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取碗筷来。”他又说了一遍,然后自顾到床前扶了她爹过来,在圆几前坐下。
青辰不明所以,只能照他说的去做。
等碗筷取来,宋越展开了几个纸包,温热的糕点登时便散发出氤氲的热气,香味飘散了满屋。蓑衣油饼、桃花烧麦、翡翠蒸糕、芫荽蟹黄饺……件件精致,还都是温热的,泛着细腻的油光,没少劳累宋越的那匹马。
“给你买的,吃吧。趁着还热。”他给她拿了筷子,“有什么想问的,先吃过了再问。我饿了。你父亲也饿了。”
青辰一时心中有些波动,胀胀的。
宋越给她碗里夹了个蟹黄饺。入馅儿的蟹黄用的是这秋最肥的蟹膏,饺子皮一咬破,黄色的汤汁会流出来,伴随着一股浓郁的蟹香,因加了芫荽,又不显得肥腻,很是爽口。
青辰咬了一小口,久违的美味带来的满足感立刻奔涌而来,看着关心自己的老师,只觉喉间有些哽住,忍不住道了声:“谢谢老师。”
他是这万里疆土上的辅相,是史书上引无数人仰慕的救世名臣,是曾经她翻遍史籍寻找有关他的一切记述的偶像啊……能在这大明朝认识他,他还成为了自己的老师,对她关心备至,她至今难以想象自己拥有了这种幸运。
宋越没有回答,目光轻抬,落在她缠了纱布的额头上,“怎么滚下楼梯的?”
“昨日与他们在酒馆饮酒,不小心踏空了阶梯,就滚下去了。”
“听说你与徐斯临起了争执?”
她点点头。
他望着她,淡淡地问:“为何?”
她垂下头,“……是我不好,一时冲动,就讽刺了他的出身。大约是将他惹急了。”
静默片刻,他又问:“讽刺他的出身……你是不喜欢他?”
“也称不上不喜欢,只是有些先入为主,他是徐党的人……”
宋越听了“嗯”了一声,“你过来。”
沈青辰依言到了他跟前,他仔细看了看她额头的上伤,示意了下桌上的药,“里面有好的纱布和药。等到换纱布的时候,你便用那些,不会很疼的。”
“嗯。”
“下回喝了酒,莫要再这么冲动了。不要负气,也不要着急,他虽是徐党,但也是你的同窗。如今什么朝斗党争尚且与你无关,你只要单纯地学好本领便是了。今后的事未可知,一切以后再说。”
青辰点了点头,“是,学生一切都听老师的。”
窗外,月已上柳梢,星光清漫幽淡。
梧桐的叶子静静地飘落。
吃完了糕点,宋越便到了青辰的书案边,只见上面摆着各种类型的书,经史子集不说,还有什么《九章算术》、《天工开物》、《大明疆域志》、《梦溪笔谈》、《营造法式》等等,涉及范围广泛,看得很杂,每本上都还有她做的笔记。其中那册《营造法式》更是被她翻得书页都软了。
都过得这么寒碜,还花这么多银子去买这些书……这里面有好几本都是介绍土木事宜的,她一个女子,如何会喜欢这些?
青辰在收拾碗筷,才叠放在一起,便听老师唤她,“你过来。”
她蹦过去,只见他拿着一册《营造法式》问:“喜欢看这些修堤修舍之书?”
