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似凝固的时间突然流动,风俗画卷中的街景人物活了过来,变了一番光景。
杜言疏放下手中茶杯,抬眼,四目相对,不约而同道:“眠蝉。”
彼此会意,相视一笑。
也难怪戚桑他们探查不出村中人嗜睡的因由,眠蝉乃大海彼岸的巫莱国时月岛灵虫,因为时月岛与世隔绝,又传说眠蝉已经绝迹,北垣各仙家典籍并无相关记载,他两之所以能猜到,是因为当年杜子循与宋雪明四海游历,带回了各种志怪话本,塞在藏书阁浩如烟海的正统典籍夹缝里。
小时候杜言疏被他爹关在藏书阁念书,正经书看乏了,无意间翻出夹在正统典籍里的杂书,各色志怪传奇话本,有一本《巫莱志》尤其精彩,奇闻异志引人入胜,杜言疏曾从天亮看到天黑,又从天黑看到天亮,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其中就有一篇关于眠蝉的记载。
传说巫莱时月岛有一灵虫名唤眠蝉,冬季来临前眠蝉鸣泣数日,初雪过后,听过其叫声的人会变得嗜睡,甚至进入一种假冬眠状态,为使冬眠之人维持生命,眠蝉每日午时又以叫声唤人起来进食续命,日复一日,规律稳定,直到来年开春,嗜睡之症无药自解。
且奇就奇在,眠蝉鸣泣能使人嗜睡,却对人本身无一丝伤害,至少书中是这样记载的。
至于为何能在不损阳元魂魄的情况下使人长久陷入睡眠,杜言疏就不清楚了。且时月岛在海的对岸与世隔绝,原以为只是存在于传说中的世外桃源,眠蝉也只不过是写书者杜撰之物,如今活生生出现在现实中,倒让杜言疏诧异又惊喜。
正在杜言疏百般思索之时,迎上杜引之含着笑意的眸子:“小叔,没想到你也看过《巫莱志》。”
杜言摆出一脸云淡风轻:“年少时无意间翻到,巧合。”却在心中为自己扼腕,长辈端装严肃的形象,又崩塌了,怎能让侄儿知晓自己也曾偷摸着在藏书阁看此等闲杂书……
杜引之双眼发亮,笑道:“那以后,我可以与小叔多探讨探讨书中所说的奇闻异事。”他哪里会不知道自家小叔正为此感到窘迫,却觉得逗弄对方很有意思,这种「没想到曾和喜欢的人偷摸着看过同一本书」的滋味,如同亲密无间的两人共守着一个小秘密,简直让他嘚瑟得忘乎所以。
晓得引之又在撒娇,杜言疏自然不会遂了他的意,抿了抿嘴唇,避而不答正色道:“这眠蝉乃时月岛灵虫,如何从海的对岸来到此地?”即使褪了蝉壳,眠蝉也无可能飞洋过海而来,定是有人特意将它们捎来的,可这东西一无法提升修为二不能损人性命三不能炼药铸器,可以说相当没有价值……
“将它远带而来也没什么好处,为何多此一举?”杜言疏喃喃道,街市上人声渐渐嘈杂,炊烟袅袅,被蝉声唤醒之人开始淘米做饭忙活起来,眠村顿时又有了烟火气。
茶铺老板也醒了过来,看到进来歇脚的两人,倒也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懒懒招呼道:“两位公子可是来求「冬梦」的?来晚了,待明年初雪降临之前来,去对面客栈订上一间厢房候着,包管能睡一个冬天的好觉。”
杜言疏眉峰微动,看来眠村里的客栈还靠此招揽了不少生意呢。
杜引之又简略地询问了老板些细节,老板忙着吃饭待会儿好继续「冬梦」,没功夫搭理他们,道了句客官请慢用,需要什么无需顾忌可自取,便风风火火的做饭去了。
抿了一口茶,杜言疏含笑道:“他们倒不怕失窃。”
杜引之也笑:“瞧他们的样子,我倒想试试这「冬梦」是什么滋味了。”
“我记着,书中记载,眠蝉似对修行之人无用。”
杜引之思考了番,随即笑得露出小虎牙:“那可惜了,小叔最近睡眠不好,我还想着或许眠蝉能有些用。”
他本是无心的玩笑,却让杜言疏心头一紧,试探道:“你怎知我睡眠不好?”他自觉在引之面前,很少露出倦容,夜半梦魇醒来在院子里散心,也都往引之厢房反方向去。
杜引之神色顿了顿,知一时得意忘形说漏了话,眼底闪过一丝波澜:“我……好几个晚上瞧见小叔在院子里走动。”他晓得小叔有择床的毛病,担心其夜不能寐,加上上次小叔梦里让自己滚,一直无法释怀,又不敢冒昧询问相伴,所以夜里格外留心些……
杜言疏倒抽了口凉气,所以,信灵夜书一事,他也瞧见了?
