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流萤飞很常见,现在可还是二三月,她提前半年多开始准备,等的就是这一刻了。
待会儿保管震得陛下说不出话来。
贺盾忍住笑,拿出根丝帕,抬手示意陛下低下些头来,“阿摩,头低下来一些,我够不到你。”
杨广看他兴致高昂眉飞色舞,心中只觉他这模样也稀奇少见,鬼使神差,便也低下头了,任由他垫着脚尖把丝帕系在他眼睛上了,心里还笑了一下,阿月真是好矮啊。
贺盾系好了也不放心,朝陛下嘱咐道,“那阿摩,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马上下来,但是阿摩你不准摘帕子,就算风吹了不小心掉下来,也要闭上眼睛知道吗,等着我啊,我马上就来,很快的。”
杨广听得唇角弯了弯,很快又压了下去,没回话。
贺盾说完也不等陛下答,自己跑出了花海往山上去了,从这里上去穿过林子就能到几年前他们藏身的那个山洞,不过是背后另一个出口,东西都是先前准备好的,她几天前还预先演示过,这时候操作起来也不困难。
贺盾先将布袋子挂好,大小刚好把洞口罩起来。
山洞里灌满了穿堂风,一打开石门就呼啸呜咽着吹了出来,布袋子被吹得鼓鼓的,像圆筒一样,直接接到了矮崖下,贺盾从下面钻到洞里去,将栅栏一放开,里面关着大大小小亮晶晶的流萤得了自由,争先恐后都往外涌去,贺盾哈哈乐了一声,固定好布袋子,看了一会儿没问题,又兴匆匆跑下山了。
布袋子下首就接在花海的另一头,流萤喜欢温暖湿润的青草地,贺盾也不怕他们乱飞乱跑,等下到谷地里,远远见陛下乖乖站着没有摘巾帕,忙跑过去,喘着气唤了一声,“阿摩,我回来了,不过要先等一等。”
杨广嗯地应了一声,耐心的等着,等着这一场他得铭记一生的生辰礼。
贺盾看得目不转睛,黑夜里的亮光显得特别明显,整个花海先是一角亮了起来,接着那些亮亮的流萤逐步攀升,一点点在花草间蔓延飞散开来,灵动如行云流水,流光四溢,像瀑布溅落的水珠一样,洒满了整个夜空。
成了!
贺盾哈哈笑了一声,绕到陛下背后给他解了巾帕,乐道,“阿摩,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下喜不喜欢了?”
满天星辰夜,万籁寂静,万家灯火间,青草繁花间,独看这倾城景色,星辰的河流,灯火的长阵,朦胧的花海上笼罩了一层柔和的光,流光溢彩,亮丽夺目又静谧如斯,像流星,散发着宝石的光芒,又像小溪,潺潺而流,和顺柔软。
萤火虫从眼前飞过,大概是带起了些花粉灰尘,贺盾鼻子有点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尖,背着手绕到陛下面前,见他眼里情绪潮起潮落,目光浓烈炙热,胸膛也微微起伏分明是心绪浮动得厉害,心里舒了口气,莞尔道,“怎么样,阿摩,漂亮罢,喜欢吗?”
