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他的耳、他的发、他的背脊、还有他的腿,那颗痣。用的是光裸的手,再也不是隔着手套。掌心的纹路很深,指腹粗糙,摩挲着皮肤时,除了热还有点痒。周君不自在地抓着雍晋的手,他重新将手套给人戴回去了。
他又想爬回自己的位置上,只是这次没人阻止他。姿势是难看的,撅着屁股,双手前伸地爬着。椅子下边太脏,他不想碰到了。可能是姿势太可笑,又有些招人。雍晋又来摸他,这次是从后颈根一路摸到尾椎骨,在上边点了一下,雍晋戏谑道:“差根尾巴。”
周君没好气地坐回位置上,他穿了只鞋,还有一只在雍晋那儿。他想弯腰捡,又怕再得来一句差根尾巴,斟酌地,他盯着雍晋的脚边:“我的鞋。”
雍少将自然地叠起双腿:“没看见。”这是不打算替他捡了。周君忍了忍,心里劝自己,这可是爷,不能得罪的大爷。于是他弯腰靠近大爷的腿,伸手要去捡。手腕却被捉住了。那食指敲着他的腕骨,雍晋说:“穿鞋前,戴串东西好不好。”
周君狐疑看这人半晌,又坐回位置上。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满足雍晋的趣味。但雍晋,也得满足他的趣味了。他撑着椅子,将脚搭在了雍晋的膝盖上。
摇晃的车里,他将脸矜贵地一偏,嘴边的笑玩味极了。他说:“可以,你替我穿。”
第7章
他本以为雍晋一时兴起要给他戴的玩意儿是在手上的,却不曾想,那是挂在他脚脖子上。赭石色的编织绳,挂着一个翠绿的珠子。珠子凉丝丝的,在他脚踝上晃悠着。他瞧着那款式,恍惚间觉得是大蛇变小蛇,缠到他腿上来了。
分明是长鞭的同款式,用途不一致罢了。待木屐套回他的足上,他便识趣地将腿从人身上撤了回来。雍晋喜净,他怕木屐的脏污蹭在那西装裤上,平白又被人掐一顿脸,这人脾气不好,得罪不得。
老实挪回位置上,这二人倒是正经起来,中间隔着生疏的距离。全然看不出刚刚一个坐另一个身上,眼神里的钩子都缠在一块了,前边开车的陈副官隔着后视镜看,都觉得车里气氛实在热情。
车子摇摇晃晃,停在梨园门口。天还未放晴,陈副官撑开伞迎着雍晋。周君本想自己打伞,怎知雍晋执着伞,却朝他招了招手,这是让他过去了。周君心里觉得不妥,迟疑间雍晋喊他:“周先生,过来。”
无可奈何,只好躲入雍晋伞下,带去不少湿凉的雨意。雍晋没对他作出暧昧动作,隔着合理间距,只将伞延稍稍朝他一倾。戏园子里意外地没多少人,他们入了官厢,戏还没上。屁股刚坐下,便有跑堂的过来与陈副官耳语。
陈副官紧跟转述,雍晋神色自若,只点点头,便起身步出官厢。周君坐在位置上吃茶,瓜果铺满一桌,茶水杯是青花瓷的。捧在手里小巧轻盈,他惯来爱这些,觉得是很美的。将茶杯一放,喝的多了难免下腹鼓胀。
他起身要出厢房,却被陈副官拦了一拦。周君好脾气地道明自己的去意与三急,只见陈副官招来一个跑堂,命人带路。周君心中不悦,面上也不言明。只在解决后,让跑堂不用跟着。他是客人,不是犯人。
谁知回去的路上倒迷了路,像是命中注定一般,那日他该是要到那间屋子前的。梨园名角木离青,戏好,人美,风靡万千。那是红得上了报的,周君自然是知道这样的人物。当红戏子背后省不得靠着几尊大佛。
周君不曾想,其中一尊竟是雍晋。那雕花镂空的木窗,装潢是极好的。大概是人红,待遇也好,休息间也风雅。房旁栽了一株梨花,风落雪白满地。窗里那唱玉堂春的苏三还未上妆,自身的头发就很长,缎子似地披在胸前。
木离青执着一把折扇,展开半遮脸面,腕上红袍戏服半折,露出的一双手,极白极软,十指芊芊红蔻。像是唱了一段,声腔婉转动听,隔着回廊的距离,周君都被唱酥了耳廓。
想看好戏,周君也光明正大地看。他拭干回廊的红木扶手,一撩长袍,便坐了上去。然而木屐又坏了事,从他足上落了下去,敲在地上像给苏三配了一声快板。又那么地突兀,惊破屋里人的缠绵对视。
