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回答:“怎么没有?你就说你吧,你一身锦绣,脾气又坏,想必出生便在富贵丛中,享尽人世荣华,平时少有人拂逆。就这样的生活,你还要跑出来夜不归宿,难道不是遇到了不能说的难事,无法解决,只能糟践自己吗?”
少年哑口无言,既觉得大失脸面,却又有种别样的心酸。若万贞当真是个小宦官,他这时候定要大发雷霆,可此时他已经知道她是女子,那股气便发不出来,只剩下一句愤愤不平的低语:“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万贞点头,道:“不错,你的事,我什么也不懂;同样的,我的事,你也不会懂。事实上这世间之事,世间之人,本来就是谁也不会真正的懂谁的。”
少年心有所触,茫然问:“难道即使是亲如母子、夫妻,也互相不能懂吗?”
他在万贞面前虽然撑出一副颐指气使的神态,但配着他那身狼狈的样子,实在外强中干。这时候情绪低落,就更显得落魄了。
万贞叹了口气,道:“母子离心,夫妻异梦,本就是人间常事。你想要懂她们,或者她们懂你,要用心呀!将心换心,才有这种可能。”
少年振作了一下精神,问道:“万一用心也无法让她们懂你呢?”
万贞笑了起来,摊手道:“这世上谁能保准付出就有收获呢?但行己路,莫问归乡,无非是努力过了,不如人意而已。”
少年在这方面倒不是一昧任性,叹道:“说的有点道理。”
万贞看看树荫外面,突然问:“咦,那些东张西望的小厮,是不是来找你的?”
少年顺着她的目光一看,顿时变了脸色,转身就想走,走了两步又恍悟过来:“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万贞微笑道:“我不问你的身份,你也莫问我的名字。河边萍水相逢,何必寻根究底?”
少年两次问名都被拒绝,心中有些恼怒,但见万贞面上虽然带着微笑,但神态却坚定不移,显然是真没有将身份地位放在眼里。若自己再执着,倒显得俗气,便也不再追问,点了点头离开。
万贞见他出去后果然与那拨找人的小厮汇在一起,便也转身离开了。被这少年一打扰,她心里那股思乡之苦倒是缓了些,剩下一股好好办差,提高实力,以便能驱使奇人异士为自己效力雄心。
要努力啊,万贞!
胡云虽然说新南厂会派人来接万贞赴任,但万贞却丝毫不敢放松,上午出门时不止带了小福和两名小宦官,还从尚食局选了两个小宫女小秋和秀秀跟在身边。出了东华门,又与吴扫金的派的四名军余汇合。
人多,自然成势。新南厂派来接新官上任的小头目郑蔬子一见万贞居然有这么多随从,不由吃了一惊,神色又恭谨了几分,说话小心翼翼的。
等到了新南厂,一个穿着酱紫团福纹外袍,白净圆胖,约五十来岁的老宦官笑眯眯的迎了上来,拱手行礼道:“万女官,老朽康恩,忝为新南厂薪炭库藏的执事副总管。厂务繁忙,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万贞微笑着回礼:“康总管客气,我奉娘娘之命来新南厂,说是办差,其实不过是替娘娘看看外面的光景,没什么要紧。康总管只管踏实办差,不必拘泥礼节。”
康恩满嘴发苦,对于在宫外独当一面的管事太监来说,最大的好处自然是没有主上盯着,差事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万贞出来挂个跟他平级的职务,却又说自己不当实差,只是替太后看外面的光景。
可替孙太后看光景,这权力可就不好界定了。尤其对内侍出身的中官来说,谁得了贵人的青眼,谁就有了权势。这权势还跟身份、资历无关,只看得不得上意。
万贞人没出宫,尚食局的总管胡云就已经派人命新南厂来接她上任。这是很明显的扶持之意,说明她在太后面前即使不是十分得宠,也肯定能说得上话。
这么一个上能得太后青眼,中有内宫女官扶持的少年女官,康恩权欲再盛,也不敢轻易得罪。尽管万贞举止客气,康恩却不敢造次,礼让她前行了才跟在她身边介绍新南厂的厂房布置,周转情况。
万贞上次奉胡云之命出宫来请新南厂的总管进宫说话,已经打听了一番厂务的情况,但那毕竟是匆忙间探听到的皮毛,和康恩这个副总管提供的信息相比,差别还是很大的。
不过这是个长久的差事,她也不急于和康恩争什么,接受了他的安排,就在厂务大堂西厢选了间整洁的屋子当办公室,算是在新南厂驻了下来。
康恩见她并不咄咄逼人,也松了口气,自去安排厂务。
接下来的几天,万贞除了沿着新南厂的建筑物把包括帐房、钱库、柴库、炭库、煤库等厂房,包括外面堆放煤渣的废煤堆都看了一遍。就是每天翻看账房记录的物资进出流水,偶尔遇到有闲的班头,便叫来问问话。
这都是厂务副总管职责的应有之义,康恩心里虽然不安,但也不好明着阻拦,只能暗里嘱咐手下小心说话。
万贞也不在意他背地里的小动作,每天早晨出宫,除了旁观厂务运转,就是满京城的去各庙宇、道观寻访,打听有没有类似匈钵大和尚那样有神通的得道高人。
世界这么大,佛法、道法又还兴盛着,既然有个匈钵大和尚,那也保不定还有比他修为更精深的人,能帮助她回乡。
康恩见她无意在新南厂中揽权,也乐得送人情,眼见将到二月二,居然让账房给她送了份厚厚的孝敬,笑道:“万女官,二月二换夹衣,是女人家的在大节,这是厂里上下人等奉的孝敬,莫嫌简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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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长春宫闹鬼?