青辰不仅是喜欢,而是长年累月的习惯。她的父亲是工程师,家中有很多这类的书,她打小就坐在他身边看,虽然那个时候还看不懂。等到长大了,她本来是想念跟他一样的专业,不想父亲突然去世,母亲就再也不肯让她触碰那些工程相关的书了。
她只能偷偷看,只是每看时就忍不住想起父亲,会掉眼泪。这么多年,虽然母亲不肯让她报考那个专业,但她还是会坚持看这些书,也在知乎上学了不少。
只因为父亲当初那句话,靠自己的力量改变这个世界,保护家人。
面对老师的问题,她无法直接回答,就只能道:“平日温书乏了,便什么也看一些。”
他点点头,又捻起她没有画完的漫画,“这张又是?”她怎么有如此多奇怪的爱好。
“是给我那堂弟画的。给他授课的时候,他不爱听,我便想着许是字看着晦涩,便画了这些图。”
宋越搁下画,看着灯光下清隽雅致的学生,“你也有学生了。”
青辰垂下头,“我教的不好。”
“青辰,你可知我也有个老师。今日是他忌日。”他漆黑的眸子望着她,薄唇淡启,“他叫王阳明。”
心学的创派人,那个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的人,那个“致良知”的人,她自然是知道的。
“你可愿再多学一些东西?”他问。
青辰抬头望着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跪下吧。”
第34章
沈青辰衣摆一撩,直直地跪了下来,因脚踝用了力,有些吃痛。
不过这都无妨,此刻她的心情是此生无二的。
她是一个历史专业的学生,有幸赶上了一个学派的鼎盛时期,可以向这学派的传人学习,近距离地了解它的发展、演变、进化,它在这历史长河中的浮浮沉沉。她可以亲眼看到它散发出的给人力量的熠熠光芒,看到它给这乱世注入的洗尽铅华的涓涓清流,看到她的同门之人携手起来改变这惶惶乱世,甚至能看到她自己,这些人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献出一点点微薄之力。她可以看到腐朽之物是如何一点点崩塌的,新的格局又是如何一点点建立的……
这般际遇,几人能有。
青辰只觉自己心中有些激荡,其实在宋越提出收她为徒之前,她早就这么想过了,不过是一直没有机缘而已。
屋内的烛光并不是很明亮,橙黄暖光包裹着虔诚下跪的人,她鬓若刀裁,目光坚定而纯净,地上落了一道长长的端正而直挺的身影。
宋越看着自己的学生,轻声道:“这门学派叫心学,与你这么多年来所学的程朱理学是对立,有不少矛盾冲突之处。它也许会让你感到困惑,迷茫。你可想清楚了,是不是真的要学。”
寂寂秋夜,烛虹人玉,师生彼此静默对视。
沈青辰俯下身来,对宋越磕了个头,“恩师在上,受学生一拜。请老师,授我心学。”
“好了,起来罢。”他说着,伸了右臂到她身前,让她扶着,“脚上有伤,慢慢站起来。”
青辰扶着老师的胳膊站了起来,“老师,家里没有茶,学生不能给老师奉茶……”
他微微摇头,“不必讲究这些。你我本已是师生。坐下吧,我跟你说说这门学派。”
青辰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模样恭恭敬敬地,背脊挺得很直,清隽的脸色神色肃然。
“本门主旨谓‘致良知’,‘是非之心,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是故谓之良知’。意思就是,良知是发自本心的,是人生而知之的,不是求来的,也不是学来的,差别仅在是否意识及觉醒。这一点,就与朱子所言相悖。朱子言知先行后,知轻行重,先从书本中知了,然后践行,如何践行便依从从书中得来的‘知’……二者之间,有知行合一与知先行后的差别。”
这些都是这个学派的主旨,也是在学习中最为核心而需要慢慢参透的。怕青辰初次接触难以理解,宋越说得很认真、很耐心,语速也放得慢,让她边听的时候还可以边想。
他的一张玉面上泛着淡淡的光,看上去微有些清冷淡漠,可语调又是温和的。云缎官袍上漾着细腻的光泽,包裹着健硕的身躯。
“可能理解几分?”他问。
青辰点了点头,幸亏她是史学专业的,否则这番话听起来会有些吃力。
“也不必着急,今日只听一听,有个大致的感觉就好。”宋越又道,“一切学识,总是要在反复的探讨、争辩、实践后才能入心,且还未必能全然明白。以后慢慢学就是了,我会把曾经学时记下的一些心得给你看。”
