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郑谷递了帕子,正嘉擦过嘴角,将沾血的手帕丢在地上:“事情说开了,就好了。”
郑谷忍不住道:“主子,您别说了!龙体要紧!”
“忙什么,难道朕一时就怎么样了?”正嘉道:“太子,你回去吧。内阁辅臣对你赞誉有加,以后,好好地勤勉做事,不要辜负了……太后对你的期望。”
正嘉点了点郑谷,郑谷即刻会意,走到西华旁边:“殿下。”
见西华没有反应,他才探手,将那颗药丸接了过来。
西华看看正嘉,又看向薛翃。正嘉道:“你放心,听了你方才那些话,她不会再有、寻死的念头了。”
西华的眉头仍是紧锁着的,郑谷道:“殿下,放心吧,皇上的话,您是要听的。”
终于西华深深呼吸,转身往外去了。
西华的身影消失之后,皇帝又咳嗽了两声:“你瞧,他对你……如此一往情深。是不是比朕用情至深至真啊?”
薛翃轻声道:“你想怎么样?”
正嘉道:“朕想怎么样?朕舍不得你,甚至想要……”皇帝目不转瞬地望着薛翃,幽深的眸子里杀机涌动。
但是最终,正嘉只是缓缓出了口气,“罢了,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过是从流飘荡任东西。你应该明白,朕让你听见赵琮这些话的用意。”
薛翃垂眸。正嘉道:“他的确跟朕不一样,朕再怎么,也以江山在前做考量,但是他,是以你在前。你自然明白,若你不在了,他会是怎么样。”
薛翃皱眉:“我死,不是你所期望的吗?”
“朕这么说过?”正嘉静静地望着薛翃:“只怕朕说的,恰恰跟这个相反,你不愿意相信罢了。”
薛翃转头:“我曾经相信过。”
正嘉嘴一动,浮现一抹笑意:“是啊,朕看着你现在的模样,不由地有些怀念之前你巧笑倩兮的样子。赌书消得泼茶香,当初只道是寻常。”
薛翃眼中有些酸胀。
正嘉道:“你已经死过一回了,好好的,别再去想着寻死觅活。或者,你以为你犯了逆天之罪,朕容不得你,或许会迁怒宝鸾、江恒甚至……俞莲臣那些人,你放心,朕不会。”
薛翃转头看向皇帝:难道他连俞莲臣的内情都知道了?
正嘉却并没有再提此事,只是笑了笑:“不是每个人都能重新来过,朕就不能。但至少,朕可以做些自己想要做的事了。”
皇帝说到这里,道:“郑谷。”
郑谷从殿后转出来,跪地:“皇上。”
皇帝道:“传内阁,大学士,还有司礼监的人,朕要立诏,要册封。”
郑谷有些迟疑道:“主子……?”
皇帝眼睛却看向薛翃,“你可知道,朕要立诏做什么?”
薛翃不知道:皇帝的心意本就难测,何况是现在这种扑朔迷离的情形。
皇帝紧紧地盯着她,沉声说道:“朕要立诏,要封你、敬妃,为端敬皇后!”
薛翃微震:“你说什么?”
正嘉没有做声,旁边的郑谷终于忍不住,红着眼睛低低地说道:“其实,之前皇上本来就想封薛端妃、纯愍皇后为后的,只是碍于薛家,怕再养成如太后一样的外戚势力。原本打算把薛家的势力削一削再行事,没想到……”
“不用说了,你去传旨。”正嘉一挥衣袖。
郑谷低下头,悄悄地领命退了出去。
正嘉垂下眼皮,突然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道:“不知太子听了会如何反应,你以前是他的小师姑,现在,是他的母后!不管是薛翃,还是和玉,不管是上辈子、这辈子、或者……下辈子!”
皇帝说了这几句,突然站起身来,他一步步走到薛翃的身前。
薛翃本能地想要后退,正嘉却紧紧地握住她的肩膀。
皇帝俯视着薛翃,双眸紧盯着她的眼睛,像是在看着薛翃,也像是在看着和玉,或者正如西华说的一样,她就是她。
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正嘉蓦地将薛翃揽入怀中,他的身体有些冰冷,那股寒气令人承受不住。
像是预言或者断言什么似的,皇帝在她耳畔说道:“而你,你始终都是朕的人!不管你是端妃,还是和玉,你生生世世,永永远远都是朕的人!”
薛翃想推开他,却觉着皇帝的身体越来越沉重,紧紧地压着她无法动弹。
在皇太后谢世四个月后,正嘉皇帝下了一道出人意料的旨意。
封了敬妃高如雪为端敬皇后。
然后,在一个大雪飘零的夜晚,皇帝在甘泉宫内猝然长逝。
朝野都在说,皇帝对太后一片至孝之心,无法承受太后离世的痛苦,加上过于操劳,才支撑不住。
皇帝虽然醉心于修道,但是处置政事,明睿果决,虽然曾冤置薛家,纵用颜党,但却也知错能改,在位期间,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已经算是有道明君。
所以朝野悲恸。
正嘉皇帝驾崩之后,很快,在内阁辅臣的辅佐之下,太子赵琮继位为新帝,尊称端敬皇后为皇太后。
***
新帝曾经几次请求端敬太后移居到金台宫,但太后以那是皇后所在寝宫,连连拒绝了。
而她也不想去永福宫,于是仍旧住在云液宫内。
这日,滴水成冰的气候,薛翃一身素衣,焚香端坐。
突然之间毫无预兆地,整个人往旁边跌倒,晕厥过去。
伺候的宫人们慌作一团,忙传太医。
正在前朝听政的新帝闻听,也即刻退朝,折返而回,剩下一堆大臣们面面相觑。
薛翃昏厥之后,整个人却仿佛是清醒的。
她看见原本的自己躺在榻上,正在发愣,有一团白光浮动,向着自己靠近。
薛翃定睛细看,却见这女孩子黛眉红唇,清秀无双,赫然竟是和玉!
