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柏彦发现自己虽坐在中间,其实没啥存在感,赶忙附和了一句,“是啊,这位郎大人我打听得清清楚楚,早年在南方剿水匪有功,连受擢拔,如今官居三品,那个督窑官许颂功不过是个末流小官罢了,见到这位郎大人也要规规矩矩地行礼。只要你们舍得豁出去,没有不成功的。”
众人听得连连点头。
从前,水竹村的村民只知道阿薇嫁了个不祥的鳏夫,后来鳏夫进村,大家对他另眼相看,转而怀疑谣言真假,再后来,鳏夫救了杨青松的命,大家才慢慢去打听,知道他是个了不得的人,在京城都待过的,又见他对乔家祖孙厚道热忱,心中对他越发信任,直把辰轩当做了村中一员。
这会儿见他费心请人打探,替乔家,也是替村中人想办法,更是无人再怀疑什么。
王伯看着十多双眼睛都殷切地看向自己,未再多想,立即答道:“好!要是能救村里人于水火之中,老头子豁出去了,反正都残了半截,还怕死吗?你说,要怎么个做法?”
辰轩看着王家人给王伯顺了顺气,才有条不紊地道:“一,统计这些年水竹村及周边村落因过度开采而造成的死伤人数;二,想办法获取一份青釉镇历年开采记录以及矿藏分布图。如此,才能证明此地的确开采过度,否则,在许颂功和官府营造的假象下,我们口说无凭。”
王伯皱眉思考着,在座者中已有一人道:“第一点好办,光是我记忆中,这十年间发生的事故就不下二十起,最意外的一次就是八年前,乔家秀才和他娘子那次,让我们水竹村少了个能干大事的人呢!”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朝乔老头和阿薇投去同情的目光,接着连连叹息。
辰轩怕阿薇难过,立时向她投去安慰的眼神,阿薇微微摇头,抿着唇示意他自己不难过。
“第二点倒不容易呢。”王伯当先反应过来,拉回了话题,“开采记录和矿藏分布图,应该只有官窑厂有。这数十年间,民窑厂纷纷倒闭,只有官窑厂还能在这里为祸,正是因为它垄断了这里的矿藏,别的窑厂要是有这个图,早都被官窑厂收缴了。”
众人也才意识到此事的难点,光有告发的勇气可不够,若是不能一举成事,只怕反有祸事牵连。
辰轩点点头道:“我亦知此事甚难,所以……”他侧头看向俞柏彦,“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俞柏彦仿佛猴子被烧了尾巴,一下就从椅子上窜了起来,“你……你说啥?”
辰轩拉着他坐下,认真道:“我说,获取开采记录和矿藏分布图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俞柏彦感受着众人期待的目光,觉得刚才自己急躁起来失了风度,忙理好衣服问:“交给我?我怎么获取?”原来大鸟儿叫他连人带信一起过来,是有很深沉目的的,他上套了呀!
辰轩解释道:“我与许颂功打过几次照面,我本想自己冒险向他讨要这两样东西的,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又知道我与水竹村的关系,只怕不管找任何理由,他不会将图册轻易示于我见。而你不同,你是陌生面孔,又本是经营古玩行当,你以欲在青釉镇开设民窑厂为由,向许颂功许以重利,想来他可能会将图册借你一阅,你可趁机复刻一本。”
“这……这我可把握不住。”俞柏彦这会儿宁愿失了风度,也不敢轻易承诺了,“万一事败……我会不会有危险?”
辰轩拍了拍他的肩头,淡然道:“有什么危险?至多就是他不借给你看,以你的性子,也肯定不会强求。”
俞柏彦伸手搔了搔唇角,这话倒也有道理,他对自己巧舌如簧……不,能说会道的本事还是有自信的,做古董生意这么多年,说到窑厂,说到瓷器,他自认还是有几分把握能骗过那个督窑官的,就是人家到底是小气还是大方,就不好说了。
“要是我没能拿到这两样图册,你还有什么补救措施?”俞柏彦比较关心这个。
辰轩深呼了一口气,下定决心般道:“若是没能拿到图册,我不敢保证郎大人一定会相信水竹村,所以我会找机会向郎大人面禀,我有秀才功名在身,在查明真相前,就算许颂功有任何反击也不能轻易动我。”
阿薇一听这话,就知道他这是早就有了全盘计划,哪一步成或不成,都有严密步骤,可是,为了水竹村让他冒这么大风险,她舍不得,她宁愿劝爷爷搬去镇上住。
乔老头也是一阵心急,让自己孙女婿舍身忘我,他可从没想过,要面禀郎大人,那村长家或是那些损失严重的大户正该出头,为啥要牵连自己孙女婿?可又想想,他们那些人没有功名,没有那么大体面,能不能走到郎大人面前还是两说呢。
众人纷纷感念辰轩义举,起身向他道谢,这时,村长家的门被推开了,随之传来的还有一个响亮的声音,“两样图册,我可以拿到!不必麻烦不相干的人!”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衣着朴素的汉子跨过门槛大步流星走了进来,正是在官窑厂做工的杨青松。
一番密谈被这个最不该听见的人听见,众人均是大惊,连他刚才说的是什么话都忽略了。
第35章
“青松……你……你怎么来了?”还是王伯先问出了这句话, 他脑中已在盘算,若这杨青松要去官窑厂告密, 那他现在就把人捆起来,可不能让他坏了整个村子的事, 忽而又想着, 他刚才说什么, 好像说他拿图册?
