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夷真人彻底无心祈雨,开始搜寻苏璇的身影,只盼三清祖师在上,让这小子机灵一点,找个背角躲一躲,千万不要与对手朝了相,在城中大打出手。可惜祖师爷显然打瞌睡了,全未听见他的祈念,等他好不容易从密匝匝的人群中找到苏璇,顿时一惊。
苏璇在对角十丈外,离池小染不远不近。
冲夷真人正要眼色示意,却见少年望过来,歉意似的笑了笑,随即摘下头上的斗笠,曲指就唇,打了个清亮的短啸。
啸音很短,然而真力内透,左近的武林人均望过来。
冲夷甚至来不及惊怒,艳紫衣裳的男子在人群中一抬首,眼角轻睐,已然发现了猎物。
池小染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他可以成为一群娈童中唯一活下来的人,也能一忍多年,直到技成才叛出无明殿。过去的经历养成他异服的癖好,也让他性子极端,下手异常狠辣。
他喜欢看人畏悚的表情,喜欢人哀恳的求饶,越是神气活现的侠客惨叫越是动听。这次追逐的猎物是他最喜欢的一类,初出茅庐、正义凛然的少侠,如早春的嫩苇,收割起来格外鲜美。
不过似乎又有些不寻常,看起来平平常常的少年,居然连武功路数都瞧不出,追了数百里,竟给他越逃越远,以为已然无望,却峰回路转现在了荆州城。
池小染很满意,又迟疑了一瞬。
周围一片乌泱泱的人头,聚满了城官、城役与全城百姓,绝不是杀人的好地方,引来注意转瞬成为众矢之的,闭城的荆州就如一个铁瓮,对头逃不掉,自己亦然。
见少年朝人少的方向潜去,池小染正中下怀,毫不犹豫的跟上去。
转过一道巷子,两人瞬间消失了。
少年在黑鳞鳞的屋瓦上纵掠,起落如风,比飞鹄更轻灵,迅捷的让过了一下斩击。池小染紧紧跟缀着他,艳紫色的衣袖凭空飘扬,掩去袖中刀芒的锐利,弹指间已出了数刀。
一个逃,一个追,在城中的屋顶绕了片刻,少年忽的纵起,蹿上了楚王旧殿。
楚王旧殿存留了数百年,一梁一柱仍然完好,格局高大而雄竣,殿内外整饰洁净,悬上丝帘软幔,做为世族女眷的看台和休憩之所,典雅庄重,极是适用,出入口又有侍卫严守,然而谁会想到江湖高手在数丈高的墙面翻逐,飞檐走壁掠入。
祈雨正在最热闹的关头,女眷俱在前殿的楼台,后殿的十余间厢室仅有数名仆役,空落落的十分安静,少年闪电般的穿入厢室,踏窗而出,转瞬又掠至下一间。
池小染步步追蹑,始终差了一步,及至追入其中一间厢室,少年的身形意外的一顿,池小染当然不会错过良机,袖中刀雪光一夺,忽的少年一转掠,池小染的眼前现出了一名灰衣男子,少年就避在他身后,刀变成了直向灰衣男子劈去。
灰衣男子瞳孔一缩,骇怒异常,反手还击,两人瞬间过上了招。
池小染也没想到少年还有后援,几个回合后,他见灰衣人的身法与招式与少年截然不同,武器又是一柄少见的金钩,顿时觉出不对,分心一扫,果然少年已不知去向,刹时明白自己上了当。
灰衣人冷不防遇袭,原本异常恼火,然而对方刀法狠辣,绝非易与之辈,不能不捺着火气探问,“你是何人?为何不分情由突袭,当我花间梼是好惹的?”
池小染闻言暗惊,阴声道,“花间梼?有何凭据?你与方才的小子是何关系。”
“要什么凭据,难道还有人敢冒充?”灰衣人反应过来是遭了少年的算计,怒火直蹿,险些要破口大骂,“老祖就在渝州,我来此掳个美人进献,碰上你闯来劈头就打,谁知道那混小子是哪来的东西!”