周君提着袍子下摆,面上尴尬之色浅浅。他抬眼望向屋里,听力极好的雍少将已立在窗前,朝他看来。
他想是跑还是不跑,他又无做错事,为何要跑。于是隔着梨花,他朝那对人一笑,便单脚落了地,伸着腿寻鞋。踩着地上梨花,碾了碾,他打算走了。这戏看完了,也该走了。雍晋来看情儿,带上他又是算什么事。
想看争风吃醋?脸也忒大。
他忘了他已经迷路,兜兜转转竟绕回了官厢。雍晋早已坐在桌边,手里是打开的怀表,滴答滴答。袖子旁挨着周君剥开吃剩的花生壳,再旁边便是那支珠花了。也不知是怎么着,周君往外迈的步子停了停。
陈副官瞧见他,便快步上前邀他入座。于是周君不紧不慢地走着,步子拖得长长,蹉跎极了,仿佛里头有千般不愿。临靠近时雍晋抬起手,那是光洁的掌心,牵住了他的右手。
步子又轻快起来了,许是因为被人拖着,急促地敲着地面,咚咚咚地,是戏开幕的声音。他坐回位置,又不是他的位置。紧紧挨着雍晋的椅凳,袖贴袖,肩靠肩。台上鼓锣越发密集,只待狱官一声开嗓。
周君本是端庄地坐着,可这看戏的地,椅子无靠,于是越坐越歪。等身着红衫,头面珠翠闪闪的苏三出场时,周君已半个身体前贴在桌子上,叠着双腿,同坐不直似地,支在桌上磕瓜子。
他这下倒离清贵冷冽之流远了,瓜子嗑得咔咔响。眼神偶尔落在苏三,偶尔又回头瞧瞧雍晋。心里似乎有许许多多的嘀咕,却只能说给自个听。
大约是直白的眼神惹恼了少将,他被人捏着下巴,从桌上拖到怀里。苏三挂着铁链在台上开腔哀怨至极,唱着自己的冤苦。周君下唇还黏着一片瓜子皮,卧入了雍晋怀里。
薄薄的壳身贴着微肉的下唇,雍晋盯着他半天,这才用拇指拭去瓜壳。唇肉被压了压,稍稍泛白。还是好看的颜色,雍晋却若有嫌弃说了声:“脏。”
周君脸一下红了,那是丢脸的红,气恼的红。眉眼腮颊也像是上了妆,灰蓝的珠子揉了暖色,又可爱好看起来,像颗裹着蓝色糖纸的巧克力。他从雍晋的怀里气鼓鼓地逃了出去,猛灌了一碗茶水,皱眉道:“这里的东西不好吃,也就这奶香瓜子很不错。”
台上的苏三,唱着玉堂春在监中将眼望穿,一双眼一对手摇曳着,分明是朝那边望了一波。可惜美人有意君无情,两位君都挺无情。木离青只看见其中一位回了头,也不知说了什么,他的雍爷便往前靠了靠。贴得很紧,像是吻了。
木离青心神不宁,险些把词唱错。只逼着自己不再看向那边,稳住腔调,稳稳妥妥地把戏接着往下唱。
他们吻了吗,他们没有,只贴得很近,近得有心人都想当然了。雍晋只是捏着一片雪白糕点,往他嘴里塞着。姿势近了些,暧昧了些。糕粉落在周君的嘴角,点心化开了,嘴里全是甜的。他舔着糕粉,一双睫毛垂了下来。
长度喜人的眼睫,缱绻地掩着,发着抖。于是雍晋又朝前贴了贴,像是逗弄一样,朝他眼皮上吹了一下,纤长的睫毛更加抖了,他把眼睛闭了起来,又睁开。如同才发现人太近了,看着雍晋的眼,两个人的嘴隔着一片糕点的距离,只差朝前一递。
雍晋却又一点一点地退开了,缠在他身上的气息热度,丝丝缕缕地被人收了回去。心里落了空,摇晃心神,他险些追了上去,丢人现眼。
像是没看出他的失态,雍晋不知从哪拿出一方新帕子,给周君擦嘴。面上含笑道:“你出门该多备几张帕子,擦嘴。”周君任由人擦拭干净了,才道:“明明是你喂的不好,要多练练。”
第8章
戏落满堂喝彩,周君吃得那叫一个满嘴甜味腹中鼓鼓。大概是对他那句多练练得回应,一会花生一会甜糕,只差没将茶水往他嘴里灌。偏生军爷做这些事,即无女子娇声轻哄,又无更多温和神色,同完成任务似得,还不得不吃。
吃到后头,不是享福,只是受罪了。他闭紧嘴,拧着头,一双眼说着不愿意,不想吃不要喂。推推搡搡间,木离青换了一身素袍,立在官厢门轻声问陈副官。雍晋收了手,扬声让人进来。
顺便叫陈副官也一同进来了,他吩咐道:“将周先生送回去。”陈副官也客客气气来请。周君站起身,也没多看木离青,便走了出去。擦身而过时,那点儿花香便从木离青身上,散了过来。还有些别的味道,他嗅到了。