王伯怀疑自己耳背听错了,忙问, “杨青松,你……你刚才说什么?”
杨青松这段日子都在官窑厂忙碌, 对于水竹村征地的事情他当然知道, 但有了上回他偷瓷器的事儿, 工头对他盯得特别严, 知道他是水竹村的人, 派了不少活儿给他干, 他今日才得空回家, 水竹村的事情早已板上钉钉, 他虽愤懑却没有任何办法, 刚听说村长受了伤,还是被官窑厂的人害的,想到自己也是官窑厂的人,若不上门探望探望,只怕时间长了村里人当他与官窑厂是一伙人,没想到, 这一来,在门口把里面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此时,杨青松走上前来,众人顿时起身闪开一条小道,等他走近了,忙又默契地把人围到中间。
“我说,两样图册,我可以拿到!”杨青松声音洪亮,这次在场人都听得清楚了,“我在官窑厂做工,这两样图册,我恰巧见过,放在许颂功在窑厂设下的私宅里。”他又看向站在一旁的辰轩和俞柏彦,冷笑道:“你们说的假扮要开民窑厂的老板,这点根本不可行,前段日子来了一个富商,也是找许颂功说要开民窑厂,给出的好处也不小,不过许颂功至今没把图册给他,那个富商自个儿在镇上山上转悠了大半月,现在都还没把厂子开起来。”
说到富商,辰轩和阿薇都不约而同想到了在大瓷山上放箭那次,遇到的那群气势汹汹的人,看来杨青松口中的富商正是此人吧。
俞柏彦见眼前这个相貌憨实的汉子,口气倒是不小,哼笑一声道:“那你能拿到?怎么拿?你还能进他的私宅?”看杨青松的样子就知道他在官窑厂至多是个小工而已。
杨青松如实道:“许颂功整日待在那所私宅里享乐,确实不容易混进去。我上次有机会见到那两样图册,是他让我们几个窑工搬了一棵能旺风水的翡翠酸枝发财树进去,摆到卧房里。当时书案上就放着这两样东西,我识字的,不会看错,我们出来的时候,他把图册收进了抽屉里,还上了锁。所以这两样东西,平时应该就放在那里的。”
“这么说,你也没机会再进去,又怎么能拿到东西?”俞柏彦摇了摇头,让这个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人去冒险,不如自己先去试试,自己不能拿到手,再让这个汉子来试不迟。
辰轩看向杨青松,眼里却没有犹疑,“如果我替表兄将许颂功从官窑厂引出,表兄有几成把握能拿到图册?”
杨青松垂眸思忖片刻,抬眼道:“午间放饭的时候守卫最是松懈,如果那时候许颂功不在窑厂,我混进去还是不难的,就是砸开那锁要费一番功夫……总得说来,七.八成的把握还是有的。”
众人中忽而有个壮实的汉子道:“开锁,我会呀,我可以教你!”人们纷纷朝说话的汉子看去,面有疑惑。
汉子被看得不好意思,忙解释,“别误会,别误会,我可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儿,就是我家那婆娘凶悍得很,我在外头喝了酒,她就把大门、屋子都上了锁,我自个儿摸索了法子开锁,她又换了锁……时间一长,我各种锁都会开了。”他搔了搔后脑勺,面色发红。
辰轩却豁然开朗,朝杨青松道:“如果让这位大哥教你开锁,事情的把握是否更大了?”
