班了,桑桎必须要在a市再停留一晚,然而,面对母亲的不舍和挽留,他终究还是选择了住酒店,明明疲惫至极,可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他就下楼去买了包烟,然后坐在窗前,一根接一根地吸,他是医生,最懂吸烟有害健康的道理了,可这一夜,向来不吸烟的男人,恨不得用尼古丁毒死自己。
第二天回g市的航班是下午的,桑桎却早早就到了机场,像是一刻都不愿多在这座长大的城市停留。临近中午,盛远时到航站楼的南程服务台取资料,不经意抬头,就看见桑桎坐在休息室里看杂志。
盛远时走过去,坐到他对面,“这么快就走了?”语气熟稔。
之前在g市机场和南庭遇见时,桑桎也看见盛远时了,只是没料到回程又能遇见,他说:“不走能干什么,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盛远时注意到他面上的疲惫之色,几乎可以想像他此行有多不愉快。回家能不愉快到这种地步,这是一个在温暖健康家庭长大的人,无法理解的,“看来你爸挺执迷不悟的。”
桑桎一笑,苦涩又无奈的那种,“我有时候也奇怪,他那种脾气秉性是怎么把‘远洋’撑到今天的。”
“那就说明,他还有是道的。”盛远时挑了下眉,“也许你的忠告他能听进去。”
桑桎抬眼看他,像是在问:“如果他听进去了,你打算怎么办?”
盛远时就笑了,那笑容有着胸有成竹的自信,然后,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什么时候开始治疗?”
“我随时都可以,”桑桎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看你。”
盛远时也不犹豫,“那就根据她的排班来吧,让她请假治疗,怕是不可能。”
桑桎对此没意见,只是事先说明:“治疗需要到我那边去,不是医院,是我家。”见盛远时抬眼看过来,他说:“你可以一起来,虽然我内心并不欢迎你。”
盛远时失笑,“咱们俩彼此彼此。”然后意外地感慨了句,“你这份大气,我还挺服的。”
向来温和的桑桎不客气地怼了他一句,“不是你说的,要输得起吗?”
盛远时不以为意,他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起身时发出邀请,“要一起吃个午饭吗?”
桑桎拒绝道:“我怕消化不良。”
盛远时也不勉强,只说:“既然选择了南程的航班,有需要就提,除了在她的事情上我有必要的原则,不能退让外,其它方面,我还算好说话。”
桑桎的目光落在他飞行制服的四道杠肩章上,不领情地道:“我现在改签还来得及吗?”
盛远时笑了下,像劝老朋友似地说:“别改了,麻烦。”
桑桎无语。
这样的气氛,在外人看来哪里像是情敌共处,说他们是好朋友,都有人信。但两个男人心里是清楚的,在医院打过那一架,在酒吧喝过那几杯酒后,彼此都坦然了,因为胜负已成定局。
盛远时去忙自己的工作了,桑桎从昨晚就没吃饭,和他聊了几句后,忽然有些饿了,他找了家餐厅,吃过午饭,把握着时间去办理登机手续,排队期间,听见前面一位老人问:“免责单是什么?为什么我要填这个?大家都填吗?”
值机把手里的单子放在柜台上,解释说:“大爷,公司有规定,八十岁以上的乘客属于特殊乘客,需要填免责单,否则就不能乘机。”
老人“哦”了一声,似乎是听懂了,“是怕我在飞机上出什么事,让你们负责吧?”
值机是个挺负责的小姑娘,她耐心地说:“大爷,高空飞行,氧气相对减少,气压又比较低,再加上空中飞行难免会有颠簸或是其它别的什么特殊情况发生,出于安全考虑,公司才会有此要求,请您理解。”
老人不急不缓地说:“我身体好着呢,又不需要特殊照顾,就因为年老,就要被歧视吗?”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掏出眼镜戴上,拿起单子在看,“如果我不签,就不让我上飞机吗?”
