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贵妃在钱皇后面前一向无礼,没生皇子之前,就很少规规矩矩的给钱皇后行礼。到现在有了儿子傍身,就更不想对钱皇后低头了,听到这些东西是钱皇后让她准备给娘家回礼,竟然哼了一声:“小气!”
小宦官不敢接这话,过了会儿才道:“吉尚宫请您出去接赏回话。”
周贵妃心里十分不乐意,但钱皇后特意派尚宫女官过来送赏,显然是有事要找她商量。满月礼办不好,固然能让钱皇后难堪,可真正削的却是皇长子的面子。周贵妃对儿子看得眼珠子一般,怎能让他丢丑,虽然不乐意,但却还是磨蹭着让嬷嬷给她换衣裳。
万贞抱着睡着了的小皇子,自然不会去凑这个热闹。周贵妃整理衣饰,她就抱着皇子回了隔间,将小皇子放到床上,仔细的盖好被子,又拿了汤婆子放在旁边为他暖身。
她这些天与服侍周贵妃的嬷嬷们都混熟了,此时小皇子睡觉,几人无事,便凑在一起熏着暖笼小声聊天。
宫中的八卦,不外乎哪位贵人出了什么事,争宠用了些什么手段,谁又得了什么赏赐,哪个受到贵人青睐一步登天……
其实这种八卦不太安全,但这些服侍孙太后的老宫人,有一种绝对安全,又能满足八卦欲望的谈资,聊先帝时期的后宫争斗。
先帝宣宗已经大行十二年,什么争斗到现在都已经变成过眼云烟只要不涉及孙太后,别的事随她们怎么聊都行。万贞耐心十足,不管这些老嬷嬷说什么都听得津津有味,因此她们也喜欢与万贞说话。
“白头宫娥在,闲坐说玄宗”,这种深宫女子独有的寂寞,一般的小宫女还充满了对后宫的幻想,无法体会,但万贞却十分清楚——因为她比这些老宫人更寂寞啊!
这些老宫人的时代,才过去十几年,身边还有能互相倾诉的同伴;而她的时代,却隔着数百年,且举目四顾,无人同行,甚至都不敢诉诸于口。
这一种发自于心的认同感,使老宫人的群体迅速地接纳了她,并以一种照拂后辈的心理,时不时就提点她一下。两名乳母感觉自己无法融入其中,都有些心中不快,看看小皇子睡得沉实,不需要自己照看,便嘱托了万贞一声,出去看周贵妃接赏的热闹去了。
一个嬷嬷看了眼她们出去的方向,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低声道:“山里来的破落户,仗着亲戚关系做了皇长子的奶娘,泥都没洗干净就想着要上天!”
另一个嬷嬷劝她:“老吕,你又是何必呢?咱是仁寿宫的人,服侍贵妃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再看不过眼,忍忍也就过去了。”
吕嬷嬷冷笑:“怎么忍?没点规矩的破落户,但凡见点好东西,眼珠子就沾上面拔不出来。我们现在忍了,只怕到贵妃满月移宫时,查对这些天得的赏赐,发现丢的东西太多,她们会往咱们身上推!老徐,你觉得这黑锅咱能背得起?”
皇家整年的金银花用也不过一百万两,下层宫人穷困,偷盗宫中旧物换钱之举蔚然成风。宣宗朝时,有宫人甚至连宣宗皇帝钟爱的珍珠裳都偷了,案发后追查无果,只能不了了之。两名乳母手脚不干净,但这些老嬷嬷也未必就无辜。
万贞只当没有听到这话,但吕嬷嬷说了同僚一句,转头对她道:“贞儿,你也要小心些。”
万贞讶然:“我?”
吕嬷嬷撇了撇嘴,道:“今天你出去,我亲耳听到她们对说什么小皇子只认你,将来恐怕也不会跟别人亲近,连贵妃都算外人。贵妃如今在仁寿宫,自然万事好说,但等她满月,回到长春宫后,这话只怕就不仅仅是一句谗言了。”
第九章 小皇子的异样
万贞自从来到明宫,就觉得这地方险恶万分,随时有可能丢命。但那种危机,多半都来自于上位者喜怒无常,可以任意打杀宫人的压迫感。这来自于同僚间的倾轧,她还是头一次遇到。并且来得如此凶险。
周贵妃连身份体面都不顾,亲自哺育儿子,为的是什么?自然是因为这个儿子不仅仅是一个儿子这么简单,他是皇长子!
