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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
    “那你呢,为什么转学?”
    “……”
    话音一落,李泽文就看着她的表情犹如没了电的手机屏幕那样明显的黯淡下去。不夸张的说,他几乎听到了电力不足的嘶嘶声。
    李泽文耐心地等了三十秒还是没能从她哪儿得到回答。郗羽自顾自地沉默着,捏着自己的手指,抿着嘴盯着车里的地毯,这是一种无可辩驳的拒绝交谈姿态——哪怕因此让车内气氛变得更尴尬,她也不想提这件往事。
    李泽文从她的肢体语言里得到了回答,于是转开了话题:“转学时你几年级?”
    郗羽总算有了点反应,她轻声说:“……初二开学前转走的。”
    “你后来没找过程茵?”
    “找过的,但我不知道她转学去了哪里。那时候我们没有手机,她家里的电话停机,老师那边也信息不详,只知道她妈妈带着她离开了这个城市。”郗羽说。
    实际上,程茵的转学甚至发生在她转学之前,极其突然,以至于她几乎没能从程茵那里获取到任何信息;程茵消失又快又迅速,就好像游戏里的npc人物,说删除就删除了。
    “要查的话,总会找的。”李泽文道,“她父母之前的工作单位,认识的朋友,这些人总归还是有信息的。”
    “是的,我也这么想……所以当时也请老师帮我联系了她妈妈的工作单位,但是对方说他们也没有新的联系方式。至于联系程茵的爸爸,那更不可能。她爸妈离婚了,而且程茵跟我说过,她偶尔才能见一次她爸爸。”
    李泽文眼眸一深,他思考了两秒钟:“继续。”
    那瞬间郗羽找到了在他课堂上听课的感觉,一五一十道来。
    随着时间过去,郗羽当时的年龄毕竟比较小,也想不出更多联系对方的办法和手段,而时间是磨灭记忆的最好的办法。到了高中时她的学习压力变大,后来上了大学又出国,鸡飞狗跳地读博士,条件不足精神也不足。直到昨天,她在宾馆里再次看到程茵——当年的许多记忆纷纷浮出水面,于是忍不住叫住了程茵跟她求证。
    “程茵跟我说,她不认识你。”李泽文道。
    “看上去是这样,”郗羽无奈道,“我也上网查了查她的资料,找不到什么线索。”
    “你的那位同学程茵,她的照片,你有吗?”
    郗羽抿了抿嘴:“……没有。我们当同学的时间也不长……没机会一起合影。”
    “那就是说,这十几年来,你都没有见过你的同学程茵了。十几年时间,足够改变一个人的相貌了。”
    郗羽连忙道:“我记忆力很好的,而且当时和我程茵关系也很好,同桌了好几个月,我敢保证她的样子再过十几年我都不会认错。”
    “我不是说你记忆力差,”李泽文指出,“但这位主持人程茵整过容,并且还有着国内顶尖的化妆师为她服务。”
    “……啊!”
    这下子轮到郗羽瞪大眼睛无言以对了。
    “她是半个娱乐圈里的人,也是靠脸吃饭的人,容貌对她来说也相当重要,她在自己的脸上动一动刀子也是这个行业里司空见惯的事情了,”考虑到郗羽对国内的娱乐圈八卦了解为零,李泽文颇有耐心地解释,“就算不整容,现在的化妆师也可以做到让一个人化妆后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这样啊……”郗羽茫然回应。
    千算万算,她也没想到靠脸认人这么靠谱的方法居然也会失效。可见现代的人们在自己的脸上到底下了多少功夫啊。
    “我也没有说程茵一定不会是你的同学,实际上这种可能性还是存在的。”李泽文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一敲,“如果我判断没有错的话,程茵的确在江淮省呆过一段时间。”
    “是吗?你怎么知道的?”
    郗羽再次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教授,她已经有点拿不准他到底要表达什么观点了。
    “她偶尔透露的生活习惯,都说明了她在江淮省和安江省这两个省都呆过。”
    郗羽想起昨天在酒店门口的一幕,不由得恍然大悟,李泽文和程茵认识,大概对她的情况也很熟悉。
    李泽文道:“她是不是你同学,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弄清楚。”
    “教授,这真的不麻烦你了,”郗羽大吃一惊,激动得摆摆手,“不要紧的,不用麻烦你了。”
    李泽文转过脸看着她三秒钟,不置可否:“真的?”
    “真的真的,没什么关系的。”郗羽加重语气,彻底表达了自己的恳求。
    就算是李泽文也很难在毫无信息储备时撬开不想说话的蚌壳,他转移了话题:“你的假期有多久?”