杨青松肯定地点了点头。
众人一时觉得希望越来越大,个个脸上都眉目舒展,却也有些怀疑,这杨青松毕竟是官窑厂的人。
村长王伯正是这么想的,他问道:“青松,你可想好了,这事儿要你犯险,若是有个差池,你官窑厂的工可是铁定保不住了……若是事成,官窑厂就没有了,你手里的金饭碗也就没了。”总之,不管事成事不成,对杨青松实在没有半分好处,干系重大,王伯宁愿直白些,也要先问清楚,若是杨青松临了又打退堂鼓,岂不拖延了好时机。
众人听村长这么说,也是犹疑不定,辰轩却没有这种顾虑,亲眼见过杨青松如何在许颂功鞭下受辱,若他是杨青松,也巴不得有个机会把这位督窑官拉下马,一雪前耻。再者,杨青松也是水竹村村民,此事若成,田地屋舍都不用舍弃,就算杨青松在官窑厂拿着金饭碗,那也要多少年才能挣回这些家产?
阿薇也很希望杨青松揽下这个事情,这样辰轩就不用冒险了,有证据在手,成事的几率也是大大增加。
杨青松上前一步,走到王伯面前,恳切道:“村长,我是真心实意要为村里做点事,官窑厂的活儿我一早就没打算去做的,是我爹娘的安排而已。我在官窑厂也没做什么大事儿,每天就是将那些残次品打碎了拿去掩埋而已。这活儿做长了,我心里止不住难受,我就想啊,咱们镇上村里的人摔了盘子、碗,都舍不得扔,补了又补。官窑厂挖了咱们的山,毁了咱们的水,烧出了那么好的瓷器,只因为有一点点瑕疵,就不能用了,非要生生打碎了它,这不就是作孽么?这种活儿,今后我再也不做了,把家里被征用的田地收回来,咱们好好的过日子!”
在场人听来无不动容,辰轩也是连连颔首。
官窑厂的瓷器都是按照内务府颁发的设计图纸进行烧制,因为御用之物必须精益求精,所以在多次实验过程中难免产生的瑕疵品,又或者这件瓷器内务府只要求烧制一件,但烧制的过程中,为了保证成功率,通常会将多个胚子放进窑炉,但最终不管烧成几件,只有一件会呈现在皇家面前。
其余的,就是按杨青松说的方式销毁,以确保皇家珍品,独一无二,再者,若是不销毁,被有心人从瑕疵品中获取烧制珍品的秘方,仿制出赝品,更是对皇家大大的不敬。
官窑厂自来如此,无可厚非,但在杨青松等贫苦人面前,这种做法无疑是巨大的浪费,还是以消耗他们的性命来进行浪费。
王伯颤抖着握住杨青松的手,郑重道:“那一切就拜托你了!但是你爹娘那里,还是先不要告诉他们。”
这点,阿薇极为认同,那两口子要是知道了,那还得了?
辰轩又与杨青松及众人一起商量了一些细节,集思广益下倒是越发添了把握,最后辰轩叮嘱道:“各位,莫若就在此时散了,免得各位回去晚了,家中要怀疑。若是家人问起来,就说今日村长身子不大好,大家来探望他,人多话长,难免各说各家苦,耽误了时间。至于回去后,还请守口如瓶,行为照旧。”
众人纷纷应和,虽然此事是利于村民的大事,但人多嘴杂,难免泄露风声,能被请到这里的人,俱是村中稳重之辈,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当即做了保证,而后陆续错开时间出了大门。
辰轩带着阿薇、乔老头和俞柏彦出了门,杨青松刚好走在他们旁边,他们是最后离开的一批人。
辰轩向杨青松行了一个揖礼,“我们便按刚才计划行事,有劳表兄了。”
杨青松一张脸面无表情,淡淡道:“我为自己,也为村里人,没什么有劳不有劳的。”
乔老头拍了拍杨青松的肩膀,欣然道:“青松是个好孩子。”
杨青松没再言语,垂眸不自觉将余光放到一个娇弱的身影上。
阿薇走上前一步,也鼓励杨青松道:“表哥,你一定万事顺利。”
杨青松这才抬眼看她,自打上次在大瓷山与她生了嫌隙,之后两人都没再说过话,这会儿见她真心勉励自己,倒也心怀安慰,微微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乔家一行也朝另一个方向返回家中,现在天已黑了,乔老头眼神不好,阿薇便扶着他走在后面,辰轩和俞柏彦走在前面。
俞柏彦忽而杵了杵辰轩,低声问道:“嘿,那位表哥是不是对你有意见?我总觉得他揽下这差事,大有不愿让你独占风头的意思。”表哥是小嫂子的表哥,又不是大鸟儿的表哥,俞柏彦凭借自己丰富的想象力,早在脑中编织好了一个故事,就等辰轩开口揭晓他想得对不对了。
辰轩淡淡一笑,“不管他对我有没有意见,他是真心要去做这件事,并且他做成的几率比你我大,这就是好事。”
俞柏彦了然地点点头,又想,这种危险事儿又不是什么好事儿,杨表哥要占风头,就让他去吧,他可一点都不介意,总比让自己的好友去冒险好。
这边,杨青松没走出几步,就见村长家房后的大树下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遭了!有人偷听。刚才的计划只怕已被这个人听去了,这人多半是村里的,但未必可靠,杨青松想到这里,一个箭步冲过去,逮住了那个人影。
那人影往后一缩,想要挣开,却被牢牢箍住,不得动弹。杨青松是做活儿的人,力气非同一般,这会儿借着月色凑近一看,这人不是别人,竟是他刚娶的媳妇儿,陈氏!