“是你?”薛翃大为讶异,这个女孩子跟她有诸多交际,却偏偏只见过一面。
和玉上前,躬身向着薛翃行礼:“娘娘。”
薛翃道:“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里?你原先去了哪里?”
和玉抬头道:“我本是已经斩断了尘缘的,可是偏偏世间还有一人放心不下。”
她目光依依地看着薛翃,答案不言自明。
薛翃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
和玉道:“天师所留——‘得一子,损一子,大道自有平衡时’,这句原本有内情的,当初天师是去接我的,只是途中遇到了落难的大皇子,虽是命数该绝,但遇到天师,他不忍便出手相救,由此错过了接我的时辰。我当时修道,不容于天,故而那次借着家中出城朝拜跳下马车,在你跟皇帝经过的时候,向皇帝求救,本想借着皇帝的龙气避开大劫,谁知偏偏害得你夭折了腹内的皇子。然而细细想来,也是因果相关的。”
薛翃呆呆地看着她,如梦如幻。
和玉道:“救一人,杀一人,来来往往俱为真。说的则是你我之情,你救了我,我却害了你。原本落在我身上的天雷噬身之苦,却成了你背负的劫数。纵然我想法替你避开一劫,后面的劫难却终将滚滚而来,所以我叫太舒留药于你。我的躯壳已经无用,不如相赠于你,完成你未了的心愿,也算是满了此劫。”
薛翃心中震撼:“原来……这一切竟是这样的因果。”
这件谜案,现在才得通明!
和玉道:“虽然我费尽心机,让事情圆满,然而你身上所受的种种折难,却仍是我的罪过,若你能够放下过往,我的心意才能解脱。”
薛翃忍不住流下泪来:“我很累,辛苦的很,你带了我一块儿去吧。”
和玉道:“世人皆苦,有情皆难,所以我才并不贪恋世间的七情六欲,荣盛繁华,但是你不同。你是至为温柔之人,何况在这世间,还有你牵挂的。”
薛翃一愣。
和玉探手,轻轻地将她的手握住。
刹那间,薛翃的眼前,缓缓地浮现一张又一张的脸,俞莲臣,宝福,宝鸾,江恒,虞太舒,甚至……还有高家的老夫人,高倜,以及西华。
薛翃双眸一片模糊,忍不住哽咽着跪倒在地。
和玉抬手轻轻地在她头顶抚落:“你是至为温柔,也至为强大的人,勿要记挂从前,也不必畏惧将来,你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内心已足为强大,何况往后……会有好事发生。”
“什么好事?”薛翃不相信。
和玉道:“很快你就会知道了,而我也会继续看着你,等有朝一日你的尘缘了结,才是我最终解脱之时。”
和玉说完,向着薛翃微微一笑,转身蹁跹而去。
薛翃想要叫住她,往前一步,却绊倒在地,猛然一震之下,整个人醒了过来。
原来她只是在云液宫内,昏厥过后,做了一个梦而已。
只是在她的床榻之前围着好些人,内侍,宫女,还有小全子,宝鸾,甚至是新帝,大家的脸色各异,或惶恐,或喜欢。
旁边桌子上,太一静静地浮在那里,一双小小地眼睛默然而洞察地看着尘世间发生的一切。
***
在正嘉皇帝病逝后的冬天,端敬皇后被诊出已经有了个近五个月的身孕。
敬事房差了存档记录,算起日期,应该是皇帝的遗腹子,日子也正好契合。
起初薛翃无法相信,毕竟她深知这具身体的体质,本是无法有孕的。
可是……事实如此。
最高兴的莫过于宝鸾,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整天询问会有个弟弟,还是妹妹。
薛翃望着女孩子欢天喜地的雀跃模样,想起在梦中,和玉所说“好事”,难道指的就是这个吗?
在初春来临,万物复苏的时候,皇后分娩,诞下了一名小皇子。
但是又过了半个时辰,云液宫内又响起新的啼哭声,原来是皇后又诞下一名身形瘦弱的小皇子。
原来竟是一对儿双生子!
但是奇怪的是,这两个孩子的相貌跟体态都不相同,完全不像是双生的样子。
四皇子身体较为健康,五皇子则孱弱些,幸而薛翃自己懂医术,再配合太医们的调治,很快便让小婴儿恢复了康泰。
本来众大臣跟朝野之中议论纷纷,毕竟太后的“遗腹子”,身份颇为尴尬。
大家都觉着新帝不会容忍这两个小“皇弟”的出现。
但是令人意外的是,新帝竟把两个孩子视若己出似的,关怀备至,十分用心。而且在小皇子们满月之后,立刻便封了四皇子为成王,五皇子为英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