钱皇后不孕,没有嫡子,不管以后有多少嫔妃,生下多少皇子,皇长子这个身份,都是太子位的首选!
皇长子有可能继承皇统,成为大明帝国的下一任天子,这对内廷外朝来说,是多少重要的机会?
这样一位皇子,谁能允许他对一个小宫女信赖依恋?
何况这两个乳母还说出皇子除了她以外,不跟别人亲近这种对于任何一个母亲来说,都扎心透骨的话来?
正如吕嬷嬷所言,现在周贵妃是身在仁寿宫,手边无人,用得着万贞。等她坐好月子回了长春宫,大把的人手使唤,万贞的下场可就难测了。
小皇子乖巧可爱,对万贞充满依恋,她每天带着,眼看着他从小猴子似的长成个玉娃娃,岂能不生出感情,真心关爱?
然而就这么一点真心,日后恐怕就是杀身之祸。
几位嬷嬷说到了糟心事,也自无趣,各自散了。
万贞静静地看着床上沉睡的小皇子,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轻喃:“我只你这小小婴儿,全无危害,却不料只要呆在你的身边,都是祸事。”
小皇子或是被她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睛,醒了过来。这新生儿的眼珠子,既清亮,又明澈,通透得似乎能照映人心似的。看到万贞坐在旁边,小皇子的嘴一咧,露出一个没有牙齿的无声笑容。
小小的婴孩,尚未被世俗侵染,这一笑干净得连雨过天青色都不足以形容其纯。又因为这种极致的纯,让人看到了都忍不住心生欢喜。
往常看到小皇子这样的笑容,万贞自己也会忍不住笑,但今天她心中有事,眉头不伸,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小皇子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她心中的愤郁,小手儿张开,似乎想来抓她垂在旁边的长发。
可这没满月的孩子,无法自如控制肢体,小手张开了就握不紧,举了一下就从万贞的头发间穿了过去。没能抓住头发,小皇子急得啊啊的叫了起来。
万贞连忙把他抱了起来,问道:“是不是要嘘嘘啊?乖乖的,忍一下啊!”
小皇子果然听话,等她解开尿布才撒了泡长长的尿。万贞将人放回床上,收拾好马桶洗干净手后再过来,小皇子也没有哭闹,而是躺在床上蹬腿摇手的玩。
这么小的婴儿,真是可爱啊!尤其是他又这么乖,这小一点就知道憋尿等人来把,十分好照料。
万贞伸手轻轻的挠了挠小皇子的小手心,一个念头忽然从心里闪了出来:这么小就懂得控制便溺,可不像初生婴儿,倒像是成年人!难不成这小皇子跟她一样?
一念至此,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惊疑不定的发呆,周贵妃过来看儿子,随手拍了她一掌,问:“你发什么呆?”
万贞猝不及防,吓得全身一抖,吃惊的回头来看周贵妃。周贵妃和她相处这些天,还是头一次见到她这种神态,也吓了一跳,连忙问:“怎么了?”
万贞缓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就是刚刚有点打瞌睡,突然惊到了。”
周贵妃一眼看到儿子手舞足蹈的冲她笑,哪里还顾得着追问究竟,连忙抱住儿子,摆手道:“你连日辛苦,下去休息吧,孩子本宫和乳母会带。”
万贞应了一声,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往小皇子脸上看。但这时候小皇子整个扑在周贵妃胸前,她又哪里看得到什么?
周贵妃接手小皇子,两名乳母随即跟上。万贞慢吞吞的走出偏房,懵懵懂懂的走出了仁寿宫,只觉得脑子乱成一团,分不清是惊是疑是喜是慌。
胡云从孙太后那里出来,正遇上万贞,见她神色不对,忍不住喊了一声:“贞儿?”
万贞茫然的转头,啊了一声,叫道:“姑姑!”
胡云对这个自己带出来的小宫女还是有几分感情的,皱眉问:“你怎么了?”
万贞愣了一下才回答:“姑姑,小皇子的两位新乳母不喜欢我。”
胡云闷声一笑,道:“你就为这个发愁?小皇子喜欢你带,不喜欢她们,她们迁怒也很平常。你可是太后娘娘面前的人,怕她们做甚?”
万贞叹气:“可是她们是贵妃从娘家找来的远亲呢!”
