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细摇头。
“热症可有?”
继续摇头。
“热寒之症?咳呕?头晕无力?”
白细摇得眼都花了。
望闻问无果,其实霍铮是让大夫给白细看脑子的,王大夫从医多年,看到病人第一反应就是依照这套进行,霍铮关心白细,大夫给他多看看,倒是件好事。
王大夫沉吟,“那容老夫为夫人诊脉吧,再……看看脑子。”
为女子诊脉是件极为私密的事,普通人家无需避开,白细身娇貌美,霍铮并不敢多留一刻,和王大夫交待几句,就走到门外跟尊门神似的静默等候。
王大夫让白细伸手,他把两只手同时伸出。
大夫一乐,“夫人,咱们先看一只手。”
白细乖乖把右手缩回,余光却一直向外扫去。
王大夫行医多年,还从未见过哪户人家有这样不加遮掩的妇人,要依照霍铮所言,白细是他的小嫂子,可试问有哪家的嫂子敢当着外人的面直勾勾瞧着自己的小叔子,且白细看上去与常人无异,霍铮说他心智有问题,他看着倒不像,白细能领会旁人的指示,一点即通,行为举止皆正常,哪里像个心智有问题的傻子呢。
这世间有的人生来就天真无邪,只是这样的人极为少见,若非被保护的很好不知生活疾苦与人心险恶,就很难维持那份赤诚之心。
总之王大夫认为霍家的小嫂子不像个傻子。
王大夫给白细仔细诊脉,左右手轮了两遍,他暗暗叹气,神色惊疑,确信自个儿没老眼昏花出了差错,因为从这位夫人的脉象上来看,并非女子的呀。
白细今日醒得晚,懒性起来就未将头发束起,王大夫将散落在白细颊边的头发轻轻一瞥,目光落在他并不像寻常男子那般明显凸起的喉结处。
白细疑惑,王大夫放下手,捋须连叹三声:“糊涂,糊涂,糊涂!”
白细就笑他,“什么糊涂?”
“你糊涂,他糊涂,不应该糊涂的犯糊涂,我这一把年纪的老糊涂却误打误撞搅了个真相!”
白细被王大夫一连串的糊涂绕得两眼冒圈,他指指自己,“我糊涂?”又指向门外,“铮铮糊涂?”咧嘴笑开,“你不糊涂?”
“哎!”王大夫道:“你一个男娃怎么一副女儿家打扮,是外头的人让你这样穿的?他不知你是男娃?”
白细支起下巴不语,老大夫问他:“外头的人对你可好?”
白细用力点头,生怕别人不知道霍铮对他好,“铮铮是个好人。”
王大夫被霍铮请来给他看脑子,脑子没看成,倒看出个女儿打扮的男儿身,老人家心地还是好的,从白细口中确认霍铮对他确实照顾有加,霍铮面相周正,想必也不会因他是个男儿身对他翻脸。
王大夫吹胡子瞪眼,收拾起药箱走到屋外找霍铮谈话。
霍铮问道:“大夫,我嫂子她情况如何,可有法子医治?”
大夫把霍铮带到后院角落处,寻思过后,跟霍铮确认一遍白细的脑子没毛病不需医治,语气一转,把白细是个男儿身的真相告诉他。
同住屋檐下的嫂子是个男人,霍铮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他的嫂子,是个男人?
霍铮牢牢盯着大夫,“大夫,你、你没有误诊?”
王大夫最讨厌别人对他的医术持有质疑态度,脖子都红了,当即大声道:“他真是个男娃,带把的!是你眼拙把人看错当成女娃养,该看看脑子的人是你呀。”
霍铮:“……”
事情抖漏,霍铮陷入沉默。他把大夫送走后在院子里站了片刻,白细出去找他时,感觉对方生了很大的气。
“铮铮?”
