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呜呜,刮得路旁的树枝“咔嚓”作响。
玉芝身上的半旧桃红夹袄也被风给刮透了,冷得她瑟缩了一下。
王氏一边跟着车走,一边和陈耀祖计较着:“今日剩的这些肉,先腌起来吧,等明日一起做成肉干卖。还剩下些腿骨回去熬成汤,下点青菜和面片,让玉芝也热热吃一碗……”
陈耀祖闷不吭声一直拉着车往前走:王氏就是想太多了,家里一切都是娘做主,自有娘安排,王氏是儿媳妇,自然得听婆婆的!
王氏正长篇大论,忽然发现女儿不见了,忙往后去找,发现苍茫暮色中玉芝孤独地走着,愈发显得又瘦又小又可怜……
她的眼泪差点流了出来,也不管陈耀祖了,走过去伸手握住玉芝冰凉柔软的左手,牵着玉芝往前走。
到了家天已经黑透了,家里已经点了灯,正房、三房住的西厢房和灶屋都透出昏黄的油灯光,显出了些温暖,只有大房住的东厢房关门闭户没有点灯。
陈耀祖在院子里整理收拾车子。
王氏怕玉芝冷,就先打开房门,带着玉芝回了东厢房。
她点着油灯放在了明间的条案上,低声交代玉芝:“你饿了两天,身子还没好透,就坐在屋子里歇着,谁叫都别出来,外面自有娘应付。”
玉芝轻轻“嗯”了一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王氏安顿好玉芝出去,正好听到婆婆高氏在院子里和陈耀祖说话:“灶屋就董氏一个人在烧锅做饭,王氏和玉芝既然回来了,为何不去帮忙?”
一眼见王氏从东厢房里出来了,高氏看都不看王氏,径直问陈耀祖:“今日赚了多少钱?”
陈耀祖拿出钱匣子递给了高氏:“娘,去掉本钱,今日一共赚了九十一文钱。”
高氏拿了钱匣子,一枚一枚数着钱,口中道:“我先收着吧,明早你要杀的猪我记得是魏五郎家的,你和他家说一下,让他家来找我结账!”
陈耀祖答应了一声,见王氏呆站在那里,忙推了推王氏,低声道:“还不去灶屋帮着做饭!”
王氏看了看正在数钱的高氏,再看看陪着公公陈富贵闲坐在正房堂屋灯下的小姑子陈娇娘,强压住心中那股气,抬腿去了灶屋。
董氏一边烧锅,一边还要切菜,正忙得不亦乐乎,见王氏来了,忙欢喜道:“大嫂,你来了,正好烧锅,我自己忙不过来!”
王氏在灶膛前坐了下来,拿了两根剥过的干玉米棒子塞进了灶膛里,低声埋怨道:“婆婆和小姑子在家歇了一天,你我在外面风吹日晒忙了一日,还得给她们做饭伺候她们!”
董氏知道王氏就是嘴巴爱说,可是大房做主的人却是一向闷不吭声的老大陈耀祖,便笑了笑,道:“谁让人家是家里的娇客呢!”
王氏正要说话,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便闭口不言了。
高氏拿着一小块肉走了进来,吩咐董氏:“你过来一下,我把肉切一切!”
董氏闪在一边,背着婆婆高氏对着大嫂王氏眨了眨眼睛。
王氏撇了撇嘴。
高氏切好肉,一片片查了查,道:“一共十片肉,我记得数,你们别偷吃!”
董氏和王氏参差答应了一声。
高氏依旧看都不看王氏,昂首出去了。
她的娇娘已经十五岁了,正在说亲。
俗话说低娶高嫁,她自然想让女儿嫁得好一些,因此特地去找了西河镇的牙婆兼媒婆韩九嫂,许给了韩九嫂一两银子,让她给娇娘寻个好人家。
看在这一两银子的份上,韩九嫂还算尽心,终于给娇娘寻了个好亲事——住在西河镇南边的孙家二郎。
孙家二郎今年才十七岁,去年刚考中了秀才,如今正在县学读书,前途不可限量,生得也很清秀,娇娘也很喜欢,只是孙家二郎的寡母一早说了,新媳妇须得陪嫁二十两银子供儿子读书,否则免谈。
为了凑齐这二十两银子陪嫁,高氏费了好多功夫,最后还是老二媳妇武氏给她出了个主意——老大家的闺女玉芝模样生得好,不如卖了凑了银子给娇娘做陪嫁!
