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运来是家常菜馆,别看门脸不大,生意还挺火爆,里里外外都坐满了。有个老板娘打扮的妇女走过来,热情招呼我:“先生,吃点什么。”
我说:“我是程实先生的朋友,他让我在这里开一个包间等他,他一会儿过来。”
老板娘一听是程实介绍来的,更加热情了,让我怀疑这两人是不是有一腿。她带着我上到二楼,二楼几个包间都满了,不过在拐角那里还有一个闹中取静的小包间。
这里环境不错,临着窗,她让我上座,让服务员泡来了茶。
我说道:“老板娘,程实是这里的常客?”
“老程是我们的大恩人,”老板娘说:“不管他什么时候来,包间都给他留着。”
“这是怎么回事?”我来了兴趣。
老板娘笑笑,眼色有些苍茫,说道:“我家那小子中了邪病,是老程给治好的,现在已经娶媳妇生子了,我们全家都感谢他。”
“我是第一次来拜访他,”我说:“他是开堂口出马的香童,为什么现在不做了?而且家里收了那么多的精神病人。”
老板娘看我:“老程怎么说?”
我说我还没来得及问他。
老板娘笑笑:“这个问题你还是问他吧,他身上的故事很多,不是我这个外人能随便插嘴的。”
老板娘也是个人精,招待好我就走了。我靠着窗户,慢慢喝茶,时不时摆弄一下手机,这一等就是一个小时。
我有点坐不住了,暗暗盘算,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眼瞅着天色将黑,我还是先把住的地方找好吧。
这时服务员来添茶,问我需要什么,我和她打听附近有没有旅店。我们正说着,只听楼梯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近,门开了,程实一脸疲惫走了进来。
他像是面口袋一样重重坐在椅子上,再也不想动了,喘着粗气说:“叫老板娘上菜吧,客人都等急了。告诉你们老板娘还是老三样,外加你们家自酿的白酒。”
服务员拿着菜单走了。
程实吱溜吱溜喝着茶水,也不说话,一会儿工夫一壶茶水都让他喝光了。包间里气氛很压抑,我咳嗽一声说:“程老师,那些病人呢?”
程实“哦”了一声:“他们家里人都来了,全领回家了。明天早上再送来。”
我为了打开话题,绞尽脑汁想着问题说:“有没有家里人不来领的,就把病人扔在你这不管的?”
“怎么没有。”程实苦笑:“我见过很多。不过他们也不敢在我这里耍赖,我的名声在这片还算可以。”
“你刚才对付小五儿的那套手印是怎么回事?”我问。
这时服务员开始上菜,又送上来一个酒壶,两个酒盅。程实端起酒壶:“小冯,尝尝这个。”
他在我面前倒了一盅,我看看这酒,居然是深红色的,映着灯光,里面还有很多的杂质,我有点不敢喝:“这是?”
程实道:“这是他们家自家酿的药酒,用的是狐骨。”
我喝了一口,辛辣入口,又透着淳淳的香味,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一口下去就晕了,我揉揉头:“好酒!程老师,你刚才说的是什么骨?”
“狐骨,”程实喝了一口,惨白的脸膛染上了一丝红润:“狐狸的骨头。”
“啥玩意?”我差点吐出去:“这东西能泡酒吗?”