值机的语气还是心平气和的,“公司有运输限制,我必须遵守,如果您不填单子,我确实没有办法给您办理登机牌,但您放心,如果您既不想填单子,又一定要坐飞机去g市的话,我可以请我的领导为您安排,看是否有其它的航空公司愿意承载,尽量帮您改签。”
或许是老人听着都觉得麻烦吧,他语速很慢地嘀咕着,“竟然还有这种规定,真是的。”手上则拿起了笔,开始填单子了,末了还拿给值机看,“这样可以了吧?”
值机松了口气,“没错,就是这样。”还不忘确认,“上面的条款您都看清了吧?”
老人还嫌她啰嗦,“我不是都签字了吗。”
值机收回免责单,开始查询座位,“大爷,第二排靠窗可以吗?”
应该是对座位还比较满意,或者根本不计较,老人爽快地说:“都行。”
值机把登机牌打出来后还不忘贴心地嘱咐,“您是一个人出行,上机后可以和乘务人员说一声,让她多照顾您一下。”
老人接过登记牌,拿好,“算了,还是不给你们年轻人添麻烦了,这人老了啊,到哪儿都不招人待见。”边说边走远了。
排在他后面的旅客边上前递上身份证边抱怨:“慢死了,真是麻烦。”
值机只能道歉,“让您久等了。”
桑桎对此无奈地一笑,随后,他办理好自己的登机牌,去过安检。
由于g市大雨,航班延误了,盛远时作为机长,在接收完飞机后,向乘务长了解了下全机的旅客情况,其实他只要掌握头等舱的旅客资料就可以,但从他晋升责任机长那天起,只要是他飞的航班,他都会提前和地面沟通,让他们把旅客名单统计一份给机组,多年如一日地坚持着这个习惯,直到成为南程总飞行师,更是直接把这一要求,落实成了机长职责,目的是为了让机长,对执飞航班的客舱情况事先有个了解。
发现这趟航班有一位八十高龄的旅客,盛远时交代乘务长,“头等舱客不满,如果林老愿意的话,给他换到头等舱,能坐得舒服点。”
乘务长下意识看向客舱林姓老人所在的位置,“好的,盛总。”
盛远时又说:“今天气象条件差,途中会有些颠簸,多关注一下。”
乘务长应下:“我会多留心的,盛总放心。”
盛远时才转身进了驾驶舱。
排队等待的时间,盛远时坐在驾驶舱里给南庭发信息,“下雨,延误了。”
南庭应该是在席位上,手机不在身边,没有回复。
盛远时等了片刻,把手机放下,闭了闭眼,“我右眼怎么跳得这么厉害?”
丛林不以为意地说:“估计是南庭想您了。”
盛远时略显不满地看向他,“南庭也是你叫的?”
丛林立即改口,“我是说师母想您了。”
盛远时揉了揉眼睛,还是跳,他给乘务长打电话,“给我包纸。”
乘务长很快送了份当天的报纸进来。
盛远时眉心一沉,“我要报纸了?”
乘务长理所当然地说:“不是您刚打电话说要的吗?”
盛远时抬头看她一眼,“再帮我拿包纸巾。”
乘务长才反应过来,赶紧出去又拿了包纸巾送进来。临走时还不忘给丛林使眼色,意思是:怎么不帮我打个圆场?
丛林憋笑,“师父,您不用急,就是下个雨,也就晚落地一个钟头,南……师母会等您的。”
盛远时心里想:她当然会等我,嘴上则吩咐,“再和塔台沟通一下。”
自从盛远时脱单,只要不是南庭指挥,他就懒得负责通讯的新习惯,丛林已经掌握了,他说:“您不说我也知道,我这正准备再问一次呢。”
盛远时用手按住还在跳的右眼,忽然就想到了南庭梦见他襟翼卡阻的事,他静下心来,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处置襟翼卡阻的相关流程,末了还翻出《缝翼或襟翼卡阻时的着陆》看起来。
丛林和塔台通完话,见他在看检查单,意外地说:“师父,这里面的内容您都能倒背如流了,还用看啊?”
