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茂定了定神,将被褥稍稍拢起一点,然后说了句“进来吧”。
一个面容十分可亲的少年仆人手脚轻快地端着林茂早间洗漱用的水盆进了屋。因林茂不喜欢身边人多,这几天乔暮云便派了自己贴身小厮过来伺候他,过去几日这小厮行事都十分干净利落没半点惹人烦的地方,今天早上却破天荒地出了点纰漏——同林茂请安时,他竟然就那样仰着脸,呆呆地盯着林茂看了半响也没回过神。
林茂看着这孩子眼神发直的模样,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在小仆面前挥了好几下手,小仆才像是被灵魂归位一般清醒过来,只不过反应过来向林茂告罪时,这小仆有像是鬼附身一般直接绊在地上,摔出脑门上拳头大一个肿包。
林茂心中暗自不喜这小厮今早魂不守舍直勾勾盯着他看的模样,不过小仆摔成这幅模样也实在可怜,他便也未曾追究。
他却是不知道,这小厮能成为乔暮云贴身伺候的人,乃是从千千万万个伶俐孩子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若不是有天大的原因,自然是不可能这样失常——实在是今天早起的林茂,长得有些太美了一些。
往日里林茂自然也是极美的,这小厮更是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能在林茂面前做到举止寻常。
可是今天早上,在看到林茂的瞬间,他就觉得之前做得那些功夫实在是白费。
若真要他说林茂与昨日有什么不同,他又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这位“木公子”脸颊上似乎多了些许血色,便衬托得他眉眼愈发澄透秀美,颊粉唇朱,望之使人失神。
第15章
要说那小仆也是祖上有德,正看着林茂看得魂儿飘飘的时候摔上那么一跤,额头上一个硕大的肿块痛得像是脑门子里塞了炭,却也总算是让这小仆彻头彻尾回了神,再伺候林茂时,行动倒是自然了许多。
不过林茂却有些看不得年纪轻轻的小男孩摔成这样,接下来不准那小仆在房内仔细伺候。他只草草脱下一身被汗浸得透的亵衣递给小仆,随后便开口打发那小仆赶紧离。林茂心中想的是让那小仆借着将衣服送洗的功夫,好好处理一下那头上怵目惊心的肿包,却不知道小仆接过林茂被汗湿成这样的亵衣也是吓了一跳。
他也知道这位“木公子”是乔暮云上了心的人,躬身冲林茂房间里退出来后便连忙去了乔暮云的房间。
然而进了房门,小仆便觉得有些不大对——
先是乔家派来贴身照顾乔暮云的那几个人都是脸色严峻守在了房间的四角,无人吭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味,一只青玉药盏放在床前的小几子上,已经空了,只在碗底留了一圈淡褐色的药痕……房里的这一股苦味怕就是从残留的这点药汤中散发出来的。
明明已经日上中天,乔暮云却并未起床,藏青色的绮罗纱帐半垂下来,小仆飞快地瞥了一眼,只见到自家这位金贵的公子正半趴在床上,纱帐间隙中,影影绰绰露出上身赤条条的一身好皮骨。
只是如今那鼓起的淡褐色腱子肉上却细细密密插满了半掌长的金针——一个娇俏的女子正端坐在床位,十指间夹满了细如牛毛的金针正在逐一往乔暮云身上插去。
原来,昨晚乔暮云酒后失常夜闯了林茂的卧室,那点儿不可细想的心思就这么直接激发了他的戾毒。
小仆进房时候,他正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因为他如今只差一线就要走火入魔。
玉无心正在乔暮云床边诊脉,看到分拨去照顾林茂的小仆进来就忍不住有些皱眉,她正准备开口让这人先出去,手下的乔暮云看到那人,眼睛却骤然亮了起来。
“你可是有什么事情要禀告?!”
他先前就给伺候木公子的人下了死命令,若是木公子有什么异样,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及时通知他。这时候看到那小仆面色有异,就算乔暮云这时候都快被扎成刺猬,心神却早就飞到了林茂那儿。
那小仆额头上慢慢冒出冷汗,虽然有感觉乔暮云如今情况有些不对,他也还是没敢隐瞒,细细地向他禀告了林茂早起的身体的异样。当然,这小仆也不是那等无脑之人,禀告时自然也隐瞒了自己见到那位木公子时几乎魂魄不守的痴态。
“你是说木公子身体有了异样?”
