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向海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个道兵弟子、内门弟子倒下,他无法救出更多的人,眼下是他们唯一的突围机会,石寨两侧的洞穴里还源源不断有伏兵涌出,甚至还有不计其数的乱民,从石寨南面反冲上来。
即便是冲出石寨,厉向海也不知道他身后百余弟子,能有几人活着走出玉龙山。
他们太大意了,竟然完全没有想到黄龙渊双峰石寨,会是诱杀他们的坟墓。
太微宗有史以来,内门弟子伤亡如此惨烈,那都是出现在伤亡逾十万的血战之中,谁能想到太微宗这么多的天之骄子,会丧命在玉龙山的镇压民乱战事之中?
从寨墙缺口冲出的瞬时,看石坡脚下的两百道兵武卒,没有慌乱冲上来接援,也没有四散逃逸,而是盾戟剑弓有序且密集的结成锥形阵,厉向海内心一热,涌出更强烈的希望,没想到这些龟孙子并非都是无能之辈,竟然还有人知道这时候要稳住阵脚,迎接他们冲出石寨!
……
厉向海等人冲下石坡,伏兵随后追到,但这时候陈海等二百道兵武卒所结锥形阵紧密整饬,仿佛一座坚固的礁石竖立在滂湃的海潮之中,静候最猛烈的冲击。
追杀出来的伏兵,不想侧翼受威胁,只能暂时先放过厉向海等溃逃将卒,直接往锥形阵猛烈的冲击过去。
寒铁盾只能遮住大个身子,陈海尽可能将身子屈蜷起来,左手与肩顶住寒铁盾,手持短戟,从盾与盾之间的间隙,往外猛捅猛刺。
陈海感觉每一戟刺出,都有一种刺破热水袋似的感觉,他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伏兵冲到他身前被他刺中,只觉得战戟每抽回来,都会带出一蓬激射的热血,他脚下更是血流成河,暖热的血浆都灌到他的风云靴里,他只是拼命堵住缺口搏杀。
这一刻,他就觉得身体有一头凶兽在觉醒、在咆哮,神魂意念情不自禁的通过蛇镯,连接藏在血云荒地之中的傀儡分身,而傀儡分身的识海化作一片血色苍穹,罗刹魔神秘相顶天立地的站在血色苍穹之下,魔焰气息炽烈。
虽然血炼秘咒没有从识海深处传荡而出,但这一刻,陈海就觉得他的神魂意念,有渐渐融入这樽罗刹魔神秘相的感觉。
那种他即魔神、魔神即他的融合之感,令他胸臆间升腾着无尽杀戮带来的淋漓痛快!
“表公子,你退下来!”
陈海被钱文义从前阵拉下来时,才骤然清醒过来,这时候就见寒铁盾在他手里骤然裂开。
也不知道承受到多少次重击,他这面用寒纹铁与赤髓铜渗铸强化过的大盾,竟然生生的被砸成七八瓣。
陈海这才注意到他的左臂,皮肉早就被反复的巨力反冲震裂、绽破,鲜血淋漓,顶住寒铁盾的肩头,肉也烂了一块。
陈海所穿是比铁链靴都要坚固数倍的风云靴,但也被刺戳成稀烂,好在双脚没有大碍,但风云靴与铠甲遮闭不住的一截小腿,皮肉几乎都被戳烂,露出森森白骨,然而出乎意料的,在如此恶劣的混战中,腿骨及筋膜等要害却没有伤着。
葛同、沈坤早就换下来,退到阵后休息,他们没想到陈海竟然支撑得这么久;这时候他们与其他人看着从前阵退来的陈海,就像是看一头刚猎食归来的血腥凶兽。
陈海抹了一把脸,脸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血浆,只剩眼睛露在外面。
厉向海、解文琢等人都成功退到阵中,锥形阵已经变成圆阵,被数以千计的伏兵围在矮坡外,但伏兵的攻势明显削弱了不少,以致陈海他们能换下来休息……
陈海身体里有股说不出的疲惫,刚才没有知觉,这时候才发现浑身的气力早就透支干净,百骸精气都被榨干。
陈海一瘸一拐的退到阵后,想向典兵长老厉向海行礼,却虚弱得差点摔倒。
厉向海这时候勉强恢复了些气力,脸色苍白的坐在地上,看到陈海走过来,却撑地站起来,将差点摔倒的陈海扶住,大声赞道:“你就是姚兴,好、好!”