    “……嗯,应该可以待一个月,到八月底。”
    “八月底?你的假期有这么长?实验室的工作呢?”李泽文盯着她。
    自从两年前的选修课之后,她和李泽文一直保持着还算密切的联系,即使她去普林斯顿做博士后,两人也保持着邮件往来。两三个星期前,李泽文告知她自己即将回国,问了问她现在的工作情况。郗羽回复说自己在实验室的工作忙碌,一时半会无法回国——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现实惨痛打脸。
    李泽文的问话当然靠谱的,一个博士后确实不应该有如此长的假期。
    美国的博士生毕业后,有一部分人会选择进入工业界工作,剩下一半人只要有可能,多半还是想学术圈子找一份博士后的岗位。郗羽也不例外,今年六月从mit毕业后,她在美国大气海洋局下辖的地球流体动力学实验室里找到了一个为期两年的博士后岗位。博士后这份噱头在普通人看来还挺高大上,其实和普通的打工仔也没什么区别,是一份朝九晚九的全职工作,干活才能拿钱,只不过干活的地点是实验室罢了。
    美国国家实验室是博士后们最好的去处,类似国内的国企,经费充足,工作压力也不大,她的税后月薪可以拿到四千美元——不算很多,但对没家庭负担的单身人群来说,足够用了。总的而言,国家实验室的工作比学校的实验室轻松一些,老板不苛刻的话,每年给十天半个月的假期当然可能发生的,但一个多月假期,还是给刚刚入职不久的新人?至少李泽文从来没听过如此慷慨的老板——他自己也给人当老板,算是很理性不push人的那种,可他也从不会给手下的学生和助教这么长的假期。
    “……嗯,”郗羽无奈道,“暂时遇到了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李泽文盯着她,镜片后的目光压得人喘息不过气来。
    第7章
    这事儿要从头说起。大约一两周前,郗羽所在的项目组一位华裔专家田教授忽然被传说中的美国联邦调查局带走调查,说她泄密,研究所的内部调查和重新审核也随之展开。美国大气海洋局下辖的实验室确实有许多机密项目,这些机密项目大都分布在全美的其他实验室里,审核严格,背景排查都要做个三五次,从来不招外国人。但郗羽所在的普林斯顿地球流体动力学实验室主要做基础理论工作——工作内容就算建立各种模型,进行各种数理计算,和机密信息关系不大,绝对称得上兼容并包,实验室的的各国人民可以开一个小型联合国会议了,华裔研究员的人数不少——但田教授的事情发生之后,一切都变了。
    郗羽才进入研究所一个多月,是簇新簇新的新人,完全做理论研究,毫不涉密,所以也不在调查人员的视线内,至少fbi没让她这段时间呆在美国哪都不许去——不过她手上的项目还是被暂停,门卡被收回,研究所的位置也显得飘忽不定。有小道消息称研究所里将展开一次大规模的政审,清除非美国国籍的人员。项目组的老板打听了一下,觉得这事儿应该要一个月才会有结论,于是给她放了一个月假,说如果情况糟糕到她没办法把这一轮博后做完,可以帮她联系业内其他学者,同时还表示,总之不论去哪里,他都会给一份很好的推荐信。
    恰逢此时,王安安一封邮件过来邀请她当伴娘,郗羽心说留在美国也没什么用处,她现在实验室都进不了——于是她匆匆忙忙把美国的工作处理了一下,就收拾包袱回国了。
    这件事里唯一值得安慰的,大概就是实验室这边表示工资照发了。
    这事儿对李泽文也是新闻。他自己学政治学,对国家之间的明争暗斗了解得很深,何况他手段多渠道广,来自各方面的信息也很多,但在这件事上,确实消息滞后了好几天。
    “你们组多少人?有多少华裔和你这样的中国留学生?”
    “全实验室三十二个华裔,我们组有三个,中国学生就我一个。”
    “你们三个都停职了?”
    “是的……”郗羽无奈地长长叹息,想起自己前途未卜的工作,情绪难免有点低沉。
    “田教授做什么研究?”
    “据我所知,是冰川运动方面的研究。”
    “你还在做博士论文的选题?”
    “我在做延续的内容,极地的大气动力学模型。”
    “具体哪方面?”
    “低温下的声学耦合和动力学的模拟数值研究。”
    “需要许多仪器设备和海量数据的支持?”
    “是呀,否则一切都只是模型……没有证明就没什么意义。”郗羽继续忧愁地叹了口气。她一点也不奇怪李泽文为什么会知道这一点。这位教授知识储备量极大,数理水平也基本上达到了理工科本科生的水准。
    李泽文点头,转开了话题:“田教授现在的情况如何?请律师了吗?”
    郗羽默默摇了摇头,她只是研究所里最底层的打工者,了解的信息少得可怜。反正出事后她在研究所里再也没看到田教授。
    郗羽的手握紧又松开:“总之我们都觉得泄密没可能,田教授十年前就入籍了,现在一家人都在美国,怎么可能泄密?何况,她也不太可能接触到什么机密信息啊。”
    李泽文脸上毫无笑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以后这样的事情还会更多的。”
    “我想也是……当时去美国留学,是觉得美国的科研体系成熟,环境优越,没想到才几年,还是遇到这种烦心事,”郗羽有些泄气,“我打算看看情况,如果实在没办法干下去的话,趁假期再找一份工作。”
    “现在是暑假,机会比较多,”李泽文问,“那还打算留在美国吗?”