他不想坐陈副官的车,只礼貌表明自己要去另一个地方。陈副官垂首道:“请周先生不要为难在下了。”不管怎么说,来来回回就那么句话。周君咽下这口气,也知道陈副官大抵也没当他是个玩意,毕竟说破天了,雍晋才是他的上司,才是那说话有分量的人。
坐入车中,他回想木离青身上的味道。那味道有些熟悉,却一时间想不起来 。
雨停了,街上的人又多了起来。单车丁铃丁铃地从窗旁过去了。太阳又露出半个边角,阳光奢侈地撒的到处都是。半点也看不出半个钟头前,这天还暗沉沉的像块抹布一样。
小孩儿出来玩了,扎着两个辫子,手里提着一串蚂蚱,跑得脸蛋都是红的。一旁还有晒太阳的小脚老太太,看着乖孙子。那脚太小了,太小了。就和孩儿的脚一般大,肿涨的脚腕下是小三角,又被绣的漂漂亮亮的花给装点起来。
那是规矩,哪儿又没规矩呢。像周家也有许许多多的规矩。他是不想回家的,但他闯了祸,今天在出门前,他大哥难得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大哥是个规矩人,说话也规矩。没骂他一个字,话里藏着的意思却也把他刺了个透了。
于是上了车,他让陈副官在洋货店停了停,他要去买些用的东西。提着大盒小盒,他让陈副官开去了周家。车停了,周君从东西里拿出一份德国牌洋烟,孝敬陈副官。陈副官倒也没推拒,收了下来。想了想,竟像是作为回礼一般:“少将大概还会来找您的。”
周君差点笑出声,他不在乎这个事。许多的人喜欢雍少将去找去寻,恨不得雍少将心里有自己。可这关他周君什么事呢。他不缺钱,不缺女人。唯独能在乎的是感情,这东西他没有,雍晋更不可能有。
但这话不能说破,于是他噙着抹微妙的笑下了车。母亲是周老太爷最喜爱的小女儿,大哥是舅舅长子嫡出。他入周家后同舅舅舅母说了会话,便将礼物一一送了出去。长的幼的喜好,老的少的适用,就没有记错的。
等哄得一干人等开开心心,就被大哥的身边人叫去了书房。刚一入门,屋里的味道还残余些许。周君嗅了嗅,终于觉出了这味道究竟是什么。是木离青身上的,是大哥身上,大烟的味道。
他大哥坐在书桌后面,瘦白的一张脸,同他十分相似的一双眼。屋里不算敞亮,只开着一个小窗。他看到大哥的手搁在一个账本上,泛青的血管盘踞在手背,一颗翠绿的扳指,骨头隆起着,好像又瘦了一些。
周君向来对大哥是又想亲近又敬畏的,于是他站在离门不远的位置,像是随时都可以跑一样,小心地喊了一声哥。周家大哥,周阎慢悠悠地嗯了一声。手指抚在茶杯上,沿着边缘,不紧不慢地抹着。
屋里的味道好像又浓厚了些许,大概是窗子没把味道散开。桌上除了高高叠起的账本,还有许多玩意儿,光斑斜在上边,漏沙、精致的铜盒,火柴,没有点燃的煤油灯。大哥以前的东西,总是齐整的,如今愈发的乱了。
他看着铜盒,心里想着里面大概就是芙蓉膏了,大哥什么时候,也玩上大烟了。胡思乱想间,大哥问了他一个问题,他没有立马接上。那茶杯便摔了下来,将周君震了一震。周阎声调甚至没怎么变,只淡然道:“雍家那位,最近和你走的挺近的。”
周君看着地上的瓷片:“还行。”周阎笑了一声,那音调说不上来的奇怪:“你还真的什么人,都有能耐勾搭上。”周君眨了眨眼:“说不上多有交情,只是见过几面。”
周阎还没说话,便咳了起来,声音听起来挺虚。周君没能忍住,上前了一步,却被周阎喝住了。地上的瓷片像是森严的界线,他不被允许靠近半步。于是隔着那条线,周君语气软了下来:“哥,芙蓉膏那些,你最好少碰一些,对你身体不好。”
他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骨架不算大,纤细又嶙峋的线条。那袍子松垮垮的,不是健康的瘦。周阎略有不耐地警告道:“离雍家那小子远一些,你这脑子玩不过人家。”
周君吐了口气,他斟酌道:“如果是他来……”周阎挑起眉梢,脸上动了怒:“你还躲不了?你那些风流债,哪次不甩得干干净净,现在又觉得自己没这本事了?”