高氏当即叫了韩九嫂过来商议。
说来也巧,城里的许守备年过五旬还没儿子,正要买一个丫鬟将来好收房,因指明了要买一个年小的美人,所以一直不曾说成。
韩九嫂一见高氏的大孙女陈玉芝,当即一拍手:“你家大孙女玉芝生得好,倒是可以去试一试!寻个日子,我带她去守备府,让许守备相看相看!”
高氏自然是感激不尽,还特地送了五斤咸肉干给韩九嫂,和她约好了带玉芝进城的日子。
谁知全家人都同意的事,偏偏大儿媳妇王氏和大孙女玉芝不愿意,王氏只顾着嚷闹,玉芝还要绝食,真是不识抬举!
对这不识抬举的娘俩,高氏打算先冷一冷她们,过几日再说。
王氏起身往外探头看了看,见高氏进了堂屋,忙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塞给了董氏:“我切好的肉,总共二十片,你儿子十片,我闺女十片!”
董氏眉开眼笑答应了一声:“大嫂,还是你有办法!”
婆婆太偏心了,一共切十片肉,公公两片,她老人家两片,小姑子三片,其余大郎、三郎和她家的玉和各一片,她、王氏和玉芝平时一片都别想吃!
王氏叹了口气,道:“还不是为了我家玉芝……”
董氏忙压低声音道:“大嫂,你得赶紧想法子,婆婆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执拗得很,她既然认准了要卖玉芝给小姑子做嫁妆,怕是不会轻易就认输的!”
王氏感激道:“我知道,多谢你!”
正因为知道高氏执拗的性子,她才打定主意,到哪儿都带着玉芝,免得自己出门挣钱养活大家去了,回了家女儿没了。
董氏一边用锅铲挖了些猪油放进了烧热的炒菜锅里融化,一边低声道:“大嫂,有一句话我原不该说,可是不说我心里又过不去……”
王氏往灶膛里又填了几个玉米棒子:“弟妹,你说吧!”
董氏叹了口气道:“除了婆婆,你也得防着大哥呀……”
王氏听了,鼻子一阵酸涩,木雕泥塑般坐在那里,半日没动。
她的丈夫陈耀祖,可是西河镇有名的大孝子,什么都听公公婆婆的,公婆的每一句话都被他当成了圣旨。
想到这里,王氏心里一片冰凉——她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穷,怕的就是丈夫不和自己一心!
第4章 吃晚饭高氏分肉,尝五花玉芝提议
东厢房明间内一灯如豆。
玉芝独自一人静静坐在那里想着心事。
外面正房堂屋内的说话声、灶屋里青菜下锅时发出的“刺啦”声、东邻的狗叫声和晚风刮过树梢的“呜呜”风声响成一片,越发显出了屋内的静寂。
玉芝呆呆坐在那里,脑海中全是她的阿沁。
阿沁才六岁,头发又黑又软,大眼睛长睫毛,一笑白嫩嫩的脸颊上俩酒窝,睡觉时喜欢窝在她怀里,睡觉时还会吧嗒嘴……
她的阿沁五岁就进外书房读书了,那么小,那么软,却已经会背《三字经》《千家诗》……
想着想着,玉芝愈发觉得寒意浸人,她双手环抱在胸前,整个人缩进了椅子里,脑海中浮现出章王妃那张白皙的小圆脸。
章王妃二十多岁了,却依旧长得跟小仙女似的,身材小巧玲珑,秀发乌浓,一张雪白的小圆脸,柳叶眉,大大的眼睛一笑跟月牙一般,可爱又甜美。
可是玉芝一直都知道,在永亲王林昕面前,章王妃永远是天真可爱甜美的小仙女;可是在她面前,章王妃的笑中却带着毒,话里带着刺。
玉芝知道自己是被章王妃毒死的。
章王妃的胞兄章端任西南节度使,而盛产奇毒的苗地正是章端的治地。
十年时间过去了,章王妃如今也三十多岁了,不知道是不是依旧与永亲王琴瑟和谐夫妻恩爱。
玉芝在昏黄的灯光中无声冷笑。
林昕和章琳,一个自私,一个狠毒,倒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祝他俩生生世世恩恩爱爱永远不分离!
