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柳彦姝便过来了,傅清溪刚梳好头,见她进来笑道:“姐姐今天这样早?没等嬷嬷拍你去?可是难得。”
柳彦姝一笑,晨光自窗间照进来投到她脸上,好似带露玫瑰,瞧得人心神一晃。傅清溪叹道:“柳姐姐你也实在太好看了些。”
柳彦姝笑道:“我来谢你昨日的果子的,还没等我谢你,你就忙着夸我了,这我可谢不过来了呢。”
傅清溪微微一顿,随口道:“借花献佛罢了,那些东西又不经搁的,姐姐若为这个就这样起来,那我日日遣人送些儿过去,省得每日嬷嬷发愁你迟到……”
柳彦姝上来要拧她,笑骂:“一大早的你就老提这事儿,你看我怎么教训你!”
傅清溪一让,柳彦姝就在她身边坐下了,桃儿杏儿几个都下去拾掇早点了,柳彦姝忽然开口道:“那果子是越芃越苭那儿来的吧?”
傅清溪一愣,点头道:“是,昨日叫杏儿桃儿过去拿的,嬷嬷说你那儿没有,我才……”
柳彦姝冷笑一下:“没错儿,我那儿是没有。”
傅清溪一时不晓得怎么接话,柳彦姝失笑:“做什么,我又不是冲你来的。”
傅清溪道:“老这么着,也挺烦人的。从前只四姐姐这么,我晓得她是同你不对付,故意气你呢。如今二姐姐也……真是什么道理……还是你连二姐姐也得罪了?……”
柳彦姝眼神略散了散,回神笑道:“我好好的得罪她们做什么,她们自己心眼窄的跟什么似的,也怪我啊?!”
傅清溪不说话了,柳彦姝忙道:“嗐,说岔了!我是说啊,你当这是什么好果子呢!你那日不同我们玩笑,去了书楼,第二日又不同我们出去玩,她们这是想打听你到底在做什么呢,才借了这个由子把那两个叫了去套话的……你还当真是给你送果子呢!”
傅清溪倒没想到这上头去过,这会儿听了,也没觉得如何,便道:“哦,我就是给俞三姐姐抄个水阁的图册,我问过二舅舅了,这个可以给的,没事儿。”
柳彦姝一听她这浑不在意的样子,急了:“哎哎哎,我说你是不是呆啊,她们这是把手伸到咱们院子来了,收买咱们身边的人打探咱们的事儿呢!你还当没事人似的!”
傅清溪想了想:“这本来就是她们家,咱们院子里的也是这家的人,还什么收买不收买的。”
柳彦姝看着她,傅清溪不解:“那你想怎么样?”
柳彦姝道:“自然要好好点一点那几个丫头,叫她们知道知道怎么当奴才才对啊!”
傅清溪摇头:“没用的。再说了,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她们爱打听就打听呗。”
柳彦姝还待再说,几个丫头已经进来请二人去用早点了,只好止住了话头。柳彦姝便狠狠瞪了桃儿杏儿几眼,那两个也不知道看见没看见,言行仍同从前一般无误。
到了学里坐定,傅清溪一回身却发现俞正楠坐到她边上了,那原先是鲁家姑娘的位置。俞正楠见傅清溪看她,便平着声音道:“我同她换位置了,整好她能同我五妹细说说她们袖子上到底是滚镶两道合适还是滚镶一道嵌镶一道合适……”
傅清溪听了乐出声来。
从这之后,她两个就一直坐邻桌,一堂课上完,俞正楠就会把傅清溪抓住了问一通刚刚先生讲的事。傅清溪若有答不上来说不全的,俞正楠便给她细说一边。初时傅清溪真是十个里头能说上两三个就不错了,臊得她直想从楼上跳下去算了。
俞正楠却道:“你有这会子害臊的,不如下回用心点听。”又道,“这会儿开始还不算晚,真要等过个一年半载的,你再想学,我也没法子教你了。如今补一补,还能补上。”
傅清溪想起要好好上学这话是自己说的,如今人家这么帮自己,若自己反因为太难了害臊了打了退堂鼓,那才真有点不是个东西了。便咬着牙跟着她学。如此一来二去,熬过了最开始那一阵子,竟也慢慢上了道了,这些却都是后话了。