“雍晋他……”话音未落,又被周阎堵了回去。“关系这般好,好到都连名带姓了?”周君有些无奈道:“哥,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兄弟俩沉默许久,只见周阎缓缓坐回了椅子上,扶着额头,像是有些头疼道:“家里这些事,你是从来也不想管。不指望你有多大能耐,也少给我添事。”
“实在躲不开,就给我回国外。雍家的人,你不要沾。”
周君想了想,还是道:“我和他之间,不是那样。”周阎翻起了手上的账本,像是没心思应付他一般:“不过是睡了一个女人,真以为雍家那位这般有空,因为这缠着你不放?”
也不知从哪儿来的气闷,周君破天荒地顶嘴了:“事实上他好像也没很忙。”
这话让他哥从账本里把视线抽了回来,再次落到了他身上。那眼神如同看着一位始终不懂事不争气的反骨仔一般,觉得他无药可救了。于是周阎抬手,让他滚出去。他不想同他多说了。
周君垂下眼皮,感觉回来一趟不过是找骂,半点也没讨着好。明明这些话电话里也能和他说,何必让他回来。是觉得当面说比较有威慑力吗。
刚想悄声出去,把门掩上。周阎又开腔道:“晚上留下来吃饭,你嫂子听说你来,特意炖了参汤。”说罢,他又不太自在地补了一句:“明知道我不爱那玩意,你给我喝干净了,再回去。”
第9章
嫂子嫁给大哥前,时常穿着一身入时男士西装,腰里还挎着枪。开的了飞机骑得了马。时而感觉来了提笔就文章,吟诗即作对。
她常说周阎是她的一场梦,说这话时的大嫂,满面少女春风。这场梦翩然而至,不知不觉里,她沉迷其中。初见时大哥穿着白色长袍,同别人说着话。也不知道说到什么,就笑了。等嫂子回过神来,她嘴里的烟都被大哥那一笑给迷落了。
嫂子当时比较荒唐,抽烟打架也是有的。野得家里人都管不住。谁都以为嫂子的未来老公会顶天的厉害,才能震住嫂子。谁都没料到,这个人竟然是周阎。
瞧着弱不经风,书生卷气。嫂子倒追足足三年才成功。如今偶尔洗手做羹汤,那味道是极难喝的。第一次周君喝入口时,差点不给面子地吐出来。他偷眼打量大哥,发现大哥一口一口地咽,脸色淡然。
直到发现嫂子期待的眼神,大哥才回道:“好喝。”周君想到今夜要留下喝汤,总觉得大哥是在变相惩罚自己。直到那汤盛上来,才觉出味道不错。
原是爱情不止让人改变,还能使厨艺变好。饭后他拿着一盒香水去孝敬嫂子。嫂子正坐着看书,一身芙蓉绣金丝旗袍,手腕像截白藕,挂着绿莹莹的翡翠镯子。指头捏着书页,一页页地翻。
一旁有下人在收拾熏香。周君对嫂子,一向觉得像姐姐一般。他是不把嫂子当女人看的,毕竟这位嫂子厉害极了,不在大哥面前,很凶悍的。
这不,嫂子温温柔柔地伸手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疼得周君直求饶。嫂子细声细气:“又让你大哥操心了吧,我让你把尾巴夹紧些,你又惹事,你哥昨晚都没睡好。”
周君捧着自己的耳朵,决定告周阎的状来拯救自己,于是他说:“可别先骂我了,大哥在用芙蓉膏,你知不知道。”
嫂子撒了手,一对描画精巧的眉皱成小小的结。她捏着手里的书页,把印着墨迹的纸揉得皱巴巴。她叹气道:“你大哥要和英国人做生意,他说抽大烟就和吃饭喝酒一样,不妨事,也不让我管。”
周君有意打听:“英国人?”想了想,他又问:“那大哥和雍少将有联系吗?”约莫是没跟上他的思路,嫂子奇怪看他道:“雍少将?”紧接着她恍然道:“啊~!那位雍少将。”