手心微微发汗,面上仍气定神闲:“夜里不好好睡觉,当心长……歪了。”以前只要引之有什么地方不遂他的意,他就会用「当心以后长不高」来唬他,屡试不爽,十分灵验,引之十分害怕自己长成小矮个,可现下……引之已经比他高出半个头了,这种说法太没说服力,只得临时换了说辞。
杜引之笑了:“长歪也无所谓的,横竖比不了小叔好看。”就算长歪了小叔也休想甩掉我,自然,这句话他只敢在心里嘀咕。
闻言,杜言疏又好气又好笑,瞧引之的面色神情不像是有事,遂也渐渐放宽了心:“油腔滑调,不学好。”
顿了顿,又补充道:“这些话,以后可不好与姑娘乱说。”言罢,又有些后悔,他自己是清心寡欲不沾情字,可引之性格好模样正,又正是风流好年纪,总不能要求他也像个老和尚般看破红尘……
杜引之却笑得一双眼弯弯的,坦诚道:“侄儿明白,这话只与小叔说。”
杜言疏淡淡的点了点头,觉着这话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妥……
他也懒得细想,心思又回到了眠蝉上,忖度了一番道:“待会儿我们去瞧瞧那位养蝉人罢。”
杜引之明白他的意思,即使眠蝉不会对人造成伤害,可来都来了,不看看那位将眠蝉从时月岛带来此地的人,又怎会甘心呢?蝉飞不远,那人必定就在附近。
……
蝉鸣再次响起时,村子又恢复了沉睡,片刻,蝉声隐去。
数百只蝉从光秃秃的树干上扑腾飞起,两人循着蝉迹御剑行至一处山谷。四周绝壁如削,谷地低洼,有流雾弥漫,浓密如织,糊了人视线。
天地间白茫茫静悄悄一片,两人并肩而行,杜言疏下意识将手按在不归剑鞘上,而杜引之则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小叔身上,生怕一不小心他离了自己视线。
沿着积雪未化的山间小道行了一盏茶功夫,一舍茅屋映入眼帘,还未等两人走近,便听得屋中传来朗朗笑声:“难得杜少侠光临老夫寒舍,外边天冷,快进来坐坐罢。”
此人声音洪亮气息平稳绵长,一听便知修为深不可测,两人对望一眼,杜言疏沉声道:“进去瞧瞧也无妨。”
杜引之点了点头,有些迟疑,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但小叔在身侧,且不知对方底细,没把握能对付得了,让小叔身处险境,对他而言绝对不能忍。
可如今对方已经知晓他们的行踪,想要悄无声息原路而返基本不可能了……
没想到竟在这里遇到修为如此了得之人,杜引之带着「即使拼上性命也不能让小叔伤到一丝一毫」的觉悟,暗暗蓄了灵力,手握剑鞘先一步走至小叔身前。
“引之,你退到我身后。”杜言疏眉头微蹙,言简意赅道。
“不——”杜引之不容置疑道。
杜言疏微微睁大眼睛,从未见过引之用这样的语气同自己说话,一时有些懵,片刻也回过神来,回以更坚定的语气:“听话。”
杜引之抿着嘴唇不言语,面色肃然不为所动,仍将杜言疏挡在身后。
杜言疏无奈,深知现在不是教训人的时候,只暗暗叹了口气,这孩子怎么变得如此固执放肆了?先记着,秋后算账!
