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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奚心头一刺。
    他只说“傅家”,却不指明是谁,这是要自己来担了吗?还是他认为凡是傅家所做的,都和他脱不了干系?他心上、身上的傅家枷锁,难道这辈子都摘不掉了吗?
    “顾义仁,你一开始就知道傅家是什么样的家庭,”口直心快的婉风脱口而出,“你不能因为三爷姓傅,就将所有的怨恨都丢给他。”
    “分得清吗?”顾义仁反问。
    “当然分得清,冤有头——”
    “那是因为你是旁观者,”顾义仁索性放开了质问,“刀刺的不是你,流血的也不是你,你坐在这里喝着咖啡、吃着蛋糕,讲几句道理,自然是轻松。”
    “义仁,”婉风争辩,“我父亲也是被人冤枉,流放时死在路上的。”
    “可害他的人已经死了。要是傅家让你父亲流放,你还会如此说吗?”
    傅侗文抬手,制止婉风再说。
    这是个不会有结果的争论,在局中的人,想得开是超脱,想不开也在情理之中。
    在局外的人……正如顾义仁所说,流血的不是你,刀刺的也不是你,死的也不是你的至亲,全是在不痛不痒地空谈,在自诩着理智。
    傅侗文凝视顾义仁,这个曾在纽约,醉酒后对他发下豪言,说“义仁必当终其一生报效家国”的年轻人。
    他慢慢地从西装内掏出皮夹,拿出几张纸钞,放在了桌上:“我是个奉公守法的商人,你们三个,都会交给法租界的巡捕房,秉公处理。”
    这是在宣判死刑,巡捕房才是最黑暗的,是青帮的势力。
    顾义仁早知道,傅侗文在上海的诸多生意都是送了股份给青帮的,人到上海后,三位老板也先后和他吃过了便饭。他把想要绑架自己的人交给巡捕房?不就是在暗示要处理掉?
    从知道傅侗文来到上海,他日夜难安。
    一面想到昔日恩义,火烧着心,一面想着革命的的路上,连父子成仇也有,他这里又算得什么。恩情和理想是两把刀,都在割他的肉,可要绑架傅侗文的事,只有他出马才有胜算。来的路上,他动摇着,期望看到傅侗文身边护卫重重,然而没有,得手的胜算变大了,可他没有丝毫欢愉……
    假若傅侗文不是站在他对立的阵营,他多想对着三爷求助,在大义和恩情面前,究竟要如何选择?如此也好,以命抵恩,落得干净。
    顾义仁的目光黯着,慢慢合上眼,靠在长椅上。
    傅侗文离席,把沈奚的大衣拿在了手上:“诸位,今日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留了。”
    他在体面地告辞,结束这让人心酸的老友重聚。
    身边七人留下了四个,守着那三个年轻人。
    等沈奚跟着他走出旋转门,到外头,傅侗文低声吩咐,让人传话给巡捕房的人,不要对这三个年轻人下杀手,但要青帮出格杀令,让他们必须离开上海,回到南方去。
    雨未停歇,比方才小了不少。
    沈奚心中沉闷,可顾及到他的心情,强作欢笑,伸出手来试雨势:“我看差不多十分钟就好停了。”傅侗文在她身旁,也在观望雨势。
    “刚才,你很聪明。”他道。
    沈奚轻摇头。她想哭是真的,只是眼泪上涌后,福至心灵,没有去压制自己。她只是觉得,傅侗文身边的人都跟了他多年,一定警觉性很高,看到自己在公共场合忽然哭,总会要起疑心。可万一没有如她所料,那她势必要和谭先生一样,拼死护住他。
    “我说的话……”她想解释。
    “都是真的。”他道。何须她解释?
    傅侗文摸摸她的脸。
    只怕今日维护自己的是她,日后……
    身后人撑开了一把伞。
    “给沈小姐撑上,”他吩咐着,又对她说,“你慢慢走,不要淋了雨。”
    嘱咐完沈奚,傅侗文走入雨中。
    他心里不痛快,无处可诉,淋一淋雨反而痛快。
    道路被雨冲洗着,尽是深浅不一的泥水沟。傅侗文今日穿得是米白色的西装,没走出十米,长裤裤腿全湿了。一个是富家公子不顾绅士形象,在雨里泥里糟蹋自己的西装,一个是他身后的小姐,红了眼追着,长裙皮鞋全被甩上了乌黑的泥汤。
    回到公寓里,正值谭庆项教培德用筷子。
    见他们进屋的狼狈相,如一瓢冷水当头泼下。
    傅侗文把鞋袜丢在一楼,西装外衣也扔在厨房门口,光脚上了楼。沈奚却呆呆地站在楼下,不晓得要不要追上去。谭庆项平日里爱胡闹,但跟了傅侗文这些年,他脾气还是摸得透的,看这面色是动了肝火了。
    “你俩不是去拿衣裳的吗?老出岔子,我也快要心脏病了。”谭庆项埋怨。
    “你先不要问了,”她低声说,“快去烧热水,我劝他去洗澡。”
    这是最要紧的事,傅侗文不能生病。
    谭庆项唤万安烧热水,培德探头探脑,摸摸沈奚的头发,关心地盯着她。沈奚想安抚她,想笑,可无能为力。她也脱掉了鞋袜,光着脚踩上楼梯。
    傅侗文留下的脚印,在地板上是一滩滩的水痕。
    她绕开了,好像怕踩到他的脚一样。
    等进了屋子,看到地板上是长裤和马甲,他光着一双长腿,敞着衬衫,在用毛巾擦自己的身子。看到沈奚时,对她招手。
    沈奚过去,被他用毛巾盖住了脸,然后是头发。
    “自己擦擦。”他说。
    沈奚接了毛巾,他已经开始给她脱绒线衫和长裙:“我让人去给你烧热水。”
    “万安去了,”她拉他的手腕,“……你心里不痛快,和我多说两句。”
    傅侗文忽而一笑,轻摇头。
    “我不该让人留在门外的。”她提起在餐厅的事。
    眼下回想,他是小心的,就连座位也挑得是窗边、面朝着转门,视线开阔。
    “事情过去了就放下它,不要再去想。不过今日也警醒了我,”他说,“路上我仔细想了想,原本是要在徐园大办一场订婚宴,现在却不行了。”
    他怕她误解,解释说:“你要在医院做事情,不像寻常太太小姐们,只出入固定的娱乐场所。我们选个日子,自家人在一起吃个饭,让庆项做个见证,把婚订下来就好。”
    经他一说,确实这样最安全。
    她也怕自己成了他的威胁……
    “怎么不说话?”他故意问,“是嫌简陋了?”