盛远时瞥他一眼,“我怎么不知道自己那么厉害?”说着,把检查单扔给他,命令道:“看。”
丛林的脸皱成一团,“干嘛看它啊?”
盛远时又按了按跳个不停的右眼,“加深记忆。”
在延误了四十分钟后,南程1268次航班从a市起飞,飞往g市。由于当天全国天气都不好,飞机绕飞雷雨耽误了一定的时间,且全程都有些颠簸。这样的气象条件,对于飞行员而言,是很常见的,盛远时却特意给乘务长打了电话,再次交代她,“注意林老那边的情况。”
乘务长在电话里说:“我刚刚看过了,没什么异常,起飞后就睡了,餐食一口没动,我还说等会他下机时,问他要不要打包。”
一直在睡?盛远时忽然想到什么,“机上有位桑姓医生,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坐在六排过道位置,你请他到林老旁边,帮忙照看。”
乘务长都认为他过于紧张了,又不能不服从命令。
桑桎事前就知道这趟航班的机长是盛远时,又听乘务长说:“机长说您是医生,请您协助我们照顾一位高龄乘客。”他就明白盛远时在担心什么了。
桑桎走到头等舱林老旁边的位置,恰好飞机在这时颠簸了一下,他像是没站稳似地,在坐下时扶了下林老的手腕。
林老一点反应都没有。
医生的敏感让桑桎下意识把手指搭上老人的脉搏,脉向微弱,他立即迭声叫林老醒醒,林老毫无反应,桑桎毫不迟疑地掐林老的人中,同时喊旁边的旅客帮忙,迅速把老人的座椅调平,实施抢救,乘务长则把头等舱的客人调到后面去。
接到乘务长通知的那一刻,盛远时终于明白为什么在起飞前自己的右眼一直跳了。此刻飞机处于下降高度的阶段,他马上联系进近管制,“g市进近,南程1268,机长有位旅客疑似突发心脏病,申请优先落地。”
机上出现急症病人是最常见的特情之一,进近管制很快给出指令,“南程1268收到,现在雷达引导直飞长五边,左转航向090,下高度1500米,大速度第一个。”
盛远时语速很快地复诵,“左转航向090,下高度1500,南程1268。”
进近管制指挥其他飞机避让,同时电话通知塔台管制室做好交接准备。
南庭此时正在指挥大厅等待盛远时归航,接到进近管制室的电话,得知他的飞机上有急症病人,她第一时间和大林协调最近的机位,然后呼叫医疗救护,一切就绪后,用望远镜向外看。
一架飞机从西南方大速度飞来,紧接着,波道中响起盛远时低沉的声音,“南程号盲降,听你指挥。”
南庭语速虽快,语气却稳,她给出指令,“南程1268,修正海压1010,继续进近07号。”等他正确复诵完毕,她说:“南程1268,现场已为你协调了最近的306机位,医疗援助已到位。”随后询问:“方便提供关于患病旅客的更多信息吗?”如遇特殊病例,才好提前通知救援车。
波道中有短暂的沉默,随后,南庭听见盛远时说:“已无生命体征。”
同一频道的塔台管制闻言都怔住了,整个塔台指挥大厅在瞬间,陷入空前的寂静。
应子铭倏地起身,疾步来到南庭身后,抬手按住了她的肩膀。这个时候,机组的情绪已处于极度度紧绷的状态,每个人的心里压力都很大,尤其是机长,南庭的反应,是可能对盛远时造成影响的。
南庭明白,她深呼吸,用平静平稳的声音在波道中唤了一声,“盛远时。”
飞机上的盛远时静了一秒,“南程1268申请反向着陆。”
反向着陆是为了节约时间,南庭确认风的因素够标准,回复他,“可以反向着陆。”
塔台上的管制把目光都投向了跑道,他们看着那架印有“中南南程”标识的空客a320,完成了一个漂亮的反向着陆,平稳接地。
南庭继续给出指令,“南程跟引导车滑行,停机位306,第一个。”
盛远时冷静地回复:“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