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龙不动声色地将他掩在身后。那紫衣青年却像是听到了他的话,向他的方向望了过来,略微一颔首:“有幸见识过一次三殿下威仪。”
花珏以为那人还要继续说,正翘首等着听时,却见他已经调转了话头,来到了龙神面前。
“我本是陪同友人一同游览九州风光,中途却听得海动,有鹞鹰报信说龙神宫殿遭人摧折,分崩离析,正好来瞧个热闹。看来,上神二子都已寻回,可喜可贺。”
龙神的声音很低沉:“有劳判官大人挂念,请同兔儿神一同落座,不要担心,此处很安稳。”
判官抬眼看了看由水流支撑的、摇摇欲坠的穹顶,咧嘴笑了笑,浑不在意地坐了上去。另一边的玄衣男子早已落座,并将手里的盒子托一条灵鱼精递给了龙神:“东海青龙殉职身死,我带来了他的骨灰。”
龙神对他拱了拱手,回头跟下人嘱咐了些什么。
自打这两个人进了大殿中后,气氛便悄无声息地改变了,连睚眦未醒的事仿佛都被暂时放在了一边。花珏不知道的是,龙神虽由天地而生,与万物同寿,但他司职半闲,不再如同上古时代那般需要拼杀磋磨;如今天界官僚气息浓重,判官之流虽是小辈,但不论修为还是法术都已到了登峰造极之境,位分也更高,到了哪里都需要别人三分礼让,怠慢不得。
花珏无知无畏,藏在玄龙身后好奇打量着这几个神仙,只在听清那紫衣人的身份时怔忡了一下。
判官?
他袖子里装着这个人的笔呢。
判官笔……应当是这个人的笔了罢?
判官发现了他的视线,和他的眼神撞在一起,像是大人发现了小孩的偷瞄那样,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再对他点了点头:“花珏,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如今是叫这个名字吗?”
花珏茫然问道:“你认识我?”
判官打了个哈哈:“三殿下认定的心上人,我自然听说过。如今一见,方知是玉人之姿,不可多得。”
此话一出,又是满堂皆惊,一片哗然。玄龙如此看重花珏这个凡人,为此不惜同自己的亲生父亲刀兵相向,已经惹得众人猜疑,现在这么一落实,花珏身上立刻又多了几百道打量的目光。龙性极淫,能与各类神魔交合,居无定所、生性放浪是他们的标准,海里诸仙一想到他们的三殿下竟然就此吊在了一颗歪脖子树上,不由得扼腕叹息。
花珏被一群人盯着犹然不觉。他还在想着判官笔的事情,犹豫了片刻后,刚要鼓足勇气,将袖中的琢玉笔摸出来时,却听见那判官赶在他前面开了口:“闲话不同您讲了,我也是听鹞鹰传信,说二殿下如今在蛋里,不知何时才能出来,特此来献计策的。”
龙神问:“什么计策?”
判官悠悠说道:“便是您这位儿媳妇,他身侧有一法器,非他驱动作用不可,能够窥探任何人的前生,亦可以给妖魔鬼怪改命,其名为蜉蝣笔。”
花珏傻了:“蜉蝣笔?”
判官看了看他,眼睛弯了起来:“人间叫它判官笔,是这样么?它本来应叫蜉蝣笔,是阴司取三生石磨刻、取忘川水点墨而成,可以判命。在我们阴司,时间几乎是看不见的,人来鬼往,朝生暮死,皆如蜉蝣,便是这个道理了。”
花珏听罢,想了想,将手里的琢玉笔递出去:“那……这个东西,我早该还给你们。如此珍贵的法器流落凡间,是会掀起腥风血雨的。”
“不着急,小花儿。”判官道。花珏看着他温和的笑脸,听他轻缓的声音,感受到了……犹如慈父一样的气息,不由得震动了一下,后退半步。
旁边的兔儿神抬了抬眼皮:“得,又猥琐上了,把人家吓到了罢。”
玄龙干脆把花珏圈在了怀里,光明正大地摆出一副护短架势。花珏手足无措地站着,看那判官走来,将那枚蛋放在他眼前:“想知道二殿下的机缘,你可用蜉蝣笔查看。”
花珏还没回答,判官便再道:“这个法器,我暂时不会将它收回。只不过有些东西你需要知道,我慢慢地教给你。比如——我晓得你帮一只凤凰看过命了,定然也进过蜉蝣笔造的前世幻景,只不过你知道要如何出来吗?”
