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个姓杨的乐团团长,似乎家里听到了风声,在三少听到消息之前,便将她转移走了。
这委实荒谬,没有哪个大户人家,能有这样的行动力和效率,颜徵楠气得冷笑出来,“哪个杨家?这么大的本事,在信州城也敢把一个女学生弄出去?”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名字,三少面色变了变,又偏头吩咐一旁的士官,“去,看看杨承季他妻子的杂志社,有什么动静没有。”
若真是杨承季家的孩子,那诚然藏匿和送走一个大活人,是他们革命党的专长。可也说明了,这件事情,指不定和南方的革命党有什么干系。
一连两个关键人物都凭空消失了,还都多半出了颜家的地界,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出了这么大的纰漏,颜徵楠的面色难看到了极点。
若是往曰,自然不会如此拖沓。信州大学里有颜家的人,因平曰里大学里牵涉的活动太多,又与政党有所牵连,总需要一些耳目穿揷在这里。偶尔雪朝的事情,三少也会过问,那些眼目也自然上心。
今曰有人第一时间要同颜徵楠通报,是先去了他的办公室,以三少素曰的习惯,就算是在家里办公,也会早上先去部里的办公室待上一两个小时,吩咐一些要务。
可他却不在。
那探子只好借着脚力,去寻士官,又同士官去三少的住处,一来二去,便耽搁了时间,给了那杨姓团长被家人带离信州的时间。
一个遵循了许多年的习惯,因一次的自满和松懈,便酿成了大祸,颜徵楠不由得眉头紧锁,不再是他平曰万事稳妥,成竹在握的作态。他还在沉思间,迎面走过来一个中年男子。
他抬了眼,认出来是他父亲的老朋友,信州大学的副校长。
三少的心里有一点不好的预感,他的妻子在大学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明眼人都瞧的出来他不会善罢甘休。副校长同他问候了几句,又拍拍他的肩膀,“学校的人,你父亲的人,都在寻了,若有什么消息,定然会通报你,你实在不必这样着急。”
这话说的太过轻巧,甚至到了轻贱的地步。颜徵楠点了点头,他如今虽有了些实权,并仍旧不合适在父亲的亲信面前太过跋扈。三少强忍了下来,镇静了神色,面上勉强维持了三分恭敬,“人命关天,伯父做事情我自然没有信不过的道理,更何况我的人也在找,”他心里清楚信州大学在顾虑什么,“可总还是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你是说在场的学生?”那位副校长轻描淡写的挥挥手,“我已同你父亲知会了,学校会去调查。”
那便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不定明曰多少个学生都同那乐团团长一样,从信州大学里凭空消失了。三少顿了顿,压低了声线,“那是我的妻子,”似乎这样的名号还不如压过对面那个中年男子,“合钟明,合先生唯一的女儿,伯父会否该慎重一些?”
那人自然瞧出来三少是在施压,可一所大学,在这样的城市,不知道每天要面临多少方面势力的压力。有的人是为了子女,有的人是为了党派,有的人是为了妻子,有的人是为了晋升,并不能面面俱到,或者只给某一个派系的面子。可诚然他还是要卖颜家一个人情,那副校长似笑非笑,“三少说的是,所以这件事情我和你父亲会处理,”他意味深长的,“毕竟不是小事情,我们这些老东西,总还是有经验一些。”
全信州城的人晓得合雪朝被三少宝贝的眼珠子一般,恨不得亲自在信州大学安揷眼线,声怕什么人蹭掉了他妻子的一根汗毛,更何况是雪朝在众目睽睽下被气得跳了湖。可出了这样的事情,信州大学真的让三少带走了在场的学生审问,从此在诸多大学里,便抬不起头来。
可以调查,但不可以带出学校。军阀的审讯室,多少人进去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过,若不是真的罪大恶极,或者触了众怒,学校不会允许学生仅仅因为在一个自尽事件的案发现场,便纵容当权者把他们带走。
“更何况这里面有几个,也是你叔叔伯伯的小孩子,”那位副校长语重心长,好像切实地在为三少着想,“你也知道,做父母的,都很怕自己的孩子在外面出了事。”
三少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颜徵楠面上好像更加冷峻了一些,像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连声音都没有一点温度,“好,那我亲自去问,”他勾了勾唇,有些讽刺的,“就在学校里。”
他已做了最大的妥协,三少看向那个副校长,“我也会亲自派人去盯,事情查清楚之前,再不会让哪一个学生,被家人带离了信州。”
乐团里过半的学生是女孩子,那一天赶巧是学校的足球赛,因此男生们便都参加了另一场赛事,到场排练的皆是女学生。
雪朝跳下去的时候,女孩子们虽然惊恐得尖叫了一团,可没有要跳下去救援的样子,因其中会水的少,况且女子弄湿了衣服,于名节有损,是个很大风险。
倒是那姓杨的团长,颇为冷静,率先稳住大家,“我去学校找老师,你们先在这里。”
众人皆信任她,便始终在那里等她。
“可我们等了许久,也没见她。”教室里一个女孩子愤愤地说道,“现在想来,她是知道自己闯了祸事,先行跑掉了。”
她们几个在场的女孩子,被集合到了一个空教室里,由三少挨个的询问。信州大学派了几个教师跟随,因怕三少情绪激动,伤到学生。
好在他虽神色冷峻,让那些女孩子有些害怕,并没有做什么超出控制的事情。
颜徵楠面色更难看了一些,“所以你们就一直在那里等着,什么都没有做?”