人都逃了,再打就成了笑话。池小染蓦的收刀,冷眼打量四周。厢房布置精雅,案几陈设着茶点果盒,摆着一瓶新摘的槿花,门边倒着一个侍女,也不知是昏是死,显然对方所言非虚。
池小染心底鄙夷,到底这人背后的老鬼难缠,他敛了杀意随口一问。“你要的美人呢?”
一言提醒,花间梼惊而四顾,这一看气得长脸都歪了,“他娘的终年打雁,却被雁啄了眼!先头还在这躺着,竟给那小子在眼皮底下把人摸走了。”
少年必是知道花间梼不好惹,刻意引得双方结怨,池小染的气息又寒了三分。
花间梼越想越怒,几欲吐血,“那小子什么来头,敢坏我的事,回头把他满门都灭了!”
人又不傻,早不知躲多远了,放狠话有何用,何况还是仗他人之势,池小染冷飕飕道,“如果知道是哪一派的人,我早杀过去了,还轮得到你?”
后殿的声音开始杂起来,大概祈雨仪呈已毕,女眷皆行过来休憩。
花间梼已将两人一起恨上,只是方才过招知道是个扎手的劲敌,要是在此地硬拼,不单给渔翁得利,更惊动过大,他一咬牙逾窗而去,扔下一句狠话,“罢了,今日着了道,我记下了,等再见那小子,我要把他抽筋扒皮!”
池小染又何尝不是如此想,阴阴的瞥了一眼远去的背影,还刀入鞘,朝另一方向纵出。
两人去不多时,窗外影子一闪,少年无声的翻入。
他将怀中人放在一张软椅上,让少女舒适的倚案而眠。
少女犹在沉睡,粉莹莹的颊,软玉般的唇,仿佛一个甜白精致的糖人,娇脆又天真,全不知曾经历怎样的险恶。少年看着也微微笑起来,心头一阵轻松。
一主一仆均是被人在身后点了穴道,以花间梼的身手,她们大概连有人侵近也未觉察。高手控劲精妙,拼杀时间又短,房中的物件保持完好,短暂的意外应当不致引起过多的波澜。
杂踏的步履和人声越来越近,邻近的厢门次第而开,苏璇不再逗留,弹出一截花梗,轻巧的掠出了窗外。
花梗击中穴道,侍女迷朦的睁开眼。
骄阳映照着古意森森的旧殿,楼影沉凝,佳人倚案而眠,徐徐暖风袭来,一切安然静好。
瓶中的木槿忽然坠了一枝,啪然落在案上,纤软的花瓣半舒半敛。
少女无知无觉的安眠,楚楚玉颜衬着雪蕊,宛如春坠黛眉,深白分明。
第4章 洪河坼
哗哗哗的大雨不绝,顺着黑瓦泼水似的淌下来,在檐下悬了一张晶亮的水幕。
玄妙观枯竭的池塘再度盈满池水,槐枝在雨中浸得油亮,那一番群魔乱舞的祈祷仿佛感动了神明,居然真的降雨了。或许是渴得太久,雨一落就不带歇气,连月不断,浇了个里外三层透。长久不见晴,衣物潮湿,稻粟生霉,比起久曝又是另一种难受。
淫雨霏霏淋坏了不少人家,玄妙观漏了三间房,修补匠近一阵太过忙碌,久候不至,道观只得自行修缮,及至过午雨势稍停,真人就将这份差事扔给了苏璇。
苏璇从未做过,上了手才知实在繁难,要清理瓦垄,铲去松动的灰泥,以麻刀勾灰抹破损处,还得用麻刷蘸青浆刷抹,瓦刀轧实才算妥贴。他足足弄了半日,觉得比练剑还难上数倍。好容易修缮完毕,衣物已脏污不堪。他打水洗拭,换完衣衫,再度到屋脊检视,冲夷真人跟上来看了一圈,颇为满意,抛过一个皮水袋。
苏璇饮了一口,味道又冲又辣,嗓子异常难受,忍不住咳呛出来。
见他脸都红了,冲夷真人深觉有趣,哈哈笑起来,“在山上从未饮过酒?”