    “我正在做的研究比较前沿,除了美国,能去的研究所极少,”郗羽摊手,无奈道,“实在不行,去欧洲也是个选择……法国的一个实验室可能有点意向。”
    “没考虑回国?”
    “当然是考虑过的,”郗羽说,实际上每个留学生都把“回国”作为备选项,只不过通常在比较靠后的位置,“但国内的科研环境也不算理想,仪器和设备和我在美国接触的有代差,而且听说人际关系也是麻烦事。”
    郗羽绝不是不爱国,也不是对美国有什么深厚的感情,想留在美国的原因无他,因为国内的经济和科研实力的差距。如果把大气科学比喻成金字塔的话,美国绝对站在最尖端的位置,资源丰富机会特别多——譬如,她身边的都是行业内的一流学者,可以随时和同行交流最新资讯,她念博士的时候就可以蹭船去南极考察,写一个简单申请就有超级计算机用,更别说还有海量的数据可以查阅……种种优势太大了,如果在国内,因为资源有限,竞争激烈,这些好事几乎很难轮到她。
    理工科的情况李泽文也清楚,他眉心微松:“事在人为。你是做数学模型的,设备差一点也不是不能出成果。而且据我所知,国内几个研究设施虽然不如美国,但在世界上也是第一梯队了,至少不逊色欧洲。”
    “这件事我也知道……”
    郗羽含糊地附和了几句,她内心当然同意李泽文的判断。不过她还是认为,自己才刚刚博士毕业,就算要回国,也要在美国获得足够的经验值后再考虑,起码要发三五篇影响因子过10的论文再说。
    她不想再提自己的未来问题,反正一团乱麻连个线头都找不到——李泽文自己也是这个学术界的一份子,还是特别特别成功的那类,她还在苦哈哈当学生的时候人家都当上了教授,对其中的结症认识肯定比她深入了不少。
    为了让李泽文减少提问,郗羽主动出击:“教授,你呢?你现在是回国度假?”
    “不是度假,有一些事情需要回国处理。”
    “这样啊。”郗羽微微前前倾身体,“我好像听说,你已经评上副教授了吧?”
    “你知道?”李泽文侧目,似乎并不相信她能获知他的近况。
    “其实……也是前不久知道的。”
    美国一流大学特别反对近亲繁殖,几乎不允许自己本校培养的博士生直接留校工作。郗羽离开了麻省去新泽西做博士后,但是以前留学生圈子联系还在,她就是从群发的邮件里看到了这则消息,留学生们一片赞叹。三十岁出头就在世界顶尖学校评上副教授,真是牛人中的战斗机——不,航天飞机,何况他的方向还是社会科学,那是一条晋升途径比理工科更窄的险恶路径。
    “真是厉害!教授,真的要恭喜你。”郗羽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我现在说恭喜是不是太晚了?”
    “没什么,”李泽文不以为意,“还没拿到终身职位。”
    在美国的绝大多数大学里,副教授就已经是终身职位,学校不能随意解雇,经费充足,很多教授视这一职位为人生最大目标。但只有两三个大学例外,其中就包括哈佛。在哈佛大学,只有正教授是终身职位,副教授的地位始终不太稳固——好在哈佛的副教授去其他任何高校也都可以拿到终身职位。
    “我想对你来说,哈佛的tenure不会是什么障碍。”
    李泽文说:“应当还需要三四年时间。”
    他的语气虽然轻描淡写,但那份笃定和自信郗羽绝对不会听错。
    三四年时间,他也不会超过三十五岁,这个年龄能在世界顶尖大学当上终身教授当然不是绝无仅有,但数量真是不多。郗羽身在mit这种牛人辈出的地方,这几年时间里世界各地的天才男女见了不少,但这些“非人类”中认识的人群里厉害到李泽文这个程度的实也在不多,此时唯有肃然起敬。
    说话间,汽车到达机场,临近晚上的机场灯火通明,将整个天空渲染成金红的色泽,郗羽默默感慨了一句光污染真严重,然后下了车,李泽文从后备车厢里取出她那个沉重的26寸大行李箱拿给她,又抽出一张名片取出一支笔,在背面写上一个号码递给她。
    “这个暑假我会在国内,这是我国内的电话号码,需要帮忙的话就给我打电话。”
    郗羽站在机场门口目送那辆漆黑的汽车驶远,再默默把手中质感极佳的名片翻到正面,眼角蓦然跳了跳。
    李泽文的名头下,除了他在美国的职位外,还有一则是京大政策研究院的副院长。
    郗羽摸索着名片,脸色镇定地矗立在机场大门口,高深莫测地冥思了一会,最后才气沉丹田的抒发出一声悠然长叹。
    她对自己的职业生涯做过规划。她觉得自己有点小天赋,也很努力,即使算不上理科学科的留学生中最优秀的,但也绝对不差,她今年二十六岁,目前可以做三四年博士后——不超过五年,再拿出几篇有分量的论文,三十岁左右可以凭借资历去美国某大学申请一个助理教授,再努力奋斗六七年,在四十岁之前争取拿到终身职位。
    但人家才三十出头就实现了她的全部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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