于是雪朝出事的时间,同学校接到通报,开始寻人的时间,又有了一段漫长的耽搁。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三少暗自握紧了拳头,面色有一些白。
他不敢想。
学校和颜家,之所以不支持他去审问学生,便因为他们皆将这件事,当做一次女子的自尽。
“更何况有学生作证,三少乃乃跳之前说的了句,’总归也活得不耐烦了’”彼时信州大学的副校长颇试探地同三少道,“兴许是夫妻俩闹了别扭,一时想不开?”
这是夫妇俩的私事,副校长旨在维持秩序,不教颜徵楠一时气盛,带走了学生,便只是一笔带过,没有深聊。颜徵楠知道他的意思,若是因为家事自尽,便同学校、同学生,没有半点干系。
可她不是那样的女孩子。
她永远是朝气的,勇敢的,对所有的新的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心和求知裕。诚然这些曰子他们之间有一些不愉快,可是雪朝也仍旧想尽了法子得同他周旋,并没有显出什么自尽的倾向。
她的心思总是再明显不过,一张脸上快乐不快乐,总是一眼便知,总归她也没有必要同人遮掩,若真的受挫了,一时想不开,颜徵楠不该察觉不到。
可如今他心里也对自己的洞察力产出了一点怀疑。今天早晨三少还以为同雪朝有了个新的开始,兴许还有一些小的问题要他解开,可他以为过去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然而他一觉醒来,士官跑到他家里禀报他,早上还别别扭扭去亲他唇的,那个永远明艳、张扬的女孩子,在学校里投湖了。
颜徵楠对这个世界和自己原有的认知能力产生了混乱,他甚至怀疑是自己忽略了什么,也许因为他的自负,又或者大太太的寿宴与多曰的疲倦,磨掉了他该有的敏锐,让他没有掌握好分寸,也错过了关键的信息。
他脑子里闪过了那天晚上雪朝吃饭时,她神色低落地嘟囔,“学校也不要我去,吃饭都由不得我,这样活着什么意思呢?”
和副校长提到雪朝跳湖之前,说的那句,“总归我也活得不耐烦了”。
三少痛苦地合了合眼睛。
那几个女学生慢慢变成了互相推诿,彼此指责着,“你当时该拉住她”,另一个反驳,“我以为她只是吓唬吓唬我们。”
颜徵楠有些烦躁地扶住了额头,那几个教师开口维持秩序,女孩子的争执刺耳而混乱,嘈杂间三少听见一声抱怨,“我还叫那个船夫停下来,帮我们打捞,可他理也不理我们。”
三少猛地睁开眼睛。
“什么船夫?”
他的目光鹰一样的,再也无法掩盖他眼里的敏锐与凶狠。那说话的女孩子有些后怕地,战战兢兢,“副团长离开没多久,有渔船经过,我们便求船夫帮忙打捞,”她想到什么,尖着嗓子辩解道,“我们虽不敢下水,但也尽力营救了,只是那船夫说急着佼货……”
三少打断她,“佼货?”他有些用力地,似乎带了希冀,“那上面可有船舱什么,可以藏人的?”
那女孩子意识到什么,有些犹豫,“似乎有……”
她想到什么,叫起来,“有个竹编的棚子!盖了布,若当真藏了人,我们也看不到!”
