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过了两遍曲子,找了点感觉,戚茹来来回回把第三四五段拉了三遍。这是曲子最难的一部分,也是最好听的一部分。各种拟声的技巧一用,在大师手里,一副百鸟争鸣图跃然眼前。
滑音收尾,满室寂然。
陆妙忽然出声,问:“小七姐姐,你刚才,有没有听见鸟叫?”她似乎听见了。
次日清晨,戚茹和陆妙早早收拾好,赶往文化宫考级场地。戚茹运气好,是二胡组的第十位考生,不用排到下午。
陆妙递给戚茹一瓶水,替她开好瓶盖,看周围没人往她的方向看,悄悄说:“你喊几句——我叫不紧张,然后就真的不会紧张了。你试试。”
戚茹:“……”这种骗小孩的方法也只有陆妙会信了。
“你快说嘛,反正又不会少块肉。”
不忍拒绝,戚茹只好照办。她们两这边还在欢快聊天,考场那一头气氛却十分严肃。
第一个考生刚结束展示,文化宫的考级负责人便在入口处看见了一位身着唐装的中年人。
“卢先生您来了?真是有失远迎,考级的日子和剧院排练撞在了一天,没去看乐团挺遗憾。”
卢伟乔笑道:“不碍事,彩排而已,你们忙你们的。乐团正式演出要到晚上,有兴趣可以去听听。彩排没什么大事,我先来这边看看,若是能找到几个好苗子,也是民乐之幸。”
负责人战战兢兢,恭敬道:“您说的是。这边走,给您预留了一个座位。”卢伟乔是中央民族学院的教授,也是中央民族乐团的首席二胡,在民乐界的地位数一数二。
两人寒暄一番,卢伟乔在预留出的评委席上坐下。他并非心血来潮,而是为选拔人才。时代在发展,西洋乐器不断进入中国,与国际接轨程度越高,外国乐器在中国的普及率越高,本国的民乐反倒走向了低谷。
当两位年轻的华人拿下了肖邦奖,坐在维也纳的金色大厅演奏后,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钢琴,而民乐,在他们的眼里等同于落后。
考级的学生很多,再不济也能百里挑一。可惜事实和他想象中不一样。卢伟乔兴致缺缺,看着一个又一个只是应付考级的学生从他面前走过。他们的琴声里没有热爱,反而是憎恨,是厌恶。
也许都是被大人逼迫学民乐的吧。每天繁复的练习早就消磨掉了热情。
他原本打算退场,反正评委席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然而新进来的女生让他又多坐了一会。
戚茹背着琴盒,不卑不亢向评委席问了好。她脸上看不见一丝紧张,行云流水的准备动作和自信的开场让人眼前一亮。
卢伟乔听见了一首与其他考生不一样的《空山鸟语》。
开始的引子是慢速并且带装饰音的八度、五度、四度的大音程跳进,若是快弓和换弓灵活,能听见空谷回声。戚茹比其他来考级的学员年纪更大些,手稳,快速运弓、换弓灵活地展示,虽然没有完全到位,但引子部分无功无过,十分稳妥。
但一路稳妥绝无可能,第一、二段的音乐清新活泼,气氛活跃,不能再用稳妥过渡。而在引子部分,卢伟乔就听出了戚茹基本功的强大,也看见她的动作。动作是掌握技巧的要领,是演奏中音乐表现的基本手段。
是个好苗子。
卢伟乔睁大了眼睛观察。
果然,戚茹在第一、二段速度加快。上下两段的分段处,均为四度和八度的跳进旋律进行,这对于手速和手腕的要求极大,但戚茹轻轻松松,换把及时且音准到位 。第三、四段提取了主题中四度、八度的音型特征和第二段落的音调加以变奏,第五段则是大量的滑奏技法,戚茹的大跳平稳,弓不脱手,手不离弦,虚虚实实的按弦完全能够迷惑人的眼睛。
观察了一会之后,卢伟乔发现戚茹左手自然放松,指力柔韧度不算强;右手握弓的四个手指形成的力点由肩而下的,拉奏内外弦时内掌外挑之感分明。她对于姿势和动作的掌握,甚至比得过他曾经教过的得意门生。
《空山鸟语》中尤其注重技巧和对音色的感觉。各种鸟类鸣叫声需要大量的滑音和装饰音,二胡音色本就多变,用它来体现百鸟争鸣的热闹景象最好不过,戚茹这把琴用的是林启光都舍不得的好材料,音色十分亮,拉一些悲情曲可能不太适合,却恰好符合这首曲子。
卢伟乔心下了然,戚茹能将这首曲子演绎到如此,这把琴功不可没。但自身的实力也不容小觑,才初中生而已,若是继续走这条路,前途无限。
展示完毕,戚茹也没有明显松一口的表情。她面上波澜不惊,回答了几个小问题之后,背着琴盒走向大门。她想的很简单,考完了就是考完了,即便有不完美的地方,也没必要后悔。
因为没用。
一直安静的卢伟乔忽然开口:“可以问一下你为什么会选《空山鸟语》作为考级曲目吗?”