这日,两人总算把合作的理术作业做得了,用的就是水阁的例子。里头还涉及到了些数术。傅清溪对俞正楠钦佩得不得了,倒不是俞正楠什么都懂,恰是她也有许多想不明白的。只她既不会如傅清溪般因此灰心,也不会觉得面子有损而掩饰什么,而是沉下心来,想尽办法也要把那不解处整明白了才算。
中间有几次,两人推算出来的构件尺寸同图册上的不同,差得还挺多,真是想破脑袋都不行。后来还是俞正楠回去拆了她爹的一个阁楼模型,用上头的小木签子按比例做了一下,才知道了俩人只考虑转动上水的事儿,却没考虑到自重的承重。
本来按着傅清溪的意思,这作业自己都没出什么力,就别带上自己了。俞正楠不肯,非要拉她一同去寻教习,傅清溪推脱不掉,只好一同去了。
众教习们都在配楼的大开间里休息,俩人进去一一见过,俞正楠才拉着傅清溪到了葛教习那里,说起这回的作业来。
葛教习笑道:“我看了就晓得你准得过来一趟。”说着话,起身把自己大案后头的一个高柜门给打开了。傅清溪一看,里头密密麻麻三十几个格子。葛教习把其中一个打开,从里头抽出一沓文书来,略翻了翻,将最上面几张取了出来,剩余的仍旧放了回去。
傅清溪只觉得浑身冰凉。方才她看到,葛教习打开的那个小格子边上标着个小签儿,写的正是俞正楠的名字。再细看剩下的,每个格子边上都有标记,略看几个,果然就是这学里的人名……
从前听俞正楠说众人的作业先生们都仔细收着,还存了一丝侥幸,如今一看这阵势,难道不是往后算总账的意思?心里又怕又暗幸。
她愣神心惊的功夫,那里俞正楠已经同葛教习问上了。她赶紧收了心神,也到一旁细听。葛教习道:“这回说的理术中的传递,你们这个做得很是用心,选的例子也极恰当的。”
俞正楠便问起其中一些未曾想透的地方,葛教习一一答了。傅清溪只在边上默默听着,并未插嘴。到都说明白了,葛教习端起茶杯饮了两口,忽然对傅清溪道:“这理术一道同数术相通,之前听郭教习说起,你于数术上倒很有两分天赋,如此协作于你二人皆有裨益,实在大善。”
傅清溪这辈子还不晓得自己有天赋这个东西,听葛教习这般说了,立时满脸红了起来,行礼道:“多谢先生指点。”
葛教习亦点头笑了。俞正楠又同葛教习商议几句想把整个水阁的机关设计所涉理术都明辨算清的事,葛教习便道:“里头很有几样如今还远没学到的。不过也无大碍,只先尽着你们能看出来的去做也好。”
俞正楠听了十分欢喜,谢过葛教习指点,又同其他几位教习行了礼,才与傅清溪一起出来。
傅清溪叹道:“真是……上回你虽说过那些作业先生们都留着的话,今日一看……还是吓我一跳。”
俞正楠道:“从前的便不用去想了,咱们现在开始踏实做,也不怕什么。”
傅清溪道:“我什么也不懂,说是同你合作的作业,这话听得我脸红。”
俞正楠道:“怎么不说你给我抄来的书?要没有这个,凭我自己,想上半年也未必能想明白其中的关窍……听你的丫头说,你可是受了好大的累,才抄得的书。更别说……恐怕还得落埋怨……”
傅清溪见她又提这个,老实道:“实在是我自己一心想要好好学,却学不来,不晓得怎么才能够。却见你如此精于课业,心下钦佩。就想帮你一把……虽我自己是不能,但能助能的人一把,好似自己也、也沾了能耐一般……那样……嗐,我也说不大好那意思。”
俞正楠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眯了眼睛轻轻道:“不错,便是自己心向往之却一时不能到的情形,如何作为,能有所关联,也像……也像离得近了似的……”
傅清溪眼睛一亮笑道:“对了,正是这个意思了。我只都说不明白,你却晓得。”
俞正楠一笑不语。