苏璇无奈的搁下袋子,“师叔,师祖说饮酒无益于修行。”
“那是骗你的,师父每到重阳还小酎呢。”冲夷不以为然的在屋脊坐下,从怀中取出两个杯子,摸出一包油纸,打开是炸过的花生豆。“你已经是江湖人,入了江湖没有不饮酒的。”
苏璇想了想,将空杯斟上了酒。
冲夷舒开眉目,“不错,到底是我的师侄。”
酒不算好喝,苏璇慢慢的咽下去,呼吸之间开始有了热辣的气息。
冲夷真人饮得更为轻畅,三两杯入了喉才又开腔,“初入世就想行侠仗义,很好。然而天下间各种不平事,江湖高手无数,总有恶人是你力不能敌,届时又当如何。”
苏璇情知一番训话少不了,盘膝而答,“实在敌不了,自然只有逃了。”
冲夷真人一直对前日之事不曾评述,心内也十分矛盾。一方面此事做得漂亮,甚是快心,几乎想一赞;另一方面担忧这初生牛犊太过大胆,不敲打一番,下次再有类似的难免遇险,“假如池小染与花间梼两人识破计谋,联手齐攻,你逃得掉?不单救不了人,还要枉送你自己一条性命。”
苏璇确实行了险,事后也觉侥幸,“师叔的好意,我明白。”
冲夷真人又道,“你明白却做不到,我问你,万一掳人的是长空老祖,你怎生应对?”
苏璇坦然而应,“长空老祖,我自是不敌。然而我练剑多年,不能卫护胸中信念,只能在弱者面前逞强,于强者面前伏弱,又有什么意义。”
这样的回答听得冲夷真人一窒,饮了一口酒道,“人不能不辨形势,刚极易折,强极则辱,就算是一只雏鹰,莽撞与狂风对战也会折了翅膀,如何还能长为鹏鸟。”
苏璇笑了一笑,眼眸清越而骄傲,“一把剑要是畏折,不过是无用之器;雏鹰要是畏风,怎能扶摇九天。如果强者才能为所当为,我就去做最强之人。”
冲夷乍然失神,仿佛看见一只天生勇猛无畏的幼虎,在山林之上傲然啸立,他既是激赏又有隐忧,不能不责备,“既入江湖,如何敢称最强。一个人天份再高,才智凌云,依然要谨慎收藏,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凶虎,入军不被甲兵,你可明白?”
苏璇一本正经的回道,“谢谢师叔提点,我定当好生磨练武艺,以求见虎诛虎,遇兵却兵。”
冲夷简直啼笑皆非,斥道,“点不透的蠢货,早晚要吃大亏。”
苏璇任他说也不置辩,透着一点微笑,年少已有了神越英扬的气势,又肯谦从长辈而低了眉首,让人哪还忍心再责。
冲夷叹了一口气,“师父该将你在山上多留几年,你的功力较同辈有余,碰上真正的凶徒却是不足,偏又倔强胡为,妄逞愚勇。”
苏璇见他换了语气,一躬身道,“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道之所在,愚又何妨。”
这孩子有自己的信念,却哪知世事何等复杂,冲夷真人慨叹,“舍身卫道固然慷慨,弱小者却未必等于善,当年我在一地碰见豪强虚钱实契强夺民地,不但打折了苦主的腿,还焚其屋舍,一家老小哭得极为凄惨。我一怒前去理论,不料豪强势大,雇有高手相助,我力不能敌,身受重伤,被铁链锁于街市。来往路人皆指点嘲笑,那苦主还拄着拐前来唾骂,说是因我之故,其子又被豪强殴伤,可笑他不恨凶徒,倒恨上了一心想助人的我。”
苏璇听得肃然,气息也锋锐起来。
“所幸师父路过救了我,我得蒙机缘入了门派,也因那一次经脉受伤,武功难有大进,尽管师父从不苛责,我自己觉得没趣,索性来守玄妙观。”冲夷真人卷起大袖,现出臂上一道深凹的刀痕,“不是每个人都值得舍命相护。百姓如羊,有羊的羸弱,也有羊的愚蠢。他们恭服强者,哪怕对方是头恶狼,给予你的感激和赞誉不是为你匡扶了正义,而是你打败强者,证明自己更强;一旦失败,纵然你是在为他们奔走,也只会得到无情的嘲笑。”
苏璇沉默了。
“比如你从贼人手救了女孩,却因事情泄露出去而致使她名节有损,家族受人非议,谁知她的家人会不会就此怨怪,谁说好心就一定有好报?”冲夷真人怕自己说得太多,凉了少年心意,缓下语气道,“师叔不是让你愤世,而是望你懂得变通。少年人血气方刚,无论什么都不值得你轻率的搭上性命,遇事应量力而为。”
“师侄受教了。”苏璇过了许久,极慢的问,“假如明日师叔见恶人欺凌无辜,还会不会拔剑?”