花珏讷讷道:“……死。”
“是的,死了便能出来。只是如何在中途退出来呢?一人一生,年月漫长,寻常人恐怕挨不到那个时辰。”判官笑道,“如今我将这些东西告诉你,你日后用来也会更加得心应手。”
花珏有点懵,他想起了之前在幻梦中死活找不到办法出去的痛苦经历,不由得认真听了起来。现在想来,他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宝物几乎一无所知,也算是糟蹋了。
判官一五一十,将这支笔的规律全部告诉了他:“已死或失忆之人,蜉蝣笔会让你以身替之;而清醒康健之人的命数,则会清晰地展露在你面前,这也是你看见的嘲风与凤凰的命格不同的原因。”
花珏垂下眼来去看那颗龙蛋:“那……睚眦呢?”
“身死化而为蛋,算作半生半死。你不必害怕,二殿下这样的情况,该是如何便是如何,不会让你像在那只凤凰的幻境中一样,再来过一遍他的人生。”判官道。
他凝视着花珏的眼睛:“你愿意替龙神大人,看一看二殿下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吗?”
殿中的海鱼精们纷纷跪下了,念叨着:“愿意的,愿意吧……”
花珏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你……你不亲自来看吗?”
判官微笑:“这支笔,你来用是最合适的。”
花珏飞快地向旁边看了一眼,看见了神色有些忐忑的龙神和一脸冷漠的玄龙。他握住玄龙的手:“我想带他去,可以吗?”
判官哑然失笑:“当然可以,不过你们参与不到二殿下的幻境中,几个人去,实际上没有分别,很快便出来了。”
花珏却已经做好了决定:“那好,我要跟嘲风一起。”
玄龙没有出声,嗖地一声变成了龙形,卷在了花珏身上。花珏有些意外,本以为以这条龙爱撒娇赌气的脾性,他会抗议一番,没想到此刻竟然如此乖巧。
花珏和他脸贴脸,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而后用自己手上还未干涸的血迹,蘸来在纸上写下了睚眦的名字,随后将符纸贴在了眼前的蛋上。
隐隐光华起,花珏瞧见了呼啸奔来的场景,流光溢彩地,将要淹没他的眼睛。他抓紧时间向旁边看去,再向判官问了一遍:“你真的……不将判官笔收回去吗?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我不该占有。”
判官沉静地道:“不,花珏,天上地下,你才是它选定的主人。在我看来,也唯有你有资格掌控它。”
花珏暗想:“为什么?”
但他没有说出口,他不知道玄龙为了他曾强闯过一次阴司地府,将那里搅弄得天翻地覆,最后得知生死簿上无他姓名。
玄龙动了动,抬起头来望他。自从花珏得来翡翠眼,治好了玄龙的一只眼睛后,玄龙的右眼便与左眼不同了:为龙身时,他的右眼为翠色,左眼为白色;为人身时,两只眼睛都是乌黑的,只是右眼比左眼多出了无穷的光华,时时刻刻仿佛风吹散的流云般变幻不息,带有令人目眩神迷的诱惑力。看不出来其中是爱恋,温柔,还是审视与隐忧。
那眼里仿佛在无声地询问,花珏,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第75章 幻缘缘缘
花珏收笔入袖, 踏入一方翠色的天地中, 正是不知年月的鹤脊山头。玄龙握着他的手,忽而问道:“你这样喜欢小动物,以前还有没有收养过其他的东西?”