“呵呵,什么不能泡,”程实笑:“我喝过最离谱的药酒,是用棺材菌泡的。”
我听得目瞪口呆:“那是什么玩意。”
程实道:“挖出来的数百年老棺材,从里面刮出来一种生长在棺材板的菌类,类似蘑菇,用那个泡酒服用,对男人来说是大补,壮阳。”
我擦擦头上的汗,这老伙计果然不是凡人。
程实吃了一口菜,辣炒猪耳朵,点点头:“小冯,说说你的故事吧,为什么要到这里找我。”
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便把二丫姐以身还债,我想继承风眼婆婆的堂口救人报仇,又被她拒绝,红姨给我写了地址,让我来指点迷津的事说了一遍。
程实一边吃一边听,时不时吱溜喝口酒。
我诚心诚意说:“程老师,我大老远来拜会你,就是想讨一个答案。”
程实看着窗外朦胧的黑色,好半天才说:“世间很多事都不能用言语道断。好比说婆婆的这个问题,修行的目的是什么,这个答案我是知道的。”
我赶忙侧耳聆听:“还请程老师指教。”
程实摆摆手:“可是我说不出来。”
我愕然,不解地看着他。
程实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这个答案包含了我将近三十年的出马经历,包括了我活到此时的全部人生。语言这个东西是有限制的,不说它,它是一个整体的存在,一去说它,它就成了只言片语,怎么也说不全。我经历的事情很多,妻离子散家败人亡,真要说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可现在回忆起整个人生,最后只是一声叹息。”
他眼睛潮湿,端着酒杯手在颤抖,能看出他已经老了,这种老透着疲惫和倦意。
他一口喝干了酒:“这样吧小冯,等会儿回去我通知病人的家属,明天不要把病人送来,我请一天假,带你上大孤山。”
“好啊,”我说:“我还没去过大孤山呢,咱们是去拜庙吗?”
“拜庙?呵呵,”他笑了笑:“我领你去骂一个人!”
“骂人?”我惊愕。
程实道:“我隔三差五就要去骂骂他,这人也该骂。”
“他就老老实实让你骂?”我疑惑。
程实哈哈大笑:“他脾气相当大,可他偏偏看见我就怂,因为他理亏!我不但骂他,我还要指着鼻子骂!”
我和程实谈的非常尽兴,不过涉及到他的事,他就摆摆手不说,告诉我等明天骂完这个人之后,他自会讲给我听。
我喝得晕晕乎乎,也就不多想了,任由他安排。我们像是失散已久的兄弟,最后互相搂着脖子道交情,我这才想起要去看旅馆,程实不高兴了:“冯老弟,来我这里还去住旅馆,你这是骂我呢,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在江湖立足。”
我们吃完饭,跌跌撞撞出了菜馆,大晚上的镇子上已经没人了,亮着惨黄的路灯。程实操着东北土话,一个劲的唱二人转。我酒量还算可以,扶着他往家里走,程实唱着唱着,忽然哭了,扶着墙大吐了一场,然后蹲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我忍着酸臭,还得安抚他,替他拍后背。
程实哭得非常大声:“儿啊,我的儿,爹对不起你啊!”然后他做了一个出乎我意料的举动,拼命扇自己嘴巴子,一看真是喝大了。我想起他在酒桌上说过,自己家败人亡妻离子散,看样子他儿子没有什么好结果。我尝试着问:“你儿子……”
“死了!”他呜呜哭起来。
我赶紧道:“程老师,你别悲伤,你儿子在天之灵恐怕也不希望你过于自责和悲伤。”
程实点点头:“对,对,你说的对!我儿子心善,他是仙童转世,大慈大悲,他不想看我悲伤。”
我趁机问:“程老师,在你儿子身上发生了什么?”
程实喝酒喝的面如重枣,眼睛发直,紧紧盯着黑暗的胡同深处:“我把妖精附在他的身上,他被活活折磨死了……”
我倒吸口冷气,看着他,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俗话说,虎毒还不食子呢,这程实怎么祸害自家孩子呢?