外面堂屋传来女孩子清脆的笑声,应该是陈娇娘的声音。
玉芝的思绪又转到了她的阿沁身上。
阿沁今年十六岁了,个子有多高了?长相应该不会大变吧?
她的个子高挑,男孩子像娘,阿沁应该也是高挑个子!
想到身材高挑的林沁长着一张又白又嫩的小脸,眼睛又大又黑,嘴唇跟玫瑰花瓣似的,玉芝不由微笑起来。
不管怎么说,还是得想法子挣钱去京城啊!
王氏和董氏妯娌俩做好饭,用托盘送到了明间堂屋,摆在了方桌上,这才请公婆、小姑子陈娇娘、大郎陈耀祖和三郎陈耀文上桌。
今晚一共两个菜,一个是肉片熬大白菜萝卜粉条,一个是蒜蓉菠菜,都用瓷盆装了,热腾腾摆在那里,让人垂涎欲滴。
旁边摆着一个竹编的簸箩,里面放着四个玉米面馒头,最上面则是一个白面馒头。
一家之主陈富贵端坐在主位,满意地看着大郎陈耀祖拿起酒壶给他斟了一杯酒。
高氏先拿起唯一的那个白面馒头掰开,一半递给了陈富贵,一半拿在手里,然后拿了筷子在盛着肉片熬大白菜萝卜粉条的白瓷盆里翻了翻,夹了三片肉放在了那半拉馒头上递给了陈娇娘,柔声道:“娇娘,你太瘦了,得吃点肉!”
陈娇娘嘟着嘴接过白面馒头:“娘,肉太少了,大嫂三嫂太小气了,明知道我爱吃肉,每次炒菜才这么点肉!”
董氏立在一边,给大嫂王氏使了个眼色。
王氏撇了撇嘴。
高氏自顾自用筷子继续在菜里翻找着,又夹了两片肉放在了陈富贵碗里,然后又翻到了两片肉放在了自己碗里。
她懒得继续翻找了,便道:“大郎,三郎,你们俩的那两片肉自己找吧,总不能二三十岁的人了,还得我这当娘的照顾!”
陈耀祖和陈耀文闷闷答应了一声,见爹娘和妹妹都开始吃了,这才也拿起筷子和玉米面馒头开始吃。
见方桌周围坐着的这五个人都开始吃了,王氏给董氏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出去了。
到了灶屋,董氏站门口把风。
王氏从灶台后面的空面缸里拿出了两碗菜,各放上了两个玉米苗馒头,这才笑吟吟看向董氏,压低声音道:“回屋之后让孩子先把肉给吃了,免得婆婆突然进去检查!”
董氏掩口而笑:“大嫂,我晓得!”
玉芝正在浮想联翩,忽然闻到了一股熬菜的香味,抬头看了过去,见是王氏用托盘端着饭菜进来了,迟疑了一下,轻轻叫道:“娘——”
王氏轻快地答应了一声,一边把托盘放在了桌子上,一边道:“玉芝,快去外面洗手,盆架上有胰子!”
洗手的胰子是用棉油做的,洗过手后有一种怪怪的气味。
玉芝洗过手,忍不住放在鼻端闻了闻,觉得这味道虽然有些怪,却也不算难闻。
其实前世她家洗衣洗手用的也都是棉油做的胰子,进了永亲王府后她才开始用各种香胰子洗手洗脸,而她的衣物则由专人用香胰子洗了再用熏笼熏香……
现在想来,真是恍若隔世——不,真的是隔世了。
洗罢手,玉芝慢慢走回了东厢房。
王氏已经盛好玉米粥了,见玉芝进来,忙把筷子和玉米面馒头递给了玉芝:“快吃吧,我的儿,你今日怕是饿坏了!”
玉芝夹了一片萝卜放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