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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禾睦吓了一跳, 赶紧弯下腰去扶起他, 年轻男人脚步虚浮, 浑身无力地靠着她, 她竟然觉得并不是很重。
    几人都是一脸无措地站着, 沈略打断他们的迟疑。她上前搀扶住男人的另一边手臂,大声道:“扶到那边去, 把爱德华叫过来。”
    她后来有打听过爱德华在末世之前的身份, 是某个著名医学院的高材生,以前是研究癌症治疗方面的理论问题。动手能力很不足, 对着残肢断腿会吐,而平日里用在各种小伤小病上也是十分大材小用了。
    但是现在想到的, 最专业的还是他。
    就近的棚屋里挤了好些人,爱德华站在中间有些压力山大,他平时最多处理一些擦伤刮伤, 头晕发烧, 跟那种高中医务室的医生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看着眼前这个腹部逐渐肿起来的男人, 有些手足无策。
    他准确地知道这种症状都有可能是什么引起的, 但他只知道道理,不知道如何操作。更何况这种地方少药,更不可能无菌, 真开膛破肚了,可能还没现在这个样子活得久。
    沈略一直扶着那个男人的肩膀,他的腹部像是突然隆起的,她想到了传染病的可能, 但如果是传染病,但是很快否决了。发病的症状来得太过迅速,如果是传染病,那么刚才靠得最近的禾睦现在也应该有差不多的反应了。
    可是禾睦只是稳当的地站立着,一边心焦地抓着自己的手臂。看上去十分惶恐不安。
    那个男人忽然剧烈挣扎起来,他艰难地挣开沈略搀扶着他的手,然后扑倒在床边,嘴里开始呕吐出什么。
    爱德华赶紧上前,却发现他吐出来的都只是水而已。
    床褥也湿了一大片,同样的,不是尿液,只是水而已。
    爱德华看着那滩水神色迟疑地上前,按住了年轻男人的腹部,那里并不是肝部疾病造成的坚硬,他只要触摸一下,隆起的腹部就会软软地凹陷下去。
    男人艰难地往后退了退,想要避开爱德华的触碰 ,嘴角还是不停地有水渍流出。
    爱德华的心理接受能力从来不怎么样,现在看得几乎有些崩溃了。
    一旁的禾睦几乎忍无可忍地大叫了起来:“沈略,你平时不是很厉害吗!你他妈做点什么啊!”
    沈略的手臂微微颤抖,目光阴沉地看向禾睦:“我能做点什么?”
    也许是她身上的气压太低,目光也太冷,看得禾睦一下子安静如鸡。
    她瑟缩了一下,然后听见沈略语气平淡地回应她:“你以为我不想做些什么?你以为我想看着别人死吗?”
    她当然不想了。
    可是摆在她面前所有的问题都缺少一个答案,没有人曾经涉足过这样一个领域,所有人在这样的生死之前都像是无知无措的孩子。
    “我也只是普通人而已啊。”
    她抓着男人的手指几乎颤抖,男人像是随时都要消失在她的眼前了。
    没有人再说话。
    爱德华艰难地上前,掰开了他的嘴,这些事情他从来只对小白鼠和死尸做过。
    然而他没能在他的口腔里找到任何东西,男人的舌头和牙齿本应该好好地待在那里,如今却不翼而飞。
    他当然说不出话了,也许他连声带也没有了。
    沈略靠得很近,自然也看见了这样的情景,她觉得这里应该有血渍的,但是没有,他吐出来的只有水罢了。
    他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扭过头去看向沈略,眼睛睁大,几乎要撕裂他的眼角了,他绝望的眼睛里也许有求生欲,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沈略。
    沈略差点被他这样的目光吓退,她看着那双眼睛,迟疑许久,终于举起了右手,轻轻覆到了她的眼皮上,一遍遍地往下,安抚一般地想让它们闭上。
    却始终无果。
    众人看着眼前的景象,久久没有说话。禾睦几乎脱力地靠在另一个异能者的身旁,看着眼前诡吊的场景,沈略几乎温柔得像个哄孩子睡去的母亲。
    打破这种诡异温和气氛的是爱德华,他的动作没有什么征兆,只是一下子抬手,掀开了被子,被褥依然全部湿掉了。他的裤管空空荡荡,那里本该有双腿。
    爱德华本来只是猜测,却没有想到自己的猜测竟然成真了。
    你见过遇到盐而融化的蜗牛吗,如果盐不多的话,他们会一点一点地融化,直到最后剩下一个空壳。
    他就像那样的蜗牛,内脏最开始融化,边上的人无法察觉出更多的异样,而他用以发声的事物融化的时候,他连呼救的能力都失去了。
    沈略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一只手极力地遮挡住男人的双眼。
    却无从知晓,他看不见的时候,能否感觉到双腿融化的疼痛,是否有知觉。
    毕竟没有人知道一只逐渐融化的蜗牛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沈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紧握对方的手。
    他那双睁大的眼睛像是在流泪,又或许那只是融化的时候,流下的液体。
    他完全清醒,清醒地融化着。
    爱德华把被子盖了回去,因为如果不盖回去的话,他们会看见更加多的东西融化。
    他闭上了眼睛:“请你们出去吧。”
    他曾经无法接受的是过多的血液乱溅,破碎的肌肉,
    他本以为自己对于这些东西的恐惧已经在特修斯号上了永远结束了,和船员约翰一起埋葬。
    他剁碎了他,狂热的信徒们分食了他。
    爱德华本以为自己应当无坚不摧了,而当他看见眼前那样的,无声无息,几乎没有什么血腥暴力的画面,他同样无法接受。
    沈略附和了一句:“我救不了他,而接下来的东西,你们大概不想看到。”
    章敦沉默着点了点头,看了眼一旁的禾睦,发扬绅士精神一样地,将她搀扶了出去,少女瑟瑟发抖,一言不发。
    她平日里借着自己的异能,表现得再飞扬跋扈,也无法掩饰她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罢了。
    如果万事太平,她不可能成为这些人中的号令者,而凭借她的资历与天赋,也不过是大多碌碌者之一,坐在办公室里涂涂指甲油,同好友们抱怨上司的无趣与严苛。
    所有的事情都是公平的,碌碌地活,或者是轰轰烈烈地死。
    她的指甲鲜红,为了漂亮而留出一些,刚才因为太过紧张的她在胳膊上抓出了一条深深的血痕,章敦无奈地去给她找了止血绷带。
    章敦回来的时候,她有些垂头丧气地问:“章先生,我也会这样吗?”