作者有话要说: 引之:冬天好想抱着小叔冬眠(●°u°●)
小叔:……会做奇怪的事
引之:保证不乱动???(●˙?˙●)???
一夜过后……
小叔:骗人(ノ=Д=)ノ┻━┻
……
我也好想冬眠啊哭唧唧
今天的颜文字是不是有点萌~
日常表白大天使们???(●˙?˙●)???
☆、僭越
杜引之一向是小事不计较,大事不含糊,事关小叔安危,对他而言就是天大的事。
正当他打算与小叔硬碰硬到底绝不妥协时,茅舍的门突然从内向外敞开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在空寂的山谷中回响,两人皆是一愣,旋即一道狠厉的剑意挟着劲风朝他们直逼而来,杜言疏瞳孔骤缩,电光火石间将灵力运行至极致,结起一道结界将剑气隔绝在外。
在杜言疏筑起的屏障中,杜引之凝神聚气,无妄出鞘,剑气相抵,一石激起千层浪,汹涌剑意卷起地上的残雪,漫天漫地雪光剑影铺卷而来,杜言疏眉头紧蹙,险些睁不开眼睛。
他灌注灵力护住结界的同时,内心诧异不已,引之的灵力剑术已经浑厚精益至此,甚至在兄长之上……想到此,又思及柏旭所言之事,顿感心神不宁,一时分神导致灵力不稳定,筑起的结界在对方压倒性的攻势下摇摇欲坠几近崩塌,额角已浸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小叔,交与我一人便可。”杜引之游刃有余道,因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不敢妄为,方才只拿出六成功力应对,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剩下的精力全在小叔身上。
杜言疏知他不是逞强,便是如此才更觉心慌,如今自己已远不是这孩子的对手,如若有一天彼此站在对立的位置,自己与兄长联手怕也真敌不过他。
幸而当年未雨绸缪,结下了可以将对方魂脉掌握在自己手中的魂契……
“小叔,不要勉强!”杜引之瞧小叔面色苍白却不肯罢手,心中越发焦急慌乱,目光沉冷剑意又狠厉几分,对方渐渐有些不敌,杜言疏也得以缓一口气。
觉察到对方似有收拢灵力之意,杜言疏冷声道:“引之,收手。”因灵力消耗过大,声音听起来有些微颤抖。
杜引之点了点头,渐渐将削肉噬骨的凌冽剑意收拢,呼吸平稳面不改色,方才一番打斗轻巧似与孩童切磋。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没料到能如此轻松压制住对方,微微诧异的同时,丝毫不为自己神速的进步而感到欣喜,此刻,他更在意的是小叔苍白的面容与阴郁的神情。
杜言疏此时心思百转,自然不会注意到杜引之面上的担忧,只暗嘲别人说养虎为患,自己则是养鱼为患,说出去恐怕都没人会信……
就在两人皆心绪不宁时,茅舍中又传出一阵朗笑——
“哈哈哈,当真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两位快进来歇歇罢。”
“……”此话一出,空气中的肃杀之意尽数散了去,这人倒是输得坦荡,杜言疏回过神来,与杜引之眼神相交,彼此会意。
……
“如今放眼天下,能与我一战之人,不过十人,即使杜子循在世,也未必有战胜我的把握,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当真了得。”
只见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安然端坐于竹榻上,一袭粗布衣衫,眉眼间隐着浅浅笑意,一派随和坦荡的风度,只一双眼睛了无神采,却也丝毫不损其仙风道骨的气质。
杜言疏闻言微微诧异,却也不露声色,虽晓得对方看不见,仍旧不失礼数地拱了拱手:“前辈认识先父?”