杨广目光落在阿月脸上,看他眉开眼笑站在他面前,再难挪开视线,看得久了,心头控制不住起了一层细细的热流,起先只有一点,慢慢越聚越越多,直到冲上喉间涌向四肢百骸,让他心脏跳得快极了………就像那张宇文邕在上面大展宏图、宇文赟在上面奢华无度,他父亲在上面一展抱负睥睨天下的龙椅一样,一样让他心潮腾涌,难以自制。
除了阿月,这世上还有谁会这样对他,对他好,以命相抵,掏心掏肺。
天下之大,除此一人之外,谁还肯这样对他。
他觉得自己以后也不会再遇到这么一个人了。
杨广只觉面前这双眼睛比这人间盛景更让他挪不开眼,里面像装着整个星空一样,澄澈,干净,带着无穷无尽的暖意,漂亮得不像话,让他再说不出违心的话来。
杨广喉咙发干,有些狼狈艰难地挪开了眼,再开口嗓音干哑,“喜欢。”喜欢,都很喜欢,一切的一切,都很喜欢。
贺盾得了满意的回答,只觉这大半年来的折腾忙活都有了回报,拽着他的手,想着那些书里但凡这个时候都要在花海里飞驰上几圈的,不过那场景想着就觉得太傻了,她一个大人,实在干不出来。
贺盾就拉着陛下倒退了两步,见惊得许多流萤扑簌簌地飞起来,便只站定了,眉开眼笑问,“好啦,阿摩,现在心情有没有好一点了。”
杨广低低应了一声,便再无多话,他也不知自己现在心情如何了,他大概还要仔细想想,好好想想,才会知道那是什么,他这时候大概已经想不起来要做什么,该做什么了。
贺盾想去收拾东西,被杨广拉住了,“阿月,陪我躺一会儿。”
贺盾听他声音低低沉沉的,见他双手枕在脑后压倒了一大片野花舒舒服服躺着,便也在旁边坐下来了,想了想还是努力组织语言,低声劝道,“阿摩,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远的咱们不说,咱们就看武帝宇文邕,还有父亲杨坚,他们在成为一个君王之前,经过了时间岁月的锤炼,阅历、实践、政治经验在这个过程中不断积累,所以他们能成为一个伟大的君王……”
贺盾边想边接着道,“武帝和父亲,在成为君王前大概也不知自己能走到那个位置上的,但他们时刻都在修炼自己,耐心做着准备,才能在机会来了的这一刻,能抓得住,并且抓得稳……”
“阿摩,事情都有两面性,宇文赟高纬的出生让人羡慕,但他们太年轻,也还不懂事,不懂得手上捏着的东西有什么分量,所以暴殄天物,所以阿摩,你现在也不要着急,也不必难受………”
这是一点不吃惊一点不疑惑不说,还来说教宽慰他了么。
杨广睁开眼,凝视着面前这张巴掌大的脸,心不在焉,口里回道,“秦皇十三登基为帝,我为何不可。”道理他都懂,不会的他可以学,可以琢磨,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阿月这样,是不是说他会一直站在他这边,是可以无话不说也不用担心后患无穷的人,是可以信任亲近的人。
杨广想着心跳有些快,他原本是打算速战速决,但他又很清楚,他拖这么长时间,是不想违背心意下手杀了阿月,他心里是想要阿月一直陪着他的……
这样很冒险,但他或许可以问一问,试一试,试这一次。
这梦想可够远大的。
贺盾看着他乐了一声,“别欺负我书读得没你好啊,秦皇由吕不韦辅政,周遭饿狼环伺,二十二岁加冠亲政就不说了,他少时在他国为质,锻造的心性见识非寻常人可比,再者那里面也有秦庭先辈们几百年积攒基业的原因,水到渠成顺势而为,铸造了千古一帝,时势不同,你跟他比什么。”
个头小,懂得倒是不少,不过这时候他也不关心那个。
杨广握住阿月的手腕,目光灼灼,“阿月,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不是一辈子都站在我这边,不会将你知道秘密说出去,你是个术士,又得朝野不少人信任,一句话就能治我于死地,阿月,你会让我死么?”
手腕上的力道大得生疼,贺盾听得想笑,站起身想将陛下从草地上拉起来,礼物也送完了,陛下心情也好了,肯正常说话了,天黑了夜里也凉,还是早点进城的好,“我早知道了,你现在来说这个,会不会太晚。”
杨广握住他的手,坐起来问,“什么时候。”
贺盾自是不能说实话了,只眨眨眼道,“阿摩你还记得么,我刚与你一起同床的时候,宇文赟刚被武帝打了,晚上你睡着了,梦话里就是这么说的,啊,当时我被吓了一跳,哈。”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了,陛下睡觉特别老实,没有说梦话的习惯,不过她现在撒谎是撒得越发麻溜,连自己都分不出真假了,“好了,阿摩,我们早点回去罢,一会儿夜里风凉了。”
还好,还好。
杨广知道自己在庆幸什么,他这几个时辰间仿佛经历了好几年一样,脑子里前所未有的兵荒马乱,酸甜苦辣什么滋味一口气尝了个遍,现在架在脖子上的刀被拿走了,他精神松弛,躺在这霁月风光里,就不太想动。
杨广握着阿月指尖把玩,看着他问,“阿月,你说的话都是真的么?”
“当然了!”贺盾点头应了,又去拉他,“阿摩快起来了!”