没等听完小仆的话,乔暮云就着急了起来。
而眼看着乔大公子恨不得从床上直接跳起来的模样,玉无心额头一跳,脸色冰冷地伸手又在这人的大穴上插上了金针——手法倒是略有些粗暴,恰好能让乔暮云痛得脸上一白,腰板直直地又跌回床上。
“乔公子,你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守住灵台清净,心神要稳。”玉无心冷冷道,“按说你如今阳转功功力大成,本不应该是这样模样……若是你在这里走火入魔,没有乔家的死卫镇压,怕是整个春风里都要沦为废墟。你莫忘了,那位木公子如今身体虚弱,要是真的出了意外,可是跑不快的。”
最后一句话,玉无心明里暗里地带上了些威胁,果然,乔暮云之前还是一幅按捺不住的模样,听完之后便愣了愣,那股子蓄势待发的力气也消散开来。
玉无心盯着乔暮云背上“神道”“灵台”“至阳”三处大穴的金针被一股污血活生生自体内推了出来,暗自咬了咬牙,重新又钉了几枚金针下去。
乔暮云周身一颤,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哼,半晌都没动弹。他之前其实已经服下了护住心脉的药物,就是为了在扎针时候不至于因剧痛伤了根本,只是听到那位木公子的事情心神大动,有几个穴位眼睁睁看着就要重新再来一遍。
她也知道,若不能先让乔暮云安了心,只怕这扎针也继续不下去。
想到这里,玉无心只能是叹了一口气,她扭头望向地上一动不敢动的小仆,开口道:“你是说木公子汗湿了整件亵衣?你把那亵衣先拿上来给我看看。”
那小仆连忙递上亵衣。
之前被汗湿的布料已经半干,玉无心低头凑上去闻了闻,随后便是一愣。
一般来说这等严重的夜间盗汗,衣料上残留的气味多少能让人察觉出一些端倪,若是中毒者汗气中便会带上腥臭,而脏腑受损者往往汗味粘腻恶臭……
然而木公子的这件亵衣,闻上去却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甜香,香且诱人,清雅馥郁,隐约间竟然能嗅出些许药蜜般的气息。
玉无心专精医道,嗅觉极为灵敏,却完全没办法从这件亵衣上嗅出任何凡人应有的粘污浑浊之气。
“这可真是……”
非常人所能有。
不过玉无心却并未将自己心中疑惑告知乔暮云——她之前同乔暮云说的那番话并未夸大其词,这位乔公子如今心魔旺盛,几乎全靠一丝清明和金针锁魂法保住神智,实在是不能再有任何多余的心思波动。
玉无心拿了乔家那份供奉,自然也得为乔家那位大姑奶奶着想。
“我施完针便去看木公子,”玉无心对乔暮云说,“不过是夜间盗汗罢了,体弱之人多少都有这样的毛病,乔少爷,当务之急还是守好你自己的心神。”
乔暮云并未做声。
玉无心施针完毕后,果然如同她之前所说的,收拾好药箱便赶往那位木公子的房间问诊。
乔暮云看着那扇雕花乌木房门“嘎吱”一声合拢,忽然开口让房间里守着的其他几位暗卫退了出去。
等到房间里彻底清净无其他人等之后,乔暮云忍着内力被截的剧痛,慢吞吞从胸口下方扯出了一条素白的衣带来……若是那小仆在此,看到被乔暮云这般视若珍宝般放在掌心中的衣带,定然会大吃一惊。
因为这衣带正是那件被汗湿的亵衣中的一截。
乔暮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只知道在玉无心检查那件亵衣时,他鬼使神差便使了一道暗劲,悄悄以内力截下了亵衣的一道藏了起来。
这行为实在说不上是光明正大,可乔暮云光是想着这是木公子贴身穿着的,染了香汗的……亵衣,他便觉得自己身子里像是进了魔怪一般,那股阴晦恶心的邪火在他的胸口旺盛地燃烧着,烧得他每一处皮肉都火辣辣的疼。
乔暮云颤抖着将那布料放在自己的脸旁,就像是饿了许多天的野狗一般,他深深地嗅着那布料上淡薄的气味。玉无心闻到是那布料上淡淡的药蜜香气,乔暮云闻到的,却是木公子那羊脂白玉一般的皮肤,那贴在脖颈旁乌沉沉的发丝,那冰凉而柔软的嘴唇……
“呼……”
乔暮云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喘息。
他闭着眼睛,昨天晚上的那一幕就像是烙在他心中一样鲜明地在他脑中回响。
“噗——”
在他的背上,玉无心好不容易才钉入他体内的那几根金针颤抖了几下,又一次被黑血给挤了出来。
浓稠的血味渐渐在床帐中弥漫开来,乔暮云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恶心和恐惧。
然而,这恶心是为了他自己,恐惧也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自己闻着这小截衣带便感受到的无上的极乐。
*****
等到半日后玉无心告诉乔暮云,那位木公子不仅没有大碍,身体倒像是比之前还要好上许多时,乔暮云隐在帐后,忽然沙哑地开口。
“既然如此……不如明日就按照他的愿望,送他回那忘忧谷见故人吧。”
第16章
“乔少爷?”