因葛教习那句话,到了数术课的作业时,傅清溪更下心思做了。作业交了上去,她趁着俞正楠去寻葛教习的当儿,自己跟着去找了郭教习。她还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却没料到郭教习见她来说作业的事,十分高兴,说完了作业还另外送了两本书给她,教她自己细看,或有助益。
这么着,柳彦姝这日去寻傅清溪说话时,就见她当窗坐着,一边书,一边大叠的纸,手里更拿着根奇形怪状的笔,在那里不知道涂抹些什么。
桃儿在外头报了一声,傅清溪听着柳彦姝进了屋子,头也没回道:“柳姐姐你先坐会子,我这就好了。”
柳彦姝走过去看了看,笑道:“那天俞家姐姐还说了,说你被俞三姑娘带坏了,也整日弄起这些鬼画符的东西来。”
第22章 台阁斗盛
傅清溪写完一段,停了手。先把几张散纸拿镇纸压了,略整理一下,才起身来同柳彦姝说话。那边桃儿打了水过来伺候她洗手。
傅清溪听柳彦姝说起这话,便道:“我还多亏了俞三姐姐带着呢,要不然那些课我哪里听得懂。饶是她给我这么讲,我还许多不明白的。”
柳彦姝略有不忍:“说来也是我不好,一下子见了这许多新的姐妹,忙着同人说话去了,却冷落了你。你本就是个绵软性子,自己又没个主意的,还不是跟着谁就谁说了算?从前都是我带着你玩儿,如今一个错眼,叫人家带去做起这些来了。怎么着,难不成你也想考个天香书院呢?”
傅清溪笑道:“我可没那个本事。”
柳彦姝又道:“好了,如今同大家也都熟络了,你放心,我也不会撇下你的。这回正是要找你说过些日子端阳重五的事儿呢。”
重五是五月初五,正值入夏,是个国朝上下都十分看重的节令。
傅清溪道:“这有什么好说的,到时候自然府里都安排了,左不过去哪里看龙舟竞渡,人山人海的,又热,其实没什么趣儿。”
柳彦姝正准备眉飞色舞讲一通的,却碰着傅清溪这么个语气,这个不得劲,埋怨道:“你听听你这话儿,不知道的还当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呢!怎么这么没精神了!”
心里想着这妹子是果然叫怪人给带歪了。
傅清溪笑道:“我从前也不怎么喜欢啊。不过自小来了这里,规矩都是这般,都习惯了,也没什么好不好的。不过今日同你说起来,才这么说罢了。我就不喜欢太热闹的地方,太吵,人又多……”
柳彦姝止住她道:“好了好了,越说越没意思了。我就告诉你吧,今年啊,不看龙舟了。”
傅清溪睁大眼睛:“不用出门了?那敢情好!”
柳彦姝一拍她:“什么跟什么,你就不能盼着点儿好的!我同你说,今年有几家要在福海上起台阁船斗盛,府里也收到请柬了,你说可热闹不热闹,有趣不有趣?”
傅清溪一愣:“台阁船?那不是西京才兴那些嘛……咱们这儿什么时候也有了!”
柳彦姝得意笑道:“不知道了吧?就是因为新兴起来的,才好玩儿呢。”
傅清溪问道:“府里也接了请柬了?那府里也要造船?”
柳彦姝摇摇头:“没听说这话。不过听说四舅母娘家是要参斗的,船都造好了!”
柳彦姝又说了许多如今外头已经传出来的话,哪家的船做了几层高,请的南来的北往的名手画的图,用的掺了珍珠玛瑙的漆,又有要在上头唱戏的、唱曲儿的、演杂技的……拢共花了几十万两银子云云。
她那里说得兴头,见傅清溪那反应,立时泄了气:“我说,你可真够没意思的。”
傅清溪笑道:“你说呗,我听着呢。”
柳彦姝站起身道:“得了,你继续画你的符吧,我还是去找五姐姐和六妹妹好了,没准还能听一听她们外祖家的船有什么新奇的呢。”
傅清溪起身送她,嘴里道:“这也没多少天了,到时候自然就看着了,你又去问个什么。”
柳彦姝一行走一行道:“你就是个木头,没法儿同你说。你停步吧,我还用你送啊!”