杨广不想起,但还是顺势站起来了,只看不够一样凝视着他的脸,温声道,“那阿月,父亲要与我相看亲事,我以后便不能与妻子同床了。”
贺盾哑然,刚撒的谎又不好立马反口,只结舌道,“皇子妃自然是与你一条心的。”
什么皇子妃,他也不想和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同床。
杨广摇头不语,只自己往前走,贺盾忙跟上道,“阿摩,我刚刚骗你的,你睡觉特别老实,不会说梦话的,放心罢。”
杨广听得想笑,“谁信你。”
贺盾:“…………”
马匹就拴在坡脚下,杨广先上了马,朝贺盾道,“上来走了。”
贺盾点头应了,搭了把陛下的手,上了马,又回头看了看背后远远还能看得见亮光的花地,轻声道,“放了就捉不回来了,刚刚应该再好好看看才划算。”
杨广握着掌心里细细的指尖,下颌在他头顶碰了碰,心中似有什么要喷涌而出一般让他心绪不定,一扬鞭,马匹便在山林间飞驰起来,心说那种景色,一辈子看一次便够了,有怀里的人在,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陛下心情好了很多,贺盾目的达到了,便也不再纠结,倒是想起那里亮堂堂的一片,隔多远都能看见,明日不要有些奇怪的传闻就好了。
两人骑马入了长安城。
街道上还很热闹。
杨坚掌权的这段时日把朝臣百姓拉离了宇文赟统治下的痛苦生活,杨坚一登基,可算是真正的普天同庆了。
女子们恢复了正常的装束,孩子顽童敢出门,商铺食肆也热闹起来,小摊贩一排接着一排,入了城两人下马慢行,贺盾边走边看,百姓们喜庆的模样真是从乞丐的脸上都能看出来。
杨广知道他就是好热闹的地方,便放慢步伐在后头跟着,偶尔拉他一把不让他撞到什么东西,或者是要付钱,被阿月拦下拖走诸如此类,竟也觉得这样挺好,安静,宁静。
贺盾想起明日要去给韦老将军看病,知道老将军喜好砚台,看见书肆便打算顺道进去看看。
门口早有小厮上来接了杨广手里的缰绳,只贺盾还未进得门去,迎面却对上一张瓷白亮丽的脸,是个做男子装扮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贺盾原本只是看着她一双明眸眼熟,听见这姑娘的惊呼声,脑子里闪过什么慧公主三个字,自己先呆了一下。
可这姑娘的表情实在太奇怪了,贺盾先还以为这姑娘是看见后头陛下的缘故,结果这姑娘就一直盯着她,眼里震惊惊惧慌乱,最后竟是不由自主往后倒退了一步……
贺盾一时看不透,见她要撞到后面的人,说了声小心,伸手就打算拉她一把,只这姑娘见鬼一样避之不及躲得更快,贺盾想起自己是个男子身,一时间倒也没多想,正想回头去寻陛下,就听哗啦啦一阵水声,周围惊呼声四起,慧公主身上又是湿淋淋的一片,时隔多年,贺盾又再一次看见那姑娘头顶上的小云朵了。
周遭哗然,两个路过的男子遭了池鱼之殃,仰头就对着楼上开口大骂,贺盾是彻底呆在了原地,真是见鬼了。
杨广上了台阶,揽过贺盾低声道,“走罢,街上乱,要什么待会儿差铭心来买。”
贺盾忙点头应了,也顾不上失礼不失礼,牵着马跟在陛下后头。
走了好一大截路都能感受到背后火烧一样的视线,等拐进相对安静些的巷子里,贺盾便扯了扯陛下的衣袖问,“阿摩,你有没有觉得刚刚那个慧公主看着我像见了鬼一样的,特别想将我烧穿个洞的那种……”
杨坚新皇登基,后梁也是要派使者入长安城朝贺的,上一次慧公主跟来了,这一次也来倒是一点不稀奇,打扮成这样,估计是出来逛街玩的。
“大概是当真见鬼了。”杨广回得心不在焉,把阿月的指尖从袖子上扯下来握进掌心里。
下雨已经是第二次了,不用想都知道,这件事定是和阿月有关系。
连阿月自己也不清楚,那是在那一段被忘掉的记忆里了。
暗中派人查一查,从慧公主身上入手,想来他很快就能把阿月神秘的老底给揭出来了。
第27章 天色已经黑全了