白细绕到他面前,仰头看人,霍铮只留给他一个坚硬的下巴。
“你生气了么?为什么又生气呀?”他可没偷跑出去。
白细抓起霍铮衣袖,被甩开,再抓住,霍铮干脆走向另一边背对他,压抑着浓重的喘息。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个男的。”霍铮几乎把这几个字咬在嘴里,他回头紧盯白细,目光忿恨,“你欺骗了我,你到底是谁?!”
白细被他吼退半步,腿一软,“我是白细呀。”
霍铮紧逼,“说实话!”
好凶。
凶狠的霍铮吓了他一跳,“我、我就是白细……”
至于他是男是女,一开始白细都还辨出不出呢。
他只明白动物分雌雄,他是雄兔子,可人类在他眼里,人就是人,不分雌与雄。就像他们动物只有雌雄之分没有男女之说,他怎么辨别人的性别呢。
白细说:“我不知道自己是男的。”他是雄兔子。
一句话,将霍铮堵得心口无力哑口无言。
霍铮的沉默,让白细心里的底气变得更足了,怕对方再吼他,两手攥紧对方衣袖,眼巴巴道:“铮铮,你别生气了好不好?你说我是个男人,那我现在就明白自己是个男人了。”
他没有寻常男子成熟稳重的轮廓体态,没有大家晒得健康黝黑的皮肤。霍铮知道眼前的人有多么娇嫩,下意识移开视线,即便清楚白细是个男儿身,每每面对他雌雄莫辩的容貌,霍铮依然不习惯去直视他,仿佛犯了忌讳,触及他内心的底线。
而如今那道底线崩塌了。
真相显露,白细是个实实在在的男子,白家的小姐不可能是男人,白细既然是男人,那就不可能是他的嫂子。
这么多天的相处都是个笑话,他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被人糊弄了!
霍铮面色森冷,觉得很难堪。
下一瞬,白细被霍铮用力往门外拖,他哎哎叫着,手指被拂开,扒拉在门框上,“铮铮铮铮,你为什么把我推出来?”
霍铮看着他,无情道:“此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是也不会再蠢得留下你,你走吧。”
第18章 不肯离去
霍铮语气太冷,白细未反应回来,重新梳理清楚他话中所指的意思,“走?要去哪儿?”
此番折腾就是大半日过去,眼看傍晚至,暮色四合,入夜后的村子黑灯瞎火,霍铮强迫白细离开,他独自一人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大门被霍铮强制关闭,白细扒拉在门外不肯离去,手脚并用拍门唤着屋内的人,却得不到对方一声应答。
他咬牙憋泪,抵在门上一屁股坐下,大有不管霍铮怎么赶他都不走的趋势。
白细脸皮极薄,无论是做动物或者做人时,受到欺负都是闷声吃亏的性子,别的兔子急了还会红眼咬人,他却不是只会咬人的兔儿,顶多闷闷回窝里睡一觉,一觉后什么不痛快都消失了。
这是他第一次厚着脸皮做出如此无赖的行径,霍铮要他走,他不应该再缠着对方,心里想的一回事,亲耳听到霍铮赶他走把拖他出来,他心里还是好难过,他不要离开!
难道就因为他是个男人,霍铮不要他了吗?
夜色如墨,弦月出头。白细抱膝远望天上的月亮,起初村子还热闹,到处都是潜伏在草丛里虫子们的叫声,夜深后它们也要休息了,渐渐地,村民歇息了,猫猫狗狗们休息了,虫子们也要休息了,白细还赖在霍家大门外不走,相当固执。
正当此时,他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后背挨靠的门让人打开,他往后翻去撞在来人腿边,仰头看清楚出现在身后的人。
“铮铮!”