戚茹本以为问话已经结束,人都已经快走出考场了他才问,可毕竟坐在评委席,她只好返回去回答:“因为我的老师曾带我去过深山,感受过真正的百鸟朝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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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大剧院内,认真贴笛膜的老人招呼道:“老卢,有收获吗?”
卢伟乔回忆起某个女孩子的表现,点头道:“有个女孩子还不错,年纪不大,稍加培养,恐怕又是一个高长青。”
“你是说……”
‘老卢’伸出食指抵在唇边,“嘘。”
两人对视一眼,都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第23章
戚茹背着琴盒,步履从容走出考场,完全不知道身后那位中央民族学院的教授正在打她的主意。
在外头等待的陆妙见她出现,偷偷把扭曲不成形的矿泉水瓶扔掉,慌忙跑上前要帮她背琴盒。
“怎么样,没紧张吧?考过了吗?要不要喝点水,想吃什么?”陆妙紧紧抱住戚茹的胳膊,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戚茹脚下微微一顿,右臂一阵酸麻,不动声色拂开陆妙的手将琴盒交给她后,说道:“谢谢,不用喝水。随便吃点就行,我想快点回到临安,有点累。”
《空山鸟语》听起来是好听,难度也只有七级,却是刘天华大师创作的难度最高的一首曲子。因为要模仿鸟鸣声,曲目中含着大量的快弓,不断换把跳把对于左手要求反而更高,左右手想要达到和谐并不是太容易的事情。
戚茹昨晚只练习了两遍也有这个原因,对于目前的她,这首曲子对身体负担还是太大。幸好上辈子她是个演员,装起来似模似样,谁也没有察觉她的难处。
外头等待的考生还有很多,不方便聊天,两人快速走出文化宫,司机早早等候在那里。
“小姐想去哪里?附近有家西餐厅,环境很好,适合放松。”
陆妙瞪了司机一眼,“不去。”司机太没眼色,戚茹家境不好,肯定没有去过西餐厅,用餐礼仪不对是会被人暗暗嘲笑的。
“我们去湘菜馆吧,吃水煮鱼,管饱。弹琴很费体力的,以前我哥每次弹钢琴要不了半小时就喊饿,吃个不停,你一定也饿了吧。”不知不觉中,陆景行又被黑了一把。
“好。”戚茹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身上盖着一件破旧的棉衣,一双手在棉衣底下相互揉捏,减轻肌肉酸痛的症状。
陆妙本来还想和她聊些什么,见她闭眼,只得玩起了手机。她不缺钱,家里也不限制她玩电子产品,果4一出,陆家父母就从美国邮了一个回来。只可惜网速不好,也没有多少可玩的游戏,她只用来听歌。
文化宫附近没有湘菜馆,司机翻出名片盒,找出一张纯黑的名片。开着导航去了一家私房菜馆。这家私房菜馆的主人是陆妙父亲的好友开办,只是自陆家父母出国,两家就断了联系。
私房菜馆建在公园附近,长江支流在此处经过,行人可以就近垂钓,菜馆也能第一时间买到鲜活的淡水鱼。
能开得起私房菜的人都不是没有背景的人,接待的客户非富即贵,戚茹还没进门,就发现外头的停车场停了不下五辆豪车,陆家的奥迪s在里头成了档次最低的。
陆妙看着周围的豪车没什么太大反应,拉着戚茹往前走,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卡递给司机,让他去和服务员交涉。戚茹跟着陆妙走进门去,才发现里头别有洞天。装修仿古,服务员统一青色旗袍,桌椅是原木,碗碟是青花,天花板上是反吊的油纸伞。
二层有一个单独的平台,站在一楼大厅抬头便能看见有人坐在上头弹琵琶。
“有点意思。”弹琵琶的是个年轻男人,曲子戚茹略有耳熟——《春江花月夜 》。大厅没有别人,戚茹抬头愣生生往上看,不经意和他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起来。
“三位,这边请。”服务员登记过陆妙的信息后,带着她们往二楼走去。包间与包间之间相隔甚远,适合谈话,也适合欣赏音乐。
“你想吃什么?”陆妙问。
“你点吧,我不挑食。”穷人家的孩子没资格挑食,她什么都能吃。最饿的时候,咽过馊掉的馒头,也喝过河水。
菜还没上,琵琶声便停了。戚茹顺着之前的方向望过去,平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张高脚凳。
冷不丁听见陆妙问她:“你在找潮生哥?他应该是去后厨了。”
“潮生?”