“你在这里做什么?”杨青松压低声音喝问。
陈氏的身子哆嗦起来,“我……我来接你,你说去看村长,但好久都没有回来……我担心。”
陈氏的样子惹得杨青松越发怀疑,“你来了多久?”
陈氏看不清他的样子,但觉得自己的男人前所未有的可怕,光他喷出的气息都够把她湮灭。
“刚来的。”她背靠着大树,方觉得能稳住了脚,“我看到有人出来了,心想你也快出来了,才在这里等的。”
前面的人半天没有说话,陈氏松了口气,心想他没追问就是不怀疑了,忽而,她感觉自己的脖子被男人扣住了,她顿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我不管你啥时候来的,听到什么,要是你敢坏我的事……”杨青松手上使了点劲儿,陈氏已嗯嗯出声。
“我一定休了你!”他凑近了,补充道。
第36章
回到乔家, 阿薇到灶下烧水,乔老头先进屋里歇着了。
俞柏彦将自己带来的包袱丢到辰轩怀里, 说道:“这里面有关于朗廷的一些轶事记载,还有他的画像, 都是我在极短的时间内收集到的, 虽然未必准确, 但有总比没有好,我就一起带来了, 你留着看看有没有用吧。”
辰轩点了点头,拿着包袱往屋里去, 俞柏彦瞪眼, 忙叫住他, “喂, 我睡哪儿?”
“趁着天还没黑透, 赶紧去镇上住店吧。”辰轩找了屋檐下挂着的灯笼给他, “别忘了我们的计划。”
“没心肝啊没心肝!”俞柏彦接过灯笼抱怨起来, “这个时辰你还让我下山去, 你是不是干这种事儿干上瘾了?我今日又不跟你抢床睡, 你给打个地铺,我睡堂屋就行。”
听到俞柏彦的话,阿薇忙走了出来,“不如,让俞大哥住小谨的房间吧。”
“还是嫂子对我好!”俞柏彦说着,将灯笼塞给辰轩, 就要往屋里去,却被辰轩一把拦住了,“你就辛苦一下,趁夜离开吧。”
俞柏彦嘟囔道:“我明儿个一大早就下山去,不是一样吗?”
“怎会一样?若是让有心人发现你与水竹村的联系,我们的计划还未执行便自行泄露。你今日来得晚,还未有人见到过你,趁夜离开,方是正事。”辰轩燃好灯笼,推着俞柏彦来到了院子外。
俞柏彦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过灯笼,斜晲了辰轩一眼,“你小子,从前都是闲云野鹤的性子,怎么现在帮起人来这么有干劲?还是惩恶除奸的大好事儿,我可没觉得你愤世嫉俗到了这个份上。”
“你可以当我穷极无聊找点事情做。”辰轩淡淡一笑。
“是为了我小嫂子吧?爱屋及乌。”俞柏彦嘿嘿了两声,“大鸟儿,你这人看似云淡风轻,动了真情还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辰轩的目光不自觉扫向厨房那抹俏丽的身影,目光变得柔软,“你……也有这么一天的。”
“我才不要!”俞柏彦忙摆手,“女人最麻烦了。得了,你别在我面前显摆了,我知道你现在如鱼得水。”转而又笑道:“事成了,让嫂子给我做一顿好吃的,可记住了你!我走了。”说罢,不再迟疑,转身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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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薇躺到床上,这时节夜里有些凉,她缩成一团,有些睡不着,就转头去看坐在桌前挑灯夜看的辰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