他继续道:“心学有七派,分浙中王门、南中王门、楚中南门、闽粤南门、北方王门、泰州学派和江右学派。你所在的是江右学派。不论派内或派间,大家都属同门,不必有远近之分。你可以经常与他们探讨,会有收获和进益的。等你伤好了回翰林时,我就把这些人的名册给你,你收好就是。得空时,便与他们建立起联系,以后若是有什么困难……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找他们。不要怕麻烦别人,同门之间,本就该互助的。”
嫡传弟子的心得和所有门人的册录……青辰轻轻吸了口气,只觉得老师给她的这两样东西实在是太重了,她如果学得不好便愧对了他的信任和栽培,不由垂头道:“谢谢老师,我一定会用心习学的。”
看她一副给自己加压的坚决模样,清隽的脸上目光炯炯,他不由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安慰道:“不必有压力啊,只是门学问而已。就像你学那些土木、算术、疆域知识一样就好了。”
虽说如此,青辰还是放不下对自己的要求,吐了口气后才点点头。
“恩师王阳明有四句教,入了王门,这四句是你首先要知道的。”宋越说着,用镇纸将纸张压平,然后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四句话。
青辰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执着笔,在纸上慢慢落下一个个字,不由起身凑进了些看。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青辰照着他所写念了一遍。
宋越写完了抬眸望她,递出手中的笔,“你也需写一遍。”
她点点头,接过笔蘸了墨,然后挽着袖子便开始写。青辰是现代人,虽穿越后苦练了几年,但在这方面不太有天赋,所以一直也写得不是太好。现在因为右肘上有伤,她虽然很尽力地在写,但写下的第一个字依然差强人意。
当着老师的面写出这样的字,她自己都有些脸红,于是越发紧张,后面的字就更……
宋越眉梢微抬,看着第二个字,第三个字……终于忍不住道:“青辰,字的好坏能影响别人对你的第一印象。今后你有了官职,免不了要向皇上上疏的。”
本来就写不好,被他这样一说更是尴尬,青辰顿了下,结果纸上直接出现了一个墨点……
“我教你吧。”
青辰看着身侧的老师,点了下头。
“笔给我。”
他接过她的笔,在她写的字后面续笔,同时道:“握笔时,食指指末要斜贴笔杆外侧,与拇指对捏笔杆,小指要自然靠着无名指。写横笔时,先将笔锋微向右横,再就势向左上轻微逆锋,顿一下,然后笔锋略向中回。收笔时注意提笔要轻,顿后再收回……”
以前她就没学过毛笔字,到了大明朝也是摸索着写的,不想有些地方竟是从头就错了,怪不得总也写不好。青辰专注地看着,手上忍不住跟着虚虚地比划。
宋越的俊目扫过她的手,见她比划,于是停下来,“握住我的手吧。”
青辰看向老师握着笔的手,纤细分明,手背上骨节突起,分明沉淀了长年累月的案牍劳形。他握笔的姿势极为好看,胜过自己十分。虽有些不好意思,她还是把手轻轻搭了上去,覆在他手上,身子也被带得微微前倾。
然后便听到老师在耳边轻声道:“再紧一点,你才好感受笔锋的力道。”
如此近的距离,清润的嗓音,来自大明的内阁次辅、心学传人、她的老师……青辰只觉心跳微微有些加快,手下将他握得紧了些。掌心下,他的指骨很明显,皮肤软而光滑,有点凉凉的……
她还在体味触感,宋越已开始带着她的手写字,手上多加的重量丝毫没有影响他运笔,写出来的字依旧工整隽逸。清润的嗓音再次响起,“这个善字,横笔之后是竖笔,写竖笔时便要……”
窗外淡月胧明,屋内烛火轻摇。他们两手相叠,共同编织了一段静谧而缓缓流动的时光。
直到那四句写完,青辰都觉得自己有点恍惚,好像能感受到笔下的峰回,也把老师说的话都听进去了,只是那些感受又好像都只是过了心,却没有留下。
“能体会到了吗?”宋越问。
青辰迟疑了一瞬,点点头。
看她的反应,他干脆换了姿势,反过来握住她的手,“这样再写一遍。”
不同于手背的微凉,他的掌心是温热的。
宋越只觉得自己的学生手有些抖,手下稍稍又握紧了些,“别紧张,你可以写好的。”
一笔一划,都注入了他的心意,青辰只觉得胸口的一小口气一直提着,到写完了才放下。
写完后,他松开手,看着她道:“就照这般练习,长此以往,总会有进益的。”
“是。”
他看了眼窗外的月色,又扫过两人用餐的桌子,“把碗筷洗了吧。”
青辰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