“对啊,他是这家老板的儿子,我以前和他一块玩过。潮生哥就因为这个名字,一直很喜欢《春江花月夜》,主动要求学琵琶。王叔叔也不管,还专门在这给他劈出一块展示台,让他每个周末来表演。这么多年,习惯还没改,他不腻我都听烦了。”
“那是人家的兴趣,我们也管不着。”
“对啊,所以我才不和他打招呼,要不他又要唧唧歪歪。我怀疑就是因为学琵琶,一个好好的男生看起来一点都不man。”陆妙固执地认为琵琶是导致江潮生个性绵软,喜爱唠叨的罪魁祸首。
戚茹觉得有些奇妙。原以为在国内,学习民乐的人很少,可自己却遇见了这么多。今天去考级的人暂且不说,陆妙的哥哥算一个,这位算一个。上个饭馆都能遇见弹琵琶的,也算是缘分。
等饭菜一上,戚茹便把琵琶男抛在了脑后。早吃完早回家,她有点想奶奶,也想早点回家把参赛的作文写完。能不缺课就尽量不缺课,请假条看来是没什么用处了。
临走的时候,戚茹没想到在湘菜馆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卢伟乔和乐团的老友约在私房菜馆吃饭,却意外看见了上午考级的少女。
“喏,就是短头发那个。”他推了推友人,一边说一边赶紧擦了擦手上的油污,又变成了那个仪表堂堂的教授。
“你好,是戚茹对吧。”卢伟乔记住了这个名字,甚至将她参赛的报名表复印了一份放在包中。当时还可惜戚茹走得太快,现在正好碰见,自然不能放过。
“是您?老师好。请问有什么事吗?”戚茹有些意外对方会叫住她。
几人站在楼梯口,不是说话的地方。卢伟乔快速说明了来意。
“我想看看你的二胡,不知道方不方便?”
话一出口,卢伟乔就知道坏了。他的本意并非如此,虽然知道那把琴头是喜鹊的二胡很珍贵,应该是‘那位’的作品,但应该循序渐进。
旁边的中年大叔暗暗在卢伟乔腰上掐了一把,然后替他圆场:“不好意思啊各位,我朋友喝了点酒,说胡话呢。我们没有恶意,因为在文化宫见过这位小朋友,欣赏她的才能而已。”
司机戒备的动作卸了几分,但眼里依然蕴含着不满。哪有陌生人直接上来要看人二胡的,何况二胡都没拿在身上。
戚茹倒是不怕,见有人正在往这边走,似乎是要下楼,她点了点头,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二胡放在后备箱,因为急着赶路,要是不介意的话,你们可以一起去车上看看。”
卢伟乔一时纠结起来。他的水煮鱼才吃到一半,一会就凉了。好友看不过眼,推了他一把,直接把他送下了楼梯,省去了纠结。人才比吃重要,这位怕是真喝多了。
陆妙紧紧握着戚茹的手。她不认识这两位,生怕他们是骗子,悄声说道:“你小心点。一会你只能让他们看,不能摸,别让他们抢走了。林爷爷很少给人做乐器的,被抢了你都没地方哭。”
戚茹哭笑不得。
一个能坐在考级评委席上的人,怎么也不应该是骗子。跟着林启光学了许久,她知道林启光的制器手艺在国内数一数二,会被人发现也是正常。说明对方是个识货的,比别的评委更有眼光。
“我知道,会小心的。”
卢伟乔虽然喝了酒,不代表他聋。被小女孩当成骗子,他也只摸了摸鼻子望天。他出门没带名片,身边没有证明身份的东西,说自己是教授对方可能更不相信。
“二胡在这,您看看。”几人坐进车里,开着暖气,琴盒打开,一把雕花二胡出现在众人眼前。
陆妙死死盯住两位中年人,生怕他们夺门而出,已经脑补了一场夺宝大戏,而自己,就是拯救戚茹的英雄。
卢伟乔从内|衣兜掏出眼镜戴上,轻轻摸了摸琴筒和琴皮,仔仔细细观察了琴头上栩栩如生的喜鹊,最后在琴杆上摸到一个不起眼的圆形刻痕,颤抖着道:“没错,一定是他。可算是找到他了。”
戚茹心里一颤,觉得自己可能好心办了坏事。
该不会,他们要找林启光的麻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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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惊无险回到临安,戚茹首先去了趟林家。陆妙跟着一起。
“小七回来了?来来来,喝茶,和我说说。”小七本是林启光对戚爷爷的称呼,人已作古,但戚茹并不介意和爷爷共用一个小名。毕竟叫‘小茹’有些村土气息,她也不乐意被人叫这个。
将茶杯握在手中暖了暖冰凉的手,戚茹突然问:“林爷爷,您认识一个叫卢伟乔的人吗?”
林启光沏茶的手微不可见抖了抖,但一滴水都没有溅出。
“你见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