傅清溪听这话便住了脚步,看着她带着听芙脚步轻快地出了院门,自己站了一会子,觉着这风吹在脸上还挺舒服。
转眼就到了重五这日,上了年纪的人要躲五,那热闹老太太是去不了了。这家里还得预备做“午时茶”,采“午时草”,煎七草汤沐浴,又要几处驱虫撒药等等许多应节琐事,这大太太也是出不了门的。
二老爷得管着府里的外务,这也是离不得人的。大老爷衙门里有事没得回来。只好三老爷、四老爷同余下几位太太带着府里的小辈们去凑热闹了。男丁们除了最小的四房里的越栐和跟着他姐姐们坐车,余下的全都骑马。
这一路上车里的姐妹们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难免要支使自家兄弟去买了问了,如此马匹在车驾间来来往往,越发热闹混乱。二太太不说话,三太太怕自家两个宝贝儿子摔着,连连嘱咐,却也没甚用场。
她便使人去同三老爷说,叫看紧了小子们,只是三老爷说的话谁会在意?越栐谦还涎着脸道:“爹,您要不画个符拘住我看看,看灵不灵验。”三老爷没忍住笑了出来,这下更别管了。
三太太听了笑骂两句自家儿子,又让四太太去说,四太太金氏笑道:“可别吧,我们家老爷比侄儿们都疯呢,没看刚才叫小厮们去扛了多少风车来,挨个车驾上都插满了!也得回这会儿风不大,要不然咱们这车帘儿怕都叫吹跑了呢!”
说话间,果然听到四老爷的声儿:“好,好!方才栐谦那两下骑术不错,过些日子四叔在庄子上办个赛马会,叫你小子来露露脸。”
然后就是越栐谦得意的答应声儿和越栐贤、越栐信不服的争辩声。三太太同四太太只好相视苦笑。
一路闹着,好容易到了福海了。这福海名叫海,实则是个极大的湖。这京城里大的水面不多,这算一个。也是这个缘由,这台阁船京城原是没有的,只在西京兴盛,西京水网密布,几处大水面有“五湖四海”之称。兼之西京曾为旧京,世家云集,难免要较个长短,这每年端阳重五的台阁斗盛就是一个各家比拼的时机。
这会子福海边高岸深水的一边已经搭起了连串的彩棚,棚顶颜色各异,数得上的人家几乎都来了,这车马就堵了路。幸好主办的几家大约一早料到这情形了,越家到了地方稍等了一会子,便有两个长随打扮的人骑了大走骡过来引路,再走走停停一炷香时候,便到了一处天蓝色顶子的棚子边上。
众人下了车马,留了贴身伺候的一两个人,余者随侍的仍有人领着,往隔了一个林子的歇息处去了。
许氏便赞道:“这么件一时的事儿,也安排得如此妥当。”
林氏道:“世家派势,确实不同。”
金氏听了笑道:“得了,还不是银子说话儿!”
妯娌三个都笑起来。
她们这里刚坐定,外头忽然走进几个人来,打头的一个年轻妇人,一身缎纹五福暗花绫的长褙子,容色娇美,远远便笑开了:“我就说嫂子们也该到了。”
许氏几个听了纷纷起身,相互见了礼,又叫人搬了椅子来重新安了位次,才落座说话。
来的这位便是越家老太太俞氏所出的嫡女越洵佳了,她嫁进了天巧苑的陈家,生了两儿一女,今日这样盛事,陈家自然也来了,她便带了儿女过来见娘家人。
这里大人们落座说话,方才乱纷纷见礼的小辈们也拉手挽袖地往另一头去了。
方才到了地方,几位老爷就叫人请了去了,这会儿不晓得外头谁来说了一声,小爷们也呼喇喇都走了,只最小的越栐和同越洵佳的小儿子陈君葳年纪实在小,留了下来。
这里越芃反应过来,笑道:“这是怎么话说的,到底是做什么去?”
越苭道:“不用管他们,今日来了这许多人,总有平日里交好的。狐朋狗友的,哪里说得明白。”众人听了都笑。
越洵佳的女儿陈玉贤,比傅清溪还要小两岁,这会儿正问柳彦姝:“柳姐姐,你这衣裳好看,是哪里做的?”
柳彦姝今日穿的便是上回同傅清溪说起过的料子。京中风尚,自重五端阳之日起开始换装,因而今日满街男女几乎都作夏日打扮了。薄绸彩绫者有之,更有性急爱美的直接穿上层纱叠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