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慎云忽而问:“你是不是还在为宋越担心?”
她不想骗他,点了点头。
“我会尽力的,你不要担心。”淡淡的声音,落在清冷的夜空里。
她却是摇摇头,“不要再把你也牵扯进来了。那件事本就复杂,已经连累了很多人。眼下形势那么乱,朝廷正是用人的时候,假若白莲教和蜀王真的打过来了,京城守卫势必还有一场硬仗,你还要保卫皇城的安全。”
他静默地看着飘雪,一言不发,锋薄的唇抿了下,看起来满腹心事。
淡淡月色中,他的身子健硕而修长,衣袍被风吹得不停翻飞。那张俊逸的侧脸,如琢如磨,仿佛是镌刻在了这风雪深夜中。
“形势比我们想的还严重,是吗?”青辰感觉到了,他比平时更加寡言少语,“大明如今只有三十万军队,一半都在北疆抵御鞑靼和瓦剌,轻易动弹不得。蓝叹才回京城几天,就又匆匆赶回去了。还有几万军队集中在福建沿海,看着倭寇,一刻也不能松懈。可是打云南过来的白莲教就有六七万人,还不算分布在其他地方的,蜀王屯了多少兵也还不知道……若是真的有一天决战京城,我们还有多少人能迎战?”
话音落,他转过头看她,瞳孔漆黑如同今夜的夜空。
青辰也回看他,她忽然间觉得,身为大明第一武将,皇帝近卫,锦衣卫指挥使,他身上的担子从来就不比他们这些文官的轻。
他将要直面的是战火硝烟,是鲜血淋漓,是为了权利杀红了眼的敌人,是一个个倒在血泊里的战友。而他不过也只是个平凡的人,他有什么呢?
他只有一把绣春刀,和自己的血肉之躯。
只是这些,他从来也不说。
她忽然想起了初见他的时候。他中毒都要死了,浑身脱力,气若游丝,可为他取箭的时候,他却哼都不哼一声,刚毅,坚韧,顽强,沉默内敛却又铁骨铮铮。
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陆慎云走过来,垂头看她,扯了个他并不擅长的微笑,“没那么严重。”
“今年是年三十。”他的声音有点沙哑,“……我们不说这些了。”
青辰还没有说话,就看他步出了亭子,走到了积雪的旁边。黑靴踏上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蹲下身子,双手插进那堆冰冷的白雪,捧起一抔,握紧,拍实。玄色的身影半跪在洁白的积雪旁,在朦胧的雪夜中,如一头矫捷幽雅的黑豹。
“你要做什么?”风吹来,青辰紧了紧身后的披风。
“给你堆个雪人。”他自顾忙活,没有回头。
青辰心头微微一动,抿了抿嘴道:“……雪都下大了,太冷。你快回来吧。”
沉稳的男声却传来,“我不冷。”
“那我帮你。”她说着,站了起来。
“坐着!”他却很快回。
她没有听他的,往前又走了两步。他终是回过头来,看着她,又说了一遍,“坐着。等我。”
简洁有力,不容反驳。与他相处了这么久,青辰倒是第一次听见他“命令”自己。
她只好退了回去,坐下,看着一个雪球在他手下初现雏形,“指挥使大人,你是在命令我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背对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块什么东西,很快塞到了雪人的肚子里。没有叫她看见。
过了一会儿,见他还是不吭声,她又问:“陆大人,我要是不听你的话,你会把我抓到镇抚司的诏狱里面去吗?”
他以背影嘟囔了一句,“等我,就快好了。”
虽然仓促,但他还是很认真地堆好了雪人,在她迫不及待地上前去看的时候,他在做最后的休整——拣了两块大小一样的石头,做了它的眼睛,又折了两根树枝,做它的手。
他没有戴手套,一双手被冻得红通通的,高大的身子落满了雪。
见她走过来了,他立刻为她拉上了身后的风帽,紧了紧披风。
“做好了?”青辰问,探头去看他的身后。
他点了点头,侧开身子,展示给她看。
她看着他的精心“杰作”,伸出手去摸了摸圆滚滚的雪人脑袋,轻笑道:“憨憨的,跟你一样。”
呆萌爆了。
“它怎么没有嘴巴啊?”她留意到。
果然是出自他的手,不善言辞的人,连堆的雪人都没有嘴巴。
陆慎云没有说话,只是又伸出被冻得通红的手,在雪人的脸上,慢慢划了一道上翘的弧线。
“它在等你走近,”他说,“只对你一个人笑。”
她看着他,仿佛能透过他漆黑的眼眸,一直看到他的心底。他向着她大敞着心门,那里面,满满是这个铁汉子藏下的细腻和柔情。
她吸了吸鼻子,一下牵住他冰凉的手,拽着他走,“到屋里去喝点热茶,给你暖暖手。”
不会说话的人突然说出的话却让她措手不及,本就薄弱的泪腺好像又在蠢蠢欲动。这个雪人,真的再看不得。
陆慎云没有说话,只是顺从地跟着她走,边走,边回头看那个雪人。
圆滚滚的身体,把那块东西完全包裹住了,没有露出一丝破绽。
等过些日子,雪化了,她就会看到了。
大明开国元年,陆家作为开国功勋,曾获太祖皇帝钦赐了一块铁牌子。
其上记载了陆家的功绩,并以金错之。铁牌子分为左右两块,左半颁给功臣,右半收藏于内廷府库,用时则将两块左右勘合,以作为凭据。
这块铁牌陆家世代相传,到了这一辈,传给了陆慎云。