未等他多问,嫂子就小声地笑起来:“那雍少将是不是长得可俊了。”周君莫名觉出了些不妙,果然嫂子一脸八卦道:“我前几天打麻将的时候,那杜家的小姐还在为嫁给雍少将闹呢。”这一八卦起来,周君就走不了了。
非但没能打听出大哥和雍晋是否有什么来往,反而被塞了满脑子的桃色绯闻。绯闻的主角正是中午同他用糕点调情的雍晋。战绩之光辉,连周君都自叹不如。
周家离他的小公寓也不算远。周君洗了个澡,头发还湿着,便从仓库牵出了辆文明车。德国牌的,是他那老爹给他的成年礼物。应该平日里也有拿出来用,轮胎有气,链条无锈。
他换了件方便活动的衬衫西裤,蹬着车,压过那电车马路,穿过黄包车。循着晚上的路灯,在这老城市里兜着风,顺路回家。
晚上的夜生活还未结束,从跳舞场酒吧厅里钻出的曲子,里头人们快乐的舞步几乎要敲到门外来。甜软的歌声偶尔从那两扇沉重的拉门里露出来,旁边站着两位端端正正的门童。黑色的制服,银白的扣子一路扣到了下巴边。
同样戴着手套,那人的手套好像更白净更不食烟火一些。拉门是不用自己拉的,开车也不用,大约抽根烟,总有人给他点上火。出入名流会所,连同跳舞的人,都是些名媛千金。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没等他想出后边的话,那人便从眼前闪过了。在那扇小窗子里,勾着一条苍白的线条,是道侧颜。雍晋坐在车里,那车从他身边,像鱼一样滑过去了。
等回过神来,周君已经跟在车屁股后追了有段时间。他奋力地蹬着车,带着自己也不明所以的激动。他在追车,像位陷入情网的傻子。等意识过来自己干着傻事,他刹住了车。臊意烧得心发慌,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暗骂自己又蠢又笨。
雍晋也瞎,这么大个人在他车后边追着,也不知道看上一看。他下了车,推着走。刚刚追得他一身的汗,澡也白洗了。他想着方才经过的娱乐场所,有些想进去喝上一杯。
然而穿得实在不算体面,只能算了。边推边走,他在杂货店买了瓶汽水,一包烟。等汗消下去了,才觉出夜晚的冷来。以往这个时间,他总是醉的,醉得滚烫滚烫,从没想过夜风会是冷的,总是觉得不够冷,不够冷下他过高的体温。
走走停停,他骑着车回到公寓。却在旁边街道看见那像鱼的车。黑色的鱼,车身亮又滑,抓不住一样,如今却静静停泊在那。周君心里暗忖,不会吧。不会的,雍晋没那么有空。
心里不断否认着,脚步却快了起来。车轱辘飞快地转着,转出了银亮的一个圈。他越靠近那车,步子越快。然而车门先打开了,下来的是陈副官。
陈副官递来一张电影票,是五日后的傍晚。周君扶着车,眼睛往车后座看。没有人,那街上的相遇仿佛是他的错觉。后边空荡荡的,面前是恭敬递来的电影票。周君捻起那张票看了眼,未等陈副官收回手,那票又轻飘飘落回原位。
周君朗朗一笑:“实在不好意思,那天我要去看牙医。甜糕吃多了,牙疼。”说罢他推着车去坐电梯,没再搭理身后的副官。
将电梯铁门拉上,哐哐往上升。他想那电影他好像听文小姐说过要看,不如就约文小姐吧。想到文小姐,难免又想到了杜小姐,雪莉陈。雪莉陈都这样美了,雍晋好像也不是很在乎的样子。
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呢,大概他身边的女人,随便一位,都是周君会很欣赏的小姐吧。电梯摇晃地停了下来。他将车锁在了走廊尽头,自己提着钥匙,心不在焉地往家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