一旁的陈青以及蹲在陈青身这伺候的苏紫菱二女,却像是看一头怪物似的盯着陈海,檀唇张开,几乎都能塞下一根香蕉。
在此战之前,谁能想象这么个废物,他的盾戟之前竟然积尸逾百,杀戮到最激烈时,乱民伏兵中有四名游侠剑客手持重盾冲上去,想要将陈海所守的那一角轰开缺口,但四名游侠剑客最终只是在阵前留下四具尸首而已……
在伏兵攻势似洪水中的冲击,锥形阵几度差点崩溃,两翼的防线不断被压缩、被扭曲,甚至被撕裂,唯有陈海所立之处,竟半步都没有移动,更没有退缩,就像定海神针一般,最终成为稳住整座锥形阵的中枢,在最艰难的时刻,维持住锥形阵没有崩溃,抵挡住伏兵一波接一波的冲锋!
谁能想象,一个都没有踏入通玄境的臃肿肉身,竟然能爆发如此强悍的战力。
这时再看陈海铠甲遮住不到的小腿、双臂,伤痕累累、露出白骨,谁能想象他竟能浑然无觉的支撑到这时?
陈青、苏紫菱二女看他的诧异眼神,他一屁股坐到石地上,掏出一把精元丹,就囫囵吞枣都咽入腹中。
然而待精元丹的纯阳药力从喉管沿着百骸气脉流转时,陈海才蓦然发现,足少阳主气脉连接两肾玄窍的闭塞,竟然打开了!
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之间,已半步踏入通玄境了!
第44章 金州羌民
陈海没想到他在刚才的恶战,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就冲开足少阳主气脉的闭塞。
百骸精气修炼到足够凝炼、充沛,将冲开主气脉的闭塞,进入两肾玄窍,与吐纳到两肾玄窍的天地灵气融合,则能炼成真元;而真元逆行,洗炼气脉,介入虚与实之间的气脉则会显化为灵脉……
虽说陈海此时打开的是最容易修炼的足少阳主气脉,但也意味着他半步踏入通玄境,只待他修成第一条灵脉,就正式跨入玄法修行的门槛。
只是他们身陷乱民伏兵的重围之中,此战是生是死还不得而知,这时候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
操!陈海暗地里啐骂,他修为被废后重修武道,能踏入通玄境,本是值得大肆庆贺的喜事,却是没有想摊到这种险境。
黄龙渊双峰石寨里的战斗已经平息,没有突围出来的数百弟子,包括两名明窍境的长老在内,要么被歼灭,要么被俘虏,仅有厉向海率领不至两百弟子突围出来,其中内门弟子连同随扈部曲都不到四十人。
这大概是太微宗近年来所遭遇最惨烈的战败,而就剩下他们不到四百人,也不知道最后能有几人活着走出玉龙山,陈海也是这时候,才有余暇观望整个战场。
他们峙守双峰石寨对面的石坡上,两边拉开有两千多米,石坡约百亩大小,只有四五十米高,也谈不上崎岖,所幸能避开从双峰石寨掷下来的落石、滚木;四周稀稀疏疏的十数棵灌木,都被铲尽,坑坑洼洼的石头缝隙里都灌满了血,凝固成紫黑色。
战死的尸体,都滚落到两边的石沟子里,密茬茬的足有一两千具之多,但石坡四周还有上万叛军,将他们团团围住。
在双峰石寨前的断崖上,有一群弓甲皆齐的精锐叛军与数十不着铠甲的游侠剑客,正打量着这边。
陈海猜想这些人就是这次起事乱民的首领及贴身扈从,远远看过去,这群人里有不少人眉目深阔,尖鼻就像鹰喙,容貌不像是燕州人,更像金州的西羌族人,他们身量高大,狼目瞳光皆炯炯有神,显示他武道修为相当不弱。
“这起民乱,竟然是羌人挑起来的?”陈海疑惑不解的看向坐在他身边调息的沈坤、葛同。