其上以金楷书录了一行字:无论获罪如何,皆可免死。
故,这块铁牌又称“金书铁券”。
民间称其:免死金牌。
第164章
与此同时,大理寺牢狱。
牢狱里阴冷潮湿,在这寒冬腊月里,宋越的床铺只是在地上铺了层干草,和一张薄褥、一张薄被。墙角点了个小炉子,炉火也暗得快灭了。
这已经是大理寺卿关照的结果了。奈何天寒地冻,在毫无阳光的阴冷牢狱里,冷的感觉早就穿透了被褥、衣裳。
宋越被关进来已经半个多月了,在这牢狱里,每一天都比上一天更冷。大年三十之夜,也不例外。他有半个月没有洗脸了,此时头发散了,衣裳也脏了,无双玉颜犹在,只是精神看着要差些,少了曾经身居高位时的华贵之气。
桌上搁着一碗面,是大理寺卿吩咐人送来的,他没有胃口,没有动,只是静静地靠着墙角坐着。
另外送来的还有一小瓶烧酒,他放在炉子上热了,拎着喝了小半瓶。
赵其然睡在另一个墙角,此时翻了个身,卷了卷被子。十天前他也被关了进来,在大理寺卿的好意下,与宋越做个伴。只是他才进来没两天,人就感了风寒,病了,眼下正昏昏沉沉地睡着。
宋越看了他一眼,见他不再动了,被酒意朦胧了的目光又挪回到桌上点着的那盏小灯上。
那盏灯只有一小团微弱的灯光,模糊间,与别的时空的灯光好像重合了。
记得她在去云南之前,在京郊的小屋里,也是这样一盏小灯。他站在她的身后,一点点为她缠上束胸的布条。她的耳垂很小巧,微微泛着红,颈子和后背的线条异常柔美,肌肤白得欺霜赛雪。
她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却不知彼时的他浑身燥热不已。
那天晚上若不是被朱瑞召回京,两人就这样相拥而眠,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控制得住。分明是身为她的老师,却还如此肖想她,着实是……不应该。
还有她回来后的那个雨天。
他做戏吻她,与她在床上无尽地纠缠厮磨,身下是她雪白起伏的胸膛,耳边全是她娇媚幽咽的喘息,亲密,潮湿,燥热。她在他的怀里,娇软的酮体轻轻地颤抖,十根手指紧紧地攀着他,最后好像是化成了一滩水,柔软,顺从。
那个时候,他心里其实很有一种冲动,想要她,想要她的每一部分都成为自己的。以往的沉稳、理智、克制,在她面前消失得荡然无存。
只后来脑子里有个声音说,既不能与她白首,怎么能够如此轻薄,他才最终克制住自己……
什么阁老,什么老师,在她的面前,他不过是个难以控制住欲望的男人。
倒也没什么值得她喜欢的。
宋越拎起酒瓶,又啜了一口,温热的酒下肚,勾了一肚子的哀愁。
想想,也便罢了。在这昏暗潮湿的牢狱里,有这些温暖香艳的回忆,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赵其然忽然打了个喷嚏,睁眼,迷迷糊糊地坐起来,脸上满是被褥和稻草的压痕。
“什么时辰了?你还没睡?”
宋越摇摇头,把剩下的酒递过去,“喝点吧。”
赵其然搓了搓冷冰冰的手,接过酒,“哪来的酒?还温的。”
“罗大人送来的。”
赵其然吸了吸鼻子,接过酒,“咱们以前跟这罗大人也没什么交情,你说,他这么照顾我们,是不是谁在外面通了气?会不会是青辰?”
宋越没有说话。
他不希望是她。天寒地冻的,他不希望她如此奔波。
可他又能感觉到,这事就是她做的。因为那姑娘重情。
在她不顾自身安危,为太子和顾少恒出头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在他赶她去云南,又与郑贵妃牵扯不清,她还愿意把自己交给他的时候,他就更确定了。
赵其然喝了口酒,满足地叹了口气,“大年三十,在这牢狱里还能有一口酒喝,还不算坏到了头。诶,你说,咱们还出得去吗?”
宋越不作声,眼睑微垂,漆黑的眸子融进夜色里。
“往年这个时候,你都在做什么?”赵其然继续道,“我家里可热闹了,上上下下几十号人,屋里坐得满满的。老太太身体好,就喜欢拉着我们这些孙儿喝酒,有时候喝完了就给我塞个鸡腿,还把我当小孩呢。你别说,我家厨子做的鸡腿是真好吃,一口咬下去,又酥又香,满嘴流油……”
赵其然说着,后来声音就渐渐小了,再后来就不说了,只对着狭窄昏暗的牢狱,轻叹一声。
宋越有些愧对他,只是眼下说道歉的话,也没什么用了。
出得去吗?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大约是很难逃过这一劫了。
徐党指着徐延翻身,想必会使尽办法弄虚作假。朱瑞一心除掉徐延,也会为了权衡朝局而牺牲他。等审理结果呈上去,就算是朱瑞不叫他死,这朝里,想必也没有他的位置了。
失去了次辅的位置,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徐延和徐党的人定不会放过他,以后还想要过安稳的生活,本就是一种奢望。
所以,他无法许她将来。
说到底,这些都是他自找的,正应了那句老话。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