    章敦没能回答她,只是替她包扎好了。
    爱德华静静地看着沈略:“你让他躺下吧。”
    沈略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微笑来:“你有没有觉得,我这样抓着他的时候,他的症状有稍微的减缓?”
    她试探着问道,不太确定这是否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爱德华沉默了几秒,终于点了点头,然而却并不太关心:“可是他这么苟延残喘着,就很高兴吗?”
    “还是给他个痛快吧,就像你在船上的时候一样。”爱德华笑着说,确实是笑着的,不像沈略那样的苦笑,而是真诚无比的。
    沈略听着他的言语,也听进了他的言语。
    她松开了手,爱德华上前,帮着沈略将男人平躺放到了床上。
    沈略始终没有松开那双眼睛,也许不是为了减缓融化的速度,只是单纯地恐惧那双眼中透出来的光芒。
    她和爱德华一起看着男人,一点一点融化。
    他的脸皮变成晶莹的,透明的,下面已经空无一物,让沈略想起被寄生虫寄生的昆虫,腹部也会因为寄生而变得透明,最后寄生虫会破开宿主的腹腔出来。
    然而他的面皮底下,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
    最后融化的是那双睁大的眼睛。
    现在不管是睁不睁大,那双眼球都只是在一滩水中,用死寂的瞳孔望着沈略和爱德华。
    沈略想,如果我一直捧着这两颗眼球,它们是否能够存在下去。
    爱德华轻轻地拽开了她的手,于是那两颗眼球也一并融化在了那滩水中。
    沈略没有说话,她甚至没有更多的表示。
    人类的身体里大约占体重的百分之七十。
    人类一生需要多少
    的水要饮用大约八十吨水。
    如今都汇作眼前的小小涓流,最终消失不见。
    沈略的耳边忽然传来窃窃私语,那是细碎而陌生的言语,那是来自古老国度的密语。
    可是她偏偏能够听懂。
    这个时间是地面上是黑夜,整个小岛本该照旧明亮如白昼,此时却暗了下来,但也不算伸手不见五指,但因为白天发生的耸人听闻的自焚事件,无人敢出来走动。
    于是沈略一下子站起了身,往外跑去。
    她向着小岛的边界跑去,窃窃私语渐渐变得喧沸。
    她抬起头时,看到了许多的生物,他们围绕在钢化玻璃外,用莹莹的目光打量着她。
    有一只形如章鱼的巨型海怪伸出他的一只触手,却无法从钢化玻璃外伸进来。
    而更多的目光,是来自一些沈略从未见过的,人鱼。
    他们互相交谈着,沈略听懂了他们的讥笑似的言语,他们在水中上下浮动着,看起来就像是在嬉戏打闹。
    沈略开口问道:“你们是什么?”
    他们听到沈略这样的一个问题,竟然纷纷笑了起来。
    “她竟然能同我们说话!”
    “多么有趣的生灵啊。”
    可是没有任何一句话,是回答她的,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个,将她放在心上。
    “波赛顿在哪里?”沈略继续问道,她的目光很冷,双手微微攥紧。
    其中一条人鱼终于大发慈悲似的回答:“不知道,但是应该在某处——你是什么?你看着像是人类,可为何能与神交谈。”
    沈略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于是有人替她回答了,那是个稍显苍老的声音,低沉可怖,人类几乎无法听清的嘟囔:“她是个怪物。”
    “半神?”有谁笑嘻嘻地询问道。
    又一个声音:“像那些普罗米修斯一样吗?”
    那个苍老的声音否定了这个不明所以的问题:“不,不,这个小怪物是海神的珍宝。”
    “原来如此!”这个声音僵硬,像是多年没有说过话一样的沙哑。
    沈略并不想听他们谈论自己,她仰起头问道:“你们所说的普罗米修斯到底是什么!”
    她曾经在波赛顿口中,也同样听到过这个名词,然而波赛顿没有同她解释过。
    “你们的神话中,他难道不是人类的盗火者吗?”那个苍老的声音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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