冲夷真人一顿,明知一言出前面就白说了,依然忍不住。“会。”
明知是愚,明知是错,纵然一度心灰意冷,有些事仍是改不了。
苏璇没有笑,改坐为跪,郑重斟了一杯酒,神态少有的端谨。“我敬师叔。”
大半袋酒都入了冲夷真人之口,他是来劝人的,此刻却像是在浇自己心中的块垒。
待他饮完,苏璇才道,“师叔一席话,我受益良多。为善者不得善,是世人错;见恶行而袖手,是己身错;我宁愿世人错,不愿己身错。”
冲夷真人看着少年,蓦的大笑起来,“好一个宁愿世人错,不愿己身错。又是一个傻子!”
苏璇静静的待他笑完,“师叔的事,师祖也曾与我提过一二。”
冲夷真人不说话了。
“师祖道红尘如浊浪,谁能不逐流,逆行者必受百般之挫,万般之难。”苏璇一字字复述,语气平静又清傲,“然而我镜玄门下,只收溯流者。”
冲夷真人酒意上涌,胸口一片热辣辣,酸楚又澎湃,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眸中竟有了泪意。
劝人反被劝,冲夷真人大醉一场,事后想想也觉好笑,心底却是暖热,似乎连阴雨也不讨厌了。然而城外的情势一天比一天糟,大雨让江水连日高涨,不断有山坡滑塌、房屋冲毁的消息传来,人们开始纷纷往佛寺道观乞求止雨。
冲夷真人偶然想起,对苏璇道,“我打听了一下,你所救的女子似柯家的女眷,柯家有人在朝中官至一品,又是地方大族,只要她深居内宅,花间梼也不可能潜进去掳人。而今大旱已解,荆州就要开始疏清外来人丁,不致于再出这等乱子。”
苏璇正在绞拧衣物,几件衣服在屋内悬了三天,似乎比挂上去时更潮了几分,忍不住喃喃道,“这场雨要是早几个月落,何至于此。”
冲夷真人同样感慨,“老天弄人,又生出新的祸患,还不知堤上是何等情形。”
苏璇见他说得沉重,也留上了心,“师叔担心沿江堤坝?”
冲夷真人命道童燃了炭火,置入熏笼提过来,“荆州一地最怕的就是水患,这一带水土极好,地力丰饶,可谓鱼米之乡,城防修得坚实高大,易守难攻,唯独河道弯曲如肠,带来的泥沙沉落,将河床越堆越高,成了一座地上悬河,一旦溃堤洪水便倾荡而下,横扫千里。有道是荆州不怕干戈动,只怕南柯一梦中,听说几十年前夜里就发过一次大水,所过之处遍地浮尸。”
苏璇将衣物摊上熏笼,听得不由心惊,“官府可有防备?”
哗哗的雨声不断,冲夷真人难以乐观,“怎么可能不防,早已谴人日夜巡视,还备了不少沙石木料固堤。可雨势不停,连庭中的水池都要漫了,江上只怕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