那人朗声一笑:“认识,倒算不上熟,也就喝过几次酒,在巫莱国的窑子里抢过几次女人。”
“……”杜言疏无语。
那老者又笑道:“你的修为,倒比你爹差远了,不过还年轻倒也不急。”
“……”杜言疏气结。
“那位小兄弟,是宋雪明那小古板的后人罢?”
“……正是祖父。”杜引之面不改色应到。
老者闻言点点头,沉吟片刻十分感慨道:“当年杜家小子与宋家小子,也像你们这般同进同出,好得似要穿一条裤子。”
顿了顿,又继续自顾自笑说道:“我记得他们还立了誓约,说今后有了孩子,若是一男一女就结为亲家,亲上加亲,可惜都生了带把的,我这证人也没得做咯,哈哈哈。”
人老了喜欢絮叨杜言疏能理解,可这老前辈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顾自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杜引之他爹,让他暗自一阵心惊,却又不敢多言怕显得自己心虚,只僵着一张脸挺住,手心渐渐浸出冷汗。
老者似十分中意能将他轻松击败的杜引之,让他坐在自己身侧,杜引之犹豫地抬眼看着小叔,待杜言疏淡然点头许了,他才安心坐下。而杜言疏则身体笔直神情淡漠的站在一旁,老者问到什么,他只言简意赅又不失礼数地回答,绝不多言。
这位老道长正是隐退修真界多年的段清尘,真实年龄不好说,怕是要比杜子循宋雪明都要年长好几轮,不说话的时候倒有几分仙气凌然的形容,一开口却是个疯疯癫癫的自来熟。
杜言疏不讨厌自来熟的人,只是不善于应对,索性摆出一副凉水般的面孔,恭敬却不亲近,即使清尘前辈看不见,也能感知对方淡漠清冷的气场。
“杜小公子,你也过来坐罢,站那么远干嘛,老夫又不会吃了你,哈哈~”段清尘其人随性洒脱,年纪越大心性越接近孩童,瞧杜言疏举止拘谨,越发觉得有趣想逗弄,完全抛却长辈的架子。
杜言疏面色僵了僵,硬着头皮坐下了,清尘老前辈颇为爽朗地哈哈一笑,左拥右抱,春风得意。
此番倒是杜引之不动声色地冷下脸,暗暗关注着小叔与清尘前辈的距离,若对方不是祖父相熟的老前辈,他几乎想抛却礼数拔剑相向了。
硬拉着两人絮絮叨叨半日,叙旧归叙旧,清尘前辈并没有忘了正事,他自然晓得杜家两位公子是为眠蝉之事而来,笑吟吟对杜言疏道:“杜少侠,给我沏杯茶罢?说了大半天口干舌燥的,润润嗓子我给你讲眠蝉的因由。”
杜言疏点头应允,正要起身去沏茶,杜引之忙站起来:“小叔,我去罢。”只要他在,怎允许让小叔做这些端茶送水之事?
“你与前辈说会儿话,我去便可。”看引之仍蠢蠢欲动,杜言疏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赶紧坐下,两个人的时候随他怎么伺候怎么闹,现在当着老前辈的面,杜言疏可不能安然受之,否则传出去岂不是他欺负小辈?
杜引之会意,面上却仍有些不甘心,他不是拎不清的人,只得依言坐下。
待杜言疏走远,他一双眼睛仍不放心地追随小叔背影,一旁的清尘老前辈突然哈哈一笑,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我说,小子,你该不会看上你小叔了罢?”
杜引之闻言先是一愣,旋即低低地啊了声,一颗心在腔子里砰砰砰狂跳不止,脸瞬间红到脖子根。对于自己的心思,他始终持着一种是似而非的模糊态度,就似隔着层窗户纸,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杜引之不是看不清自己的真心,而是不敢看清,太透彻了,无处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