“铁流岭早年曾长年失陷西羌敌国之手,还是武威神侯治军之后,才重新夺回,但当时已经有大量的羌族之民迁居铁流岭。河西诸郡人丁稀少,神侯没有将这些西羌胡种赶出去,而内迁到河套平原以填府县。有一部人就安置在玉龙府,没想到终成祸害!”沈坤叹息说道。
看左右道兵弟子对羌人多有敌视,陈海也不再说什么,看到这时候有几小队的乱民,举着竹木盾版摸到石坡脚下,将那些身穿铠甲的尸体,用钩索从石沟里拖上去,七手八脚的将这些尸体身上兵甲解下来。
道兵武卒手里剩下不多的箭矢,这时候已不能随意消耗,也就看着乱民将山沟里的兵甲捡走,陈海心里想,乱民伏兵明明占据胜势,战后有的是机会清理战场,这时候却迫不及待的兵甲捡回,看来也是窘迫得很。
峙守石坡的道兵武卒,死伤也有近百人,但这时候也能看到道兵武卒的强悍来,只要能稳住阵脚,即便是乱民的伏兵精锐尽出,数波冲锋都没有将他们的防护阵冲溃,反而付出比他们惨重十数倍的伤亡。
乱民这时候也打疲了,在四周收整阵形,暂时看不到有再围攻上来的意图。
这也难怪,十数万乱民,即便大溃玉龙府地方兵甲后缴获一批兵甲,但能称得上精锐的不多,应该不会超过一万人。
无论是在双峰石寨内伏杀宗门道兵主力,还是围攻峙守石坡的防御阵,流民精锐的伤亡都极其惨重。
如果这伙流民不想将最后不多的精锐消耗掉,陈海心想他们还是极有杀出玉龙山的希望。
看清楚附近的形势,陈海神色振奋起来,听到幸存的十数内门弟子都聚在厉向海的身边,商议突围之策,绝大多数人竟然都主张避开从石峡原路突围,而是要分散进入地形崎岖的险岭,往北面突围……
陈海眉头微蹙,他此前也想过,不能轻易沿原路突围,但看到乱民伏兵也明显打疲了,他就改变了想法;而在兵尽粮绝之前,分散突围也绝非良策。
走最险僻的险道,道兵弟子里的近百重伤,是不是都要放弃掉?
“厉长老,姚兴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陈海手扶战戟撑着站起来,凑过去说道。
十数幸存的内门弟子眉头微皱,没想到陈海会凑过来插话,但也震惊他刚才所表现出来的彪悍武勇,心里即便不喜,这时候也没有人出声喝斥他不懂规矩。
“姚兴,你说。”厉向海坐在石地上,示意别人让开一条道,让陈海走到跟前去。
周钧、沈坤、葛同等人也走过去,他们不能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还继续由这些内门弟子主导一切。
“我们应有机会沿原路杀出去,这也是我们最熟悉的突围方向……”陈海说道。
“沿原路突围?这些乱民即便都是猪脑子,也会沿石峡设下层层埋伏!”解文琢那一身华丽的锦袍,在混战中已经被打得破破烂烂,露出里面的护身灵甲也黯淡无光。
解文琢乃解氏嫡子,原本就不喜欢陈海不懂规矩凑过来乱插嘴,没想到他所献之计,竟如此拙劣,忍不住冷声斥责起来。
陈海没看到白面书生路洪谦的身形,心想他或许在石寨里已经阵亡了,也不想与解文琢这些高高在上的内门弟子起冲突,但此时就连周钧、沈坤、葛同等人都说不上话,他要不坚持己见,三四百人的性命,又不知道会被这些眼高于顶的内门弟子拖累成什么样子。
“乱民即使会在石峡层层设伏,我们也应从石峡突围!”陈海意志坚定地说道。
解文琢冷笑着就想让人将陈海赶出去;厉向海挥手制止解文琢,耐心的问陈海道:“你有什么理由能说来一听?”