这里就算有隐情,他这种行为也让人寒心。我有点害怕去他家了,他要是狂性大发,连我一起收拾了,我上哪说理去。
第二十五章 九尾
扶着烂醉如泥的程实回到他的家。到院口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靠在我的身上呼呼大睡,满身都是酒气。我摸遍他的兜,找到钥匙开门。进到院子里,我反手把院门锁上,来拽带拖终于把他弄回堂屋。
厅堂里还是白天那股子怪味。我强忍着不适,拉着他往里屋去,总不能让他睡到厅里吧,晚上这么冷,还没有暖气,这一晚上非冻个好歹不可。
老程家还挺大,连厅带卧室一共四间房子,我挨个推,前面两间都锁着门,第三间才把门推开,屋里就是简单的一张行军床,被褥随意散乱摊放着,桌子上是没收拾的塑料饭盒和纸杯。我把程实往床上一扔,用被子胡乱盖上,他鼾声如雷,呼呼大睡起来。
把他收拾好,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今晚我睡哪呢。
看看表已经挺晚了,外面狂风肆虐,窗户吹得嘎吱嘎吱响,到旅馆去住的话就要离开这里,一想到要冒着大风穿过幽深的胡同,我头皮都有点发麻,只能晚上在这里将就了。
我不可能和这么个醉鬼睡一间屋子,出了门到第四个房间,还好没有上锁,门应声而开。
里面面积不大,令我奇怪的是,这间屋整整洁洁,被褥叠放得相当整齐,只是屋里透着清冷,似乎很久没人住过了。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闹了个乌龙,这间屋子才是程实的卧室,刚才那个猪窝其实是给精神病人准备的。我笑了笑,那就没办法了,谁让我是客人呢,这么干净的房间我先享用。
上了床,我眼皮子睁不开,重似千斤,把外衣和鞋脱了,躺在床上睡意更浓,全身散了架一般。
我迷迷糊糊把被子散开勉强盖在身上,睡了过去。这一觉睡的天昏地暗,完全无梦,如白马过隙,很快就过去了。
正睡得香,身上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我从深层睡眠中迅速到了浅睡眠,就在要醒未醒之间,就感觉屋里多了个人。
我想睁眼却睁不开,明明有意识却被困在睡意里出不来。我勉强用感觉去“看”,那人感觉上似乎年岁不大,正站在床尾。我的视角有限,只能看到他的脖子以下,但有种强烈的感觉,他正盯着我看。
我猛然挣脱梦魇,“呼哧”一下坐起来,屋里空空荡荡,只有我一个人。
我靠在床头,半天都在发傻,摸摸额头全是冷汗。看看表,已经清晨五点多了,外面还是黑沉沉的,如同墨染。
我鼓足了勇气,从床上下来,趿拉着鞋来到床尾,在那里走了两圈,没发觉有异常。难道仅仅是个恶梦?
这时,忽然后面传来轻微的声音,我回头看,靠墙放着一台老式的立柜,此时柜门不知怎么开启了一条缝隙。
我心有所动,深吸口气,把门拉开,柜子里很空,横放着一些挡板,在最上面的挡板上,有一张照片。
柜子很黑,屋里没光,勉强能看到照片上照着一个人。这张照片封存在镜框里,后面有支架撑住,给人的感觉似乎这是张遗照。
我赶紧把灯打开,取了镜框仔细看,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年岁和我相当,长得很是眉清目秀,有点不像东北人,到有南方人的精致。
我有种强烈的感觉,刚才梦魇中我所看到的,应该就是这个人。
这时,外面传来声音:“你看的是我儿子。”
我吓了一跳,程实不知什么时候醒了,靠在门边,冷冷看着我。
我有些尴尬,把柜门关上:“程老师,不好意思啊……”
“你怎么发现照片的?”他问。
我把刚才做恶梦,梦魇到有人站在床边的事说了一遍。程实若有所思,看着我半晌没说话。
我有点紧张:“程老师……”
程实语气有些伤感:“我儿子显灵了。小冯,他和你有缘啊。他显灵了!”他叹口气:“小冯,冲儿子我也会尽量帮你,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
我赶忙问什么条件。
程实摆摆手,欲言又止:“到时候再说。”
他出去买早饭了。我拉开柜门,又看了看那张照片,小伙子目光深邃,照片极其传神。我忽然想起程实说,他儿子是被妖怪附身死的。我的后脖子顿时窜起了凉风,好像照片上的这个人突然阴森起来。
我赶紧把门关上,出了卧室。时间不长,程实在胡同口买来了早饭,我们简单吃了点。又闲聊了片刻,我问他关于他儿子的事,老伙计嘴是真严,一个字都不说,只是告诉我,时机未到。
到了早上六点半,我们出了院子。在胡同外程实领我上了一辆车。这是一辆奥迪,估计有年头了,也不保养,外面全是灰尘泥土,就跟刚跑完青藏线回来似的。
程实昨天和我说,他今天要带我去骂人,具体情况并没有细说。
大清早的镇子十分清冷,拐了几条街,出了街区,两侧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和大山,路边一排排光秃秃的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