“其他的东西?”花珏思索片刻, “以前养过一只被花大宝吓晕的兔子, 可是它呆了没几天就跑了;更早一些的时候我抓了一只胖仓鼠回家,结果花大宝要吃它, 我只能将它放了。”
“它们会说话吗?”玄龙问。
花珏笑了:“自然不会, 你以为都跟你一样, 随时能来个大变活人。”
玄龙沉默了起来, 花珏戳他,见他不应, 便用手肘去捅他,挠他痒痒:“怎么啦?”
“我是在想,你有可能不是个凡人。”玄龙抱紧他, 摸了摸他的头。花珏没有听懂, 茫然问道:“那会是什么呢?”
玄龙瞥他:“可能是个神仙呢?”
花珏由他牵着往山门上走:“不会的,如果是,怎么会有我这种体弱多病的神仙?”
玄龙不依不饶:“那判官笔……”
花珏抬头望他, 眼神明净:“也许是奶奶年轻时救下了什么东西, 石猴石精什么的, 过来找我花家报恩呢?你知道,大圣也是石头里蹦出来的,那个判官说这支笔是取三生石做成, 未必不能修成人形。”
玄龙想起了花大宝,倒也认可了他的说法。花奶奶既然有办法拐回来一只猫,说不准也有办法拐回来其他的什么——拐回来一支成了精的笔,也不是说不通。只可惜判官笔一直安稳顺当,也看不出什么迹象,难说。
至于花奶奶本人是何方神圣,玄龙除了上回在花大宝的梦中,并未真切地见过她。当初在兴州那个小山村,他也只是偶尔瞥见过,觉得面熟而已。
他想道,大抵是天下第一好的凡人,能养出花珏这样的宝贝。
他搂着花珏,低声道:“不弄清楚的话,我怕你哪一天就不要我了。你要是神仙,往生了我可以去天上找你,你要是妖鬼,我去阴司,踏遍山川河海也能找到你,可你要是都不是呢?草木飞灰消长无由,不弄清楚你是谁,你突然有一天不见了,我怎么办?”
花珏愣了半晌,讪讪道:“乱想什么,我除了能见鬼也与旁人没什么不同,只是个凡人罢了。”
说着,他揪着玄龙的袖子问道:“我老了你还喜欢我吗?凡人会老的,快说,我老了不好看了,你还喜欢吗?”
玄龙叹了口气:“我看不见美丑衰亡,只记得你的气味,你问我会不会喜欢你?化成了灰我都认得;你是凡人,我会生生世世寻找你的转世。”
花珏佯装生气,把自己的手抽回来:“这个时候你该说我老了也可爱,你这条呆瓜龙,看不见也要夸我好看,凡人都喜欢别人夸自己好看。”
玄龙赶紧保证:“你最好看。”
花珏满意地笑了,把手重新递给他,而后抬眼认真地说:“就算我是草木飞灰,我也会飞到你头顶,我一来你便知道是我。如果我是神仙,我就把你收了当……嗯,当坐骑,别人谁都碰不得。”
玄龙提醒他:“我是上古龙子,不似普通兽类化形,神仙也收不了的。”
花珏瞪他:“我偏要收,你有意见?”
玄龙赶紧摸摸他的头:“没有意见,你收罢,我很开心。”
两人一番陈情,再彼此腻歪了一会儿,险些连正事都要忘记了。花小先生放下心来,话本子里流传至今的亘古难题:人妖相恋要怎么办,他自认为已经找到了完美答案。
他心情愉悦,和玄龙手拉手往山上走,崎岖漫长的山路似乎也变得短了。这显然是离他们现在很远的以前,栈道与青石地也尚未铺设好,走起来费时费力。花珏估摸着:“这是十年前?二十年前?”
玄龙道:“差不多二十年前,我记得这段时间的气味。”
花珏好奇问道:“又是二十年前?什么气味?”