    她郁郁:“……你明知道不是。”
    他笑:“知道你不嫌,也还是觉得委屈了你。”
    想了想,他又说:“其实你想想,三哥也是个可怜人。等了半辈子,退婚几次,终要有个正经的婚事了,却还要躲藏着,”他叹,“我怕是婚姻运不好,要去找个先生算一卦。”
    心酸里透着风趣,永远都有心思玩笑。
    “你是冠盖风流,还怕没婚姻吗?”她揶揄他。
    “这话当初别人送我,我是不想要的,”他笑,“今日央央一说,却又大不同了。”
    “……”
    他低头,瞧她的拢着胸的小背心,是中式的古朴款式,一排小小的纽子扣在前面,昨夜里为难他好一会。在傅家时沈奚爱穿西式的胸衣,上回是洋纱的,这回又是这样的。
    他拨弄那纽子扣,说:“昨夜里,解这个费了不少的神。央央平日里穿,不觉麻烦?”
    沈奚拨开他的手,不理他。
    “还是洋纱的好,犹抱琵琶半遮面。”他在指那半透明的料子。
    ……
    “三爷。”万安在叫。
    傅侗文无奈,长叹:“你家三爷睡下了。”
    万安估摸不出傅侗文的意思,静了几秒,声低下三度:“那……沈小姐睡了吗?”
    沈奚笑出声,趁机去衣柜里拿了他干净的衬衫,回说:“你下楼去吧,等要换水再叫你。”
    “好咧。”万安应声。
    沈奚催着傅侗文先洗了,唤万安换了浴缸里的热水。
    她脚踩到水里,房间里开始放起曲子来,是昨夜听到的四郎探母,隐约着,竟听到他也在跟着哼唱,不似白日里,那时他哼唱的动静很小,吵不醒她。
    沈奚坐进水里,白毛巾泡在水里,柔软地撩起一蓬蓬的水,冲洗着肩。
    隔着两道门,他在哼着:“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浅水龙被困沙滩,我好比弹打雁失群飞散,我好比离山虎落在平川……”
    倦中带了乏,乏中有了伤。
    她在氤氲中,仿佛看到的是车辚辚、马萧萧的朱红大门前,失魂坐着的少年郎,门后是酒雾茶烟、戏台高筑,门前却是草民尸骨,烽火山河。
    第48章 第四十七章 南国雁还巢(1)
    八月。
    傅侗文父亲的病情已经无法控制,也因此傅侗文原定北归的行程一拖再拖。沈奚早把辞呈递交给了段孟和,定下了在北京的入职医院,但因为傅侗文行程未定,她也只好暂留在上海的医院里,等着启程北上。
    这天,沈奚两个手术做完,回到家是清晨五点多,天将亮。
    房间里暗着,他不在,沈奚习惯了他出去“花天酒地”,瞧见万安在一楼的沙发上蜷着睡熟了,自己轻手轻脚烧了一壶水,拎上楼,冲洗过,找了件宽松的衬衫套上,倒在床上补眠。吊紧的神经还绷着,在梦里回到手术室里,十几个护士推她进了门,把她推到手术台边,刚麻醉的病人猛然间跳下床,两手按在她肩上,大吼着:医生救我——
    沈奚大喊着:你快躺下,躺下!
    ……
    轰地一声,身子震颤着,深深地喘着几口气,在满头的汗里转醒。
    肩上是有一双手。
    沈奚困得睁不开眼,扭了两回,摆脱不开他,轻声撒娇:“好热。”
    刚上床的人下床,将电风扇打开。
    凉风习习,吹着她的皮肤,汗液黏着头发,在脸上。她拨弄着,把长发捋到枕旁:“把窗关上吧……还能凉快些。”
    室外日照得厉害,热浪不休,还不如公寓里凉爽。
    窗被关上。
    她呼吸渐平稳,身上的衬衫被撩开:“我也是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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