贺盾虽是因着与杨广亲厚的缘故可以一同住在皇子院,但毕竟年长了,也有官职在身,住宫里给外人看着怎么都不方便,是以贺盾打算将陛下送进宫,自己回自己的宅院安歇,等过两日陛下生辰了再进宫来给他煮鸡蛋。
外臣是不能住在宫里的。
杨广虽是不乐意,却也知晓顾忌,没留他,好在由雁门公进封晋王的旨意很快就会正式发下诏令来,最迟婚期一定,他就会在外封王开府,或者去任上,介时天宽地阔,便谁也管不了他们了。
现下还不是时候,虽然他今夜特别的想要阿月在旁边,甚至不用说话,便只是躺在他旁边睡着,他也觉得挺好的,不过时局所限,还是暂且先忍忍罢,尽管他只是想想马上要分开,还有好几个时辰才能见到阿月,他就已经开始想他了。
杨广让铭心送贺盾回去,贺盾摆摆手,说天色还早,让铭心照顾他沐浴,自己出了宫门,只还未等她进了院子,就认出了院门外的马车,是昭玄大哥和李德林大人来了。
大晚上两人结伴前来,想来是有什么急事。
“昭玄大哥!”贺盾急忙走了进去,她院子小,也用不了些什么仆人,现在就剩一个看家的老爷爷,正陪李德林高熲两人坐在小厅堂里,贺盾唤了一声,“李大人,昭玄大哥,我刚刚和阿摩出去玩了,现在才回来,久等了。”
高熲面色凝重,只简明扼要的把事情说了,李德林也道,“虞庆则坚持尽诛宇文氏,我和李大人,还有杨将军认为此事大有不妥,但虞庆则不听,明日一早便会朝皇上呈情,请屠宇文氏,阿月,依你看,这一卜,是吉是凶。”
高熲与李德林都不是信占卜鬼神之人,贺盾明白他们这么问并不是当真问吉凶,是问她对这件事的看法。
贺盾记得这件事,便回道,“虞大人此番只怕贴合圣心。”
事实上何止是贴合圣心。
杨坚是个很优秀的政治领袖,也称得上是个伟大的圣君,但不可避免的,猜忌心,疑心病都很重,甚至因为上台的偶然性,这些君王病比其他君王来的还要厉害,他虽然是个忠诚的佛教徒,但不过是将佛道二教作为政治手段,不仅没有佛家子弟的心慈手软,反倒心狠手辣,这一点从尉迟迥战后清算的大屠杀,直接从地表抹去邺城杜绝后患这一点上,就能看出来了。
杨坚口里说的是仁政爱民,但他的治国理念,还是强制高压和血腥冷血。
诛杀宇文氏,可以说杨坚是早有此意了,这件事的过程和结果她大概记得一些,李德林极力劝谏,惹得杨坚勃然大怒,杨坚当时话说得很难听不说,之后便一直疏远李德林,乃至于李德林功大劳大,却十几年没升过官,地位一落千丈,才华不得尽显。
这还是杨坚看在李德林以往功勋上留了情面,换了旁人,当场拖出去砍了都有可能。
贺盾问,“昭玄大哥,李大人,你们是希望我劝劝皇上么?”虞庆则提这样的建议,杨坚有这样的想法,都是为了震慑北周旧臣,让他们死了复辟的心,但这件事在贺盾看来,就算实在需要斩草除根,一口气屠戮干净,实在太急躁血腥了,适得其反。
况且复辟不复辟,有无复辟的可能,这件事还有待商榷。
李德林郑重点头,儒雅的俊面上都是忧色,“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是好,但过分杀戮,朝臣百姓胆寒之余,定是要蒙上阴影记着的,这件事一来对皇上的名声不利,二来叛乱方才平定,正是需要施行仁政教化百姓的时候,皇上又大力扶持佛法,这时候大开杀戒,政举和言行不一致,实乃大忌。”
最关键的是宇文阐是禅让,杨坚天下百姓面前三推辞三谦让,虽说是走过场做秀,但事情没过去几天……这时候举起屠刀,百姓朝臣们会如何腹诽可想而知,贺盾点点头,表示明白。
高熲起身朝贺盾郑重拜了一拜道,“阿月,眼下各地都起了祥瑞,方才听下人说猎山佛光尽显,亮彻天际,明日一早皇上定是要招阿月你进宫问话,皇上素来信你说的,阿月你若与我和李大人是一样的想法,便借机劝上两句罢。”
“好的。”贺盾这时候也顾不得猎山的事了,贺盾原本也不支持杨坚这样做,便点头应下了,想了想也朝高熲和李德林拜了一拜,求道,“这件事皇上心中已有主张,要说动不易,势必要惹怒皇上,关键时刻还请大哥大人帮我求情,别让皇上把我拖出去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