她说两个乳母的事,本就是转移注意力,这时候见话题转开了,便反过来对胡云表示关心:“姑姑这些天清减了许多,上次的差事,这都要过年了,还没有办完吗?”
胡云摇头,这次轮到她叹气了:“娘娘五六年才整肃一次宫务,差事哪有那么容易办完?现在才是到了难办的地方呢!”
万贞有点纳闷,周贵妃生孩子以前,胡云就已经差不多把账目查对清楚了,现在还能有什么事?胡云是她的教养姑姑,算是她在宫中少有的靠山之一,这种情况下她自然要赶紧表一表分忧之心,忙道:“姑姑,有什么事是我能办的?您说,我去帮您跑腿。”
万贞最近在很多宫人眼里,已经算是登上了天梯,前程远大得很。以她的年纪,这种时候还没有对旧人保持和过去相同的态度,没有丝毫得意张扬的表现,十分少见。
胡云心中熨帖,笑道:“你如今领着照看皇长子的差事,哪能跟过去一样?姑姑领你的心意了,但现在姑姑办的事得罪人。你年纪还小,受不住。”
万贞心中微微一暖,道:“可是姑姑累成这样,贞儿也心疼您啊!”
对于现代人来说,表述感情没什么难为情的。但对于深受礼教约束的老宫人来说,像万贞这种说法,实在有些难为情。胡云心里既觉得受用,又有些尴尬,伸手来摸万贞的脑袋,道:“贞儿,你这些天,学得会哄老人家开心了。”
她个子矮小,伸长手臂都摸不到万贞的头顶。万贞怕她尴尬,便低下头来让她摸。
胡云心中更是满意,笑着道:“贞儿,太后娘娘如今整肃宫务,上上下下撤了三十几名有品有阶的主管,二百多个头目,增补人员没有一年半载是定不好名分的。你好好办差,太后娘娘一向有功必赏,不会亏待你的。”
这话的指向性实在太强,饶是万贞并没有准备钻营,这时候也不得不赶紧道:“贞儿一向仰仗姑姑栽培。”
胡云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带着人走了。
万贞这些天一直住在仁寿宫庑房,很久没有回尚食局的住处。一回来自有许多觉得她前程大好,想要攀附的故旧前来。尚食局的宫女嘛,别的没有,吃的东西却应有尽有。尤其是她原来的下属卢银枝和袁丹,早早的打探了她的情况,不光端了新鲜热乎的饭菜,还连热水都给她打好了抬过来,殷勤得很。
万贞虽然不耐烦,但也不想被人戴个得意忘形的帽子,只能勉力一一应酬。她原来脑子里乱乱糟糟的,这时遇到不能不应付的场面,反而注意力集中了些,没空去想离得太远的事。等到人全部送走,她也累得上下眼皮打架了。
卢银枝和袁丹见状也赶紧收拾东西走了。她们作为万贞的直系下属,虽然以前曾经因为万贞年纪小而暗里欺负她,但毕竟双方渊源深厚,知道她的脾性,真要想受她提携,还是要靠细水长流的培养感情。
万贞这一觉是倦极而眠,但心中不安,恍惚间觉得自己的梦境不停变幻,一会儿梦见原身在与她说话,一会儿梦见自己在做什么事,偏偏这些梦境转换得极快,就像万花筒似的乱转。她明明感觉梦到了很多重要的事,但每件都是一掠而过,看不清楚,更无法抓住重点。
这样梦,让人即使睡着了也不能安枕,万贞心底隐约又觉得自己还是清醒的,正努力的想把事情理个头绪,梦境突然又一转,听到有人唤了一声:“贞儿!”
万贞抬头去找叫她的人,梦境碎片忽分忽合,潮汐似的流转不定,任她怎么奔波寻找也无法确定发出声音是什么人,在哪里,只听那声音叫她:“贞儿,回来吧!”
自从莫名其妙的来到这个地方,万贞每天都在寻找回去的方法。日有所思,夜里做梦梦见有人叫她回去,她都忍不住道:“我也想回去呀!可是怎么回呢?”
答完这一句,她忽然又觉得这个声音虽然耳熟,但又像是任何一个她亲近的人,忍不住迷惑的问:“你是谁?”
那声音长长的叹息一声,声音似远似近,饱含着失落和难过:“贞儿,你别忘了我!千万不要忘记我!你要记得我!我是……”
万贞急喝:“你是谁?”