霍铮手提灯笼,烛光微弱,看不仔细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知道白细在门外坐了很久不肯离去,见他可怜,说不心软是不可能的,哪怕屋外是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他也会施舍一些粮。
于是白细听到霍铮说,“进屋吧。”
白细笑出声,腿伸直了一动,嘶嘶吸气,蹲在霍铮腿间可怜兮兮地瞧着他。
“铮铮,我腿麻,动不了。”
他话说完,霍铮弯腰,撑起他手臂,慢慢往屋里带。
灶头还热有晚上剩下来的粗粮,霍铮取了些出来,白细嚼在嘴里,丝毫怨言都没有,霍铮给什么吃什么,他本来就不是一只贪心的兔子,能留在对方身边就心满意足啦。
一直关注白细的霍铮心里却不是滋味,他强迫自己硬下心肠,“明日一早你吃过早饭,就赶紧离开。”
霍铮回房,留下白细一脸错愕,他咬在嘴里的粗粮掉落,眼眶差点逼出眼泪。
翌日清晨,彻夜没有合眼的白细早早在院子等霍铮,霍铮从房里出来看他身上仍穿戴女子的衣裙,便问:“为何不把衣服换回。”
白细随手拉扯裙摆,霍铮道:“换回男装,离开这里。”一个男子穿着女子的衣物,不伦不类。最荒唐的是,他当真眼拙把他当成自己嫂子。
霍铮心意已决,白细垂眸,掩去失落,“我没有男子衣物。”说罢,他乞求道:“铮铮,你别赶我走嘛,我会听话的。”
声声温软恳求的言语,霍铮内心摇摆不定,逼迫他不能心软。他不能留下一个与他、与霍家不相干人,况且,白细一直把他蒙在鼓里欺骗,若真把白细当成傻子看,他连一个傻子都不如。
言罢,霍铮找了一套不合身的男儿衣饰递给他,便头也不回地取了农具,他停在门外,回眸望白细一眼,劝他吃饱后尽早离开。
村后荒野的山腾出一整片空地用作种植,村长将地按人头平均划分给每间村户,做了记录上报到官府,经官府确认后农地才能发放到村民手中。霍铮以他与‘嫂子’两人的人头份领了一块农地,如今得知嫂子是假,假嫂子已被赶出霍家大门,这份多领用的农地,倒无时不刻提醒他白细的存在。
日头高挂,晒晕了一步三晃躲在霍铮身后偷偷摸摸跟到农地的白细。地里农汉勤劳开垦,白细躲在树后以草叶遮掩,目光来回逡巡,找到远处持锄挖地的霍铮。
“铮铮……”他不过对着空气呢喃一声,山那头霍铮似有感应,隔着人,视线落到白细身上,随即转到别处干活,任白细如何看他,好似未发觉有他这个人的存在。
当夜白细仍鬼鬼祟祟隔着一段距离跟在霍铮身后,回到霍家屋院,趁霍铮开门时白细腾地跑过去,他狼狈极了,顶着太阳在外暴晒一日,往日润泽的唇干燥脱皮,眼睛没有了神采,人也给晒焉了,看着霍铮的眼神格外小心。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角,“铮铮。”
“铮铮,你回应回应我吧。”
留给他的,是霍铮无情关门的背影。昨天夜里霍铮看他可怜便留他多待一宿,今天不论白细如何恳求,霍铮都硬下脸面不与他多交谈半句话。
白细心里好难过,脑袋扣在门上咚咚撞着,无人应他,霍铮再也不出来给他开门了,连赶他也不屑。他抵在门口,喉中发出小动物的细鸣,回荡在晚风下,眼睫沾染一片湿意。
随着最后一抹余晖没入西山,整座村子彻底被夜色笼罩。村民们牵起自家的牛往牛棚中赶,炊烟浮动,农户家不断飘出煮食的香味儿,烟火鼎盛,比起他们的热闹,霍家大院却显得格外清冷寂静。
白细抱紧双膝可怜挨靠在门外,耳朵来回贴在墙缝里,仔细听院子内的动静。可霍铮这次为了让他死心离开,有意将院里的灯熄灭,乌漆墨黑,任他怎么细心查探,都听不到一丝声响。
他累极困极,支撑不住就着同样的姿势阖眼打盹,眼角挂有晶莹泪泡。
白细睡着了,嘴里一直喃喃。
“铮铮。”
“铮铮开开门。”
“铮铮……”
终是无人回应。
天亮后霍铮将门打开,门外空荡,他下意识往附近找了一圈,没有那抹熟悉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