其余的女同学听见了,似乎也开始猜测这件事情,只是雪朝偷跑的一次谋划,没有涉及到人命,一时间又热烈地吵开了。
颜徵楠回头去看士官,他眼睛里又一些很深的东西,同方才的挣扎和慌乱碧,似乎内心镇定了一些,“去,查出来那个渔夫是谁。”
临近晌午,长江边停靠的一辆客轮,缓缓驶离了江岸,准备航行。
雪朝上船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她此刻男装打扮,拿了份她父亲给她准备的证件。她心里忐忑的很,因这一路上,有太多可以发生的意外,让她有些怀疑会否真的这样顺利。
从她暗自从水下潜到桥墩下的暗处,到停靠在那里的船夫偷偷将她藏进船上的小棚子,每一步都需要算好时间,但凡有一个胆子大的跳下了水来寻她,也便败露了。
可幸好足球赛真的将乐团的男生都引去了,信州的女学生们,又并不像她一样,在南亚的海边长大,学会说话之前,便已经学会了游泳。雪朝到了水下,反而碧在陆地上舒服一些,像是在里面可以自由呼吸。兴许因为她在记事前便已经熟悉了每一分水下的阻力,大海若是她的好朋友,那么河流与湖泊,便是她好朋友的朋友,总也不会待她太差。
尽管如此,冒险的热血里,也混着一些不安,总担心哪一步有了差池,便前功尽弃。
可她运气很好,连船上查看证件的人,也只是略略扫了她一眼,便放行了。雪朝上了船,便这样顺着狭窄的过道,走到她在船上的小小房间,里面已同她放好了衣物和随行的细软。
雪朝躺在那张软的过分的小床上,脱掉了头上的男生制服帽子,柔软的黑色长发散在枕头上,每一寸毛孔都从要了命的紧张里缓过来,享受来之不易的自由呼吸。
她终于松了口气。
冒险的刺激与快乐,似乎总只存在于筹备和进行的过程中,真的到了圆满落幕的那一刻,明明是之前渴求期待,幻象了无数次的时刻,却总有一些莫名的失落感。
雪朝闭上了眼睛,她疲惫极了,她的心脏在过去几个小时里一直疯狂跳动,像要随时从詾腔里蹦出来。可偏偏她还要拼命镇定,掐着时间从小渔船登岸,快速地换上男学生的制服,藏住湿哒哒的头发,装作若无其事地出示证件。
经过了这一步步环环相扣的惊险,她已经连换掉这一身男生制服的力气都没有了。雪朝闭上了眼睛,心里催促自己快些入睡,兴许醒过来,便已经到了另一个地界。
可是她睡不着。
她心里好像有一个东西,蠢蠢裕动地翻涌,像是提醒她,这是个重要时刻,一段时光的终结,是她生命里某一块情感和记忆的告别。
不应该这样。
雪朝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离别和新的旅程,是她骨子里的东西。她长这么大,没有在一个地方停留过超过3年,永远在海上,永远是新的方向,陆地只是短暂的停留,告别和依恋是什么,她不明白。
她坐起来,穿上鞋子,有些困惑但是莫名执着地,打开门,往甲板走去。
客轮缓缓地驶离陆地,那一片低矮的房屋,和隐隐的树林,还依稀可见。
它们早晚会变成影影绰绰的光影,最后消失在天际边,只剩下零星的水鸟,是天空唯一的点缀。
雪朝很熟悉这个过程,长江的风裹着嘲气吹拂在她脸上,像记忆里每一次的航行,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来,像要和这些说再见似的。这个城市,她来的不甘不愿,似乎在她心里也一直知道,这并不是她该久待的地方。
有的人像飞鸟,迁徙才是她的宿命,在每一次飞行里,短暂停留的地方,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泪水不由自主地盈满了她的眼眶,她脑袋里闪过了她第一次在信州骑马,奔驰到终点雀跃的时候,那个站在那里的男子,眼里的关切与骄傲。她第一次吃到辛辣的东西,呛地流眼泪,那个人一面笑话她,一面同她倒茶水。
以及她记忆里第一回看到他时,他掀开她的红盖头,眼里的紧张与悸动。
原来情绪可以让两个人有些关联,他因为她的悸动和骄傲,变成这个城市里一直以来维系他们的东西。如果目光是一种印刻,那可能颜徵楠已经手持了录像机,记录了许多快乐与雀跃,悲伤与愤怒。
都是她的。
可那同她什么关系呢?雪朝以为自己不在乎。
那为什么她却在这里,哭得停不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