这一声喝问,没有得到梦中人的回应,却把她自己惊得猛然一蹬床板,醒了过来。
第十章 最失望的打击
这一梦惊醒,她才发现自己仍然睡在大明宫尚食局女官聚居小隔间里,冷风嗖嗖的从窗外刮进来,外面沙沙地下着雨夹雪,天色黑沉沉的,都分不清是早是晚。
万贞愣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梳洗。她对周贵妃那边的事务心灰意冷,穿好衣服后也不想再回西暖阁上差,就坐窗台下听着雨雪打屋檐的脆响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一阵喧哗,紧跟着听到内侍尖利的大喊:“万姑姑,你住哪?快出来,小皇子大哭不止,贵妃娘娘召你入侍!”
万贞微微皱眉,起身开门问:“小皇子怎么了?”
小内侍全身上下都被雨水淋得透湿,见万贞开门,大喜过望,一个箭步窜上回廊,叫道:“小皇子被冬雷声所惊,哭闹不休,贵妃娘娘和乳母都哄不住,你快点过去吧!”
万贞取下墙上的蓑衣斗笠,又去找下雨天用的高底木屣。那小内侍急得叫道:“哎呀,我的万姑姑,小皇子哭得狠了,你还慢吞吞的干什么?快点走吧!”
万贞瞪了他一眼:“我难道能穿着湿衣服,一身寒气的去带小皇子?”
小内侍无言,万贞动作飞快地又给自己加了一件厚袍子,罩上斗篷,这才披上蓑衣斗笠,穿上雨屣往仁寿宫西暖阁赶去。
她身高腿长,运动神经发达,一路快步疾走,速度却与那小内侍狂奔差不多,很快就到了西暖阁前。隔着几重门,小皇子的哭声已经哑了,只剩下微弱的吸气声传到了她耳朵里,她心里焦急,一到廊下无雨的地方就急忙解了蓑衣斗笠,边走边把外面被雨水打湿的斗篷脱下。
周贵妃抱着孩子满脸惶急的走来走去,见到万贞进来,连忙叫道:“贞儿,快帮我哄哄皇儿!”
万贞又把厚包袍也脱了,摸摸自己身上没有寒气,便快步去接小皇子,和声道:“别慌,贵妃娘娘,不要慌!母子连心,你越紧张害怕,小皇子感觉到了越容易受惊,不要怕!只是冬天打两个雷,声音大些嘛,没什么好怕的!”
小皇子哭得声嘶力竭,满脸发紫,显然已经有些缺痒了。万贞心中大骇,面上却还保持着镇定,查了一下他喉咙里没有痰堵着,便把小皇子竖抱在怀里,轻轻的摩挲着他的背部,柔声哄着。
小皇子虽然仍旧抽抽嗒嗒,但用的力气却稍稍小了。万贞抱着他轻轻抚慰,小声哄劝,过了片刻,小皇子的哭泣停了下来,一手揪着万贞的头发靠着她睡着了。
万贞摸摸他的襁褓已经完全被汗浸湿,正想叫人准备衣服给他换过,周贵妃已经早一步吩咐了下去,示意万贞跟她一起走。
万贞对这母子二人的感觉已经与原来完全不同,周贵妃的安排不管有理无理,她都不想多说一个字,只是旁听而已。
周贵妃眼看万贞一来就把孩子哄住了,心里很不痛快,等到小皇子换过衣服安然入睡,就忍不住冲万贞发怒:“你怎么跑去尚食局了?害本宫派的人这么久才找到!”
万贞回答:“贵妃娘娘,奴虽然被抽调来西暖阁侍候,但在尚食局尚有差事。临近年关,尚食局事多,您让奴休息的时间里,自然要回去问个近况。”
周贵妃哑然,万贞原来虽然不想为她带孩子,但也知道自己地位低微。万一周贵妃真的想把她弄去长春宫照顾小皇子,孙太后肯定不可能为了一个宫女而驳了皇长子妃母的脸面,心里对去长春宫还是有点儿心理准备的。
可现在万贞对周贵妃的观感已经降到了最低,无论如何也不肯奉这等刻薄寡恩的人为主,因此虽然知道周贵妃此时必然尴尬,却一点也不想为她缓颊。
周贵妃感觉到了她这种态度,气得脸色铁青,忍了又忍,哼了一声,道:“好好照顾皇子,没事不要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