“竟江河神发怒的气味。”玄龙道。
花珏:“……”
玄龙接着道:“你应当还记得那帮邪道士,当年国师羽化之后,便是那个如意道人当了青宫道长,成为国师,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任国师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抓了白鹿、太岁与人鱼,献给皇帝。抓人鱼时,许多人不分时段大肆捕捞,几乎要使群鱼绝灭,天下河神齐齐震怒,水里尽是他们发怒的味道。所以人间之后洪涝三年,也是那帮子人造的孽。”
花珏想了起来。小凤凰随他夫君战死沙场的那一年,也是宁清作为国师死去的那一年。
紫阳王一脉覆灭,拥立皇长子的那一派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而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他们所爱戴的皇长子本人,染病去世,皇后亦染病去世。再往后的十年间,皇帝郁郁寡欢,从此寄情与修仙炼丹,成天不要命地磕丹药水银。老皇帝一直活到次子十岁时才撒手人寰,肯将其立为太子。这个太子,也便是花珏这一代头顶的少年天子。
这位少年天子性情暴戾,继承了他父亲的痴迷神魔仙道,却没继承来治国的本事,花珏身在天高皇帝远的江陵,偶尔也只能听见城主和桑先生谈一谈,叹息说圣上年纪太小,如若不是朝堂中尚有一干得力老臣,这天下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还要另说。
花珏想了想,忽而觉得有点胆寒:“这不合理,为什么最后还是坏人当道?那个青宫……本来是宁清要修给天下天选之人的,不能就这样便宜了那帮道士。”
“他有点傻。”玄龙道。
花珏瞅瞅他,望见玄龙一脸坦荡,于是指了指自己:“我也有点傻吗?”
玄龙摇摇头:“你不傻,你不会把自己置于那样的境地中去。如果有一天……”玄龙顿了顿,“如果有一天,你被人放到那种位置上,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立刻带你远走高飞。你就是你,判官笔给你的东西,或者偏阴命给你的东西,都无法成为你本身,明白吗,花珏?”
花珏感觉到玄龙比往常任何时刻都要严肃,他思索了片刻后,也点了点头。
从花珏有限的了解来判断,宁清一世,错便错在不自知,看不见本我,也看不见众生。兴许那时的他还不懂什么是凡人和命运,便可滥用判官笔,铸下大错。花珏无法想象无爱无欲无求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觉得那大约沉寂如死,并不有趣。
玄龙扣着他的手指,低头看他乖巧应声的模样,眼里忽而泛起一丝微笑:“我那时候看见你……你在江边浑身湿透,冻得发抖的时候,还肯抬头看我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忘不掉。一想起来,就很想亲你。”
花珏推开他:“……别闹。”
却还是踮起脚,主动往他唇上碰了一碰。两人手拉手行至山头,终于遇见了几个行人,花珏上前去搭讪,发现果然如判官所说,他们的存在对这个幻境一丝一毫的影响都没有,行人只当他们是空气;两人袖手旁观。
幻境的开头在这里,睚眦也应当在这里。
花珏望见一个人撑伞往山上走来,露水天气,披蓑衣,戴斗笠,呼吸间呵出雾蒙蒙的白气,和瞳仁一样朦胧发亮。
若是只看第一眼,他几乎要以为那是玄龙。仔细一看又并不是,此人面容与玄龙有七成相似,气质却没有玄龙那样冷厉漠然,反而是一种浑圆大气的沉稳感。
伞是白的,晨雾也是白的,透着朝阳散下来的轻薄的光亮,年轻人推开新修的寺院门,瞧见里面住着一个道士。
“道士居于佛堂,这是什么讲究?”睚眦轻声问。
那老道长得像神仙,花珏不曾见过。粗布衣袍,举止却温雅谦恭,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股犹如闲云野鹤般的悠然自在。一样的年岁,单看气度,与那绣花枕头的青宫道长却是云泥之别。花珏被镇住了片刻,不由自主地往前看去,望见那老道奉了茶,请来人坐下。
“佛祖倦怠,我助他迎客。”老道温和地道,“施主是从水边来,要往南边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