他此时已知石坡二百道兵武卒,没有慌乱,能结阵守在这里,与他们杀出石寨的弟子汇合,就是陈海与葛同等人组织有力。
厉向海身为道院典兵长老,又是铁流大营的典兵校尉,有统兵的经验,知道内门弟子不会可靠,石寨遇袭的混乱已经证明了这一切,他更想听听陈海、沈坤这些武勇将卒的意见……
“乱民也打疲了,而且他们此战已获大胜,只要我们战意坚定,他们为何还要在我们身上,将不多的精锐都消耗掉?”陈海目光炯炯的看着厉向海苍白的脸,“而一旦分散突围出去,我们就确定能比那些熟悉地形的山民猎户跑得快?而我们整编走出玉龙山,与陈桥寨的玉龙府军汇合,此战还不能败得彻底……”
陈海相信他能说服厉向海。
此战已经是惨局,但厉向海最后要是能将三百多人带出玉龙山,与玉龙府地方武备汇合,至少还能算收拾残局有功,能稍稍弥补前过。
倘若分散突围,即便最终也能有两三百人逃出去,但那个局面绝对要难看得多,到时候厉向海作为唯一活下来的明窍境长老,只有大过,而无寸功。
而对深受重创、暂时无法再动真元的厉向海而言,携众突围,也绝对比分散突围要好得多;一旦分散突围,他就将成为乱民伏兵重点围杀的对象。
“你这算什么理由?”解文琢气不过被陈烈的废物外甥当面驳斥,喝斥道,其他内门弟子也明显流露出对陈海的不满。
陈海环顾左右,看得出这些个内门弟子还是不想带上伤病累赘,甚至只想借道兵弟子的掩护,然而在随行部曲的掩护下自行逃命,他这时候却站出来要制止他们的如意算盘,难怪会惹人不喜。
面对解文琢咄咄逼人的质问,他淡然回道:“我建议集中兵力,沿石峡突围,也是为解师兄你们着想。试问解师兄,真要分散突围,乱民伏兵中的精锐,他们是盯着我们这些普通的道兵弟子追杀不休,还是会盯住解师兄你们这样的大人物当成猎物追杀?”
陈海这么一说,大家都傻在那里了。
十数内门弟子,不仅在宗门地位要远高过道兵弟子,在宗阀世族也是嫡系子弟,他们向来自视甚高,也恰是如此,他们细想都觉得眼前这传说被姚氏驱逐的废物,说的话还真有几分道理,他们可以果断放弃道兵弟子,甚至命令道兵弟子掩护他们撤入深山老林,但分散之后,乱民会首先追杀哪些人?
他们此前只想着要将累赘摆脱掉,能逃得更快,却没有想到一旦分散开,他们会成为乱民追杀的首要目标。
陈海将话点透,也不管解文琢这些眼高于顶的宗阀弟子高不高兴,朝厉向海行了一礼,便退回原地调息养伤。
陈海此行毕竟没有武职在身,原本都没有资格参加军议,厉向海这时候没有留他,而将周钧、葛同、沈坤等人留下来,商议接下来突围的部署细节。
第45章 部曲家将
陈海坐回原地,看到陈青目光愣怔的朝他看过来,还以为温室长大的她被这场血战吓傻了,不屑的呲牙笑了笑。
陈海此前将精气修炼得比常人凝炼数倍,却苦苦无法冲开气脉,以致身体被撑得臃肿不堪,人也显得笨拙,特别是脸,变得肥头大耳,完全看不出他此前清俊的模样。
而他这张肥脸上此时又被割破十几道血口子,左颊颧骨都狰狞露了出来,此时是结了血疤,笑起来也是有多丑陋就多丑陋、有多难看就多难看。
陈青原本是诧异陈海的表现,这时候看到他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似恶鬼,满脸厌恶的别过头去,但她这时候脏腑受创,也见识过陈海的脾气,也不会无故挑衅他就是了。
苏紫菱则一直避免与陈海眼神接触,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却有些女弟子,对骁勇善战的陈海颇感兴趣,但看到他这张狰狞的丑脸,就又有些犹豫。
钱文义此前就与赵山畏惧表公子的手段,但经历此战,才知道被他人视为废物的表公子,除了手腕过人外,也有常人难敌的血勇。
他内心也赞同陈海的想法,只是不知道厉向海会如何取舍,便抱着寒铁刀走过来,在陈海身边坐下来,压低声音问道:“厉长老会决定怎么走?”
“厉长老没有其他选择,”陈海忍着痛,换了一个舒服的姿态躺下来,压低声音跟钱文义交谈,说道,“只是此前没有谁站出来支持他,你看他现在不是将沈师兄他们留下来商议事情了……”
钱文义想想也是,压低声音说道:“照你的法子,我也觉得希望能更大些。”
陈海这时候看到曾贴身保护路洪谦安全的那名路族家将,正朝他这边看来,眼睛里似也流露出赞同之意。
诸多内门弟子随行的部曲家将中,以路洪谦与解文琢身边的两人修为最高,都有辟灵境后期的实力,陈海也对这两人的印象最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