玉无心听着乔暮云的吩咐,微微愣了愣神。
这一日的天气倒也奇怪,早上时倒是阳光明媚,过了晌午空中便堆上了团团乌云,不一会儿便淅淅沥沥下起细雪。气温一下子便降了下来,光线暗暗的,一些雪落在翘起的屋檐下方,融化了,淅淅沥沥淌下来重新又冻住,不一会儿便沿着那深青色的檐角结成细细的几根拇指长短的透明冰棱。
早有机灵的仆人给乔木云的房间里点了地龙,房间里倒是腾起一股暖意,然而玉无心隔着半透明的纱帘看着乔暮云,后者的脸却像是冻伤的人一般白得发青,那对温和的,属于意气风发武林少侠的眼瞳黯淡了下去,眼珠里像是也像是落了一层雪,那雪结成了冰,将他的目光也浸得如同冷月一般既冰冷,又阴沉。
玉无心在无声中松了一口气。
所谓的旁观者清,乔暮云自以为自己对林茂生出的那点儿失控的心思被掩饰得很好,落在玉无心等人的眼中,大少爷那份不合时宜的情愫却宛若雪地里开出的一捧红花,明晃晃,亮堂堂,所谓情窦初开,让人感到心慌。
照玉无心来看,本以为像是乔暮云这样的出身,早就已经过了犯傻的年纪,那里又晓得偏偏就遇上了木公子那样的少年。其实若乔暮云真只是打算尝尝鲜,同男子玩耍一番,倒还真不是什么大事,偏偏惹人心惊胆战的是,乔暮云对待这位木公子,倒已经有了几分真情的模样。
乔家那位姑奶奶能拉着乔洛河在外面生了孩子又重回乔家,之后更是让乔暮云坐稳了乔家大少爷的位置,靠得可不是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和当年乔太爷对自家女儿的怜惜。真要说起来,玉无心却觉得乔暮云能及时抽身,也是救了那位木公子一命。
想到这里,她便假装自己并未看到乔暮云那副伤心欲绝的模样,飞快地点头迎下了这份差事。
“那下午便派人送木公子回去吧——”玉无心说道,她停了停话头又看了乔暮云一眼,终于还是有些许恻隐,“不过我瞅着今天天气不好,不如还是明天罢?”
这句话落下之后,乔暮云的眼睛便像是星子一般亮了亮,然而很快那一抹亮光又被掩下了。
“明日……怕风雪太大,山路不好走,还是今天吧。”
乔暮云低声说,声调倒一如既往十分平静,放在半旧床褥外面的那只手攥成拳头,手背上的青筋凸起来,关节发白。
“只是……我想送他入忘忧谷。”
他说。
“你的身体——”
玉无心皱了眉头。
乔暮云却抢先打断了她的话语:“我说了,我只是想送他一送。”
“你如今最忌情绪起伏,若真是要去送,恐怕……”
玉无心还待劝,乔暮云又开口:“大不了,我不见他,只是跟着他好了。”
乔家锦衣玉食,流水般金银养出来的这位少爷,眼中渐渐透出了一些哀怜的意味。
“只是……朋友一场,怕是之后也不大能多见,如今能够多跟他同路一程,也是好的。”
玉无心便不再吭声了。
***
一架马车由两匹价格连城的玉山马拉着,徐徐沿着冬日进山的山道朝着忘忧谷的方向前进着。车厢里燃着上好的银纹细炭,暖融融如同春日一般。四角都挂着大食运过来的水晶琉璃灯,即便是放下夹了棉的窗帘,车厢里也丝毫不见昏沉。林茂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车中,身上披着一件金罗纹冬衣,外面又罩着一层细密丰盈的白狐狸皮披风。
“你今天的脉象倒是比昨日好上许多,只要这一路上不要见风,这一路倒是问题不大。”
玉无心从他脚踏前直起身,慢慢说道。
林茂沉默地看着玉无心姣好的面容,他之前还以为回忘忧谷会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却没有想到毫无准备之际,自己便被人精心伺候着送上了马车,满心疑惑之间,还是玉无心上得车来告诉他回忘忧谷的事情。
林茂的脸稍稍有些发白,只是静静地垂着眼帘,茂密的睫毛安静地在眼底落下一圈小小的阴影,那张白瓷一般的面颊被狐狸毛围着,眉眼漆黑,而嘴唇鲜红,竟然有种魄人心魂的艳丽之感。
马车行驶在下了雪的山道上,发出细微的嘎吱嘎吱的声音。
林茂正在想乔暮云。
这回上车前,他便看到自己身后还有另外一架马车,形制与他如今乘坐的这辆车并不一二,车旁边的护卫倒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莫名的,他便知道乔暮云就在那车里,但出乎意料的是,那位多少有些太过于粘人的乔公子在上车前却并未与林茂见面。
“木公子,这回送你回去一路上多有颠簸,还请……还请你保重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