明朝俸禄微薄,官吏收取孝敬十分正常,万贞很自然的把银子收下了,又问康恩:“公公春龙节去不去先农坛观礼?”
二月二,龙抬头,也是一年农事活动的开端。这天皇帝率百官要到先农坛内耕地松土,以示春忙。京都的老百姓爱凑热闹的,也喜欢跟着去看皇娘送饭,御驾亲耕的排场。康恩笑眯眯的说:“这是自然。万女官呢?”
万贞笑道:“太后娘娘让人传话,令我这几天候命,却是看不成这热闹。”
她有些羡慕康恩这种外务主管宦官自由,却不知康恩也羡慕她能在太后面前说话。两人身份不同,彼此又互相忌惮,很难建立私交,应酬几句就散了。
万贞回到宫里,宫中果然开始了过二月二的准备,宫女们熏床炕的、引钱龙的、扎绒花的、剪彩纸的,争奇斗巧,十分忙碌。
万贞手艺差,也不去与这些心思千玲百巧的宫女们较这个劲,只让秀秀和小秋这两个小宫女随手帮她做几样应节就罢,自己去提了糕点和布料去给胡云贺节。
对于尚食局的女官来说,这世上没吃过的珍奇可不多,万贞提来的春饼,不过是吃个新鲜味而已。胡云尝了尝万贞带的糕点,看了眼万贞提过来的布料,道:“你的孝心我领了,这料子你拿回去给自己裁身衣服罢!”
万贞以为自己送的礼有什么地方犯了她的忌讳,纳闷的说:“姑姑,那绸缎庄的人说这是苏松那边新研制出的纺织手法,叫‘双宫织花纺’。我看他们的样式好看着呢,怎么,您不喜欢?”
胡云笑道:“傻孩子,这新料子好是好,但太新了。贡品里都还没有采上来呢!我为娘娘的近人,哪能娘娘那都还没有用的料子,我就先用?”
万贞讷讷的道:“那姑姑也可以留着,等贡品上来,娘娘裁了新衣后再用啊!”
胡云摇头:“娘娘素来仁厚大方,新贡的料子上来后,我们这十几个老人肯定有赏,足够裁几身衣服了。何况我这么些年来,一直是等着娘娘下赐了衣料才做新衣的,除了贴身用的细棉,从来不用外人的料子。”
这是多年主仆情谊才有的一种增加感情联系的细节,孙太后以此表达她对多年老仆的倚重信赖;而胡云则以此表达她对孙太后的附从与忠诚。
万贞恍然大悟,连忙把料子收起,道:“姑姑,我听说松江那边新出了一种纺棉的手法,能把棉纺细如丝,出来的细布料子与绸差不多轻薄柔软。只不过现在还没传到京都,等到了我再帮您买两匹。”
像胡云这种握着实权的女官,收入不低,收下面的孝敬是常事。不过万贞由她教养大,眼看着前程又不会太差,她对万贞便更看重态度。
万贞肯费心为她寻找合意的东西,胡云心里便很是高兴,连手下的女史来问事,也让万贞站在旁边听着。
若是寻常的小姑娘,在外面伙伴们都在兴奋过节时肯定受不了这种枯燥的等候。但万贞是白手起家创业的人,却明白这种跟在上司身边,看着对方办公是多么难得的经历,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不止没有丝毫不耐,还把端茶倒水,磨墨奉笔一类的辅助工作办得妥妥帖帖。
胡云心里满意,公务办完后便悄声道:“贞儿,幸亏你没去长春宫。这段时间,长春宫可……热闹得紧。”
万贞不解的问:“长春宫发生什么事了?”
胡云撇嘴道:“长春宫有闹鬼的传言,为了这事,这一个多月周贵妃打了十几个宫人,死了两个,现在还起不来的有四五个,据说也有可能活不成了。”
万贞悚然而惊,周贵妃性格不好,她是知道的。但暴戾到把宫人打残打死这个地步,却连也她没想到,这么一想她又有些奇怪:“传杖打人那不是皇后娘娘才有的权柄吗?她怎么能不经慎刑司,就直接打人?”
胡云哼道:“她是皇长子之母,后宫自皇后以下份位最尊,私刑打人难道皇爷还能削她号位不成?外朝的言官倒是有人上了弹章,但也只能罚俸了事。”
但对于生了一位交给钱皇后抚养的公主,又生了皇长子的贵妃来说,本来也不靠俸禄养活,这惩罚连痒都说不上。
万贞默然,胡云也有兔死狐悲之感,轻声道:“咱们的娘娘,握着传杖的权柄,也没有说打就打。大多数时候只是黜退不用,错再大些的,也不过交给慎刑司处置。倒是没想到,小一辈的周贵妃居然会变得这么厉害。”
万贞忍不住叹了口气,问道:“那小皇子呢?”
胡云看了她一眼,问:“怎么?”
万贞有些担忧的说:“我有些怕周贵妃这么做,引发报复。”
胡云哑然失笑,道:“这是皇长子,半点闪失都能让人抄家灭族。长春宫的侍从,谁有这样的胆子敢对他下手?小皇子好好的,没什么事。”
万贞不再说话,但却忍不住摇了摇头,就她看到的明朝的这些宦官、宫女,表面上个个都驯服得很,但内里来说,各有各的性格。认真说来,骄气很重,即便是贵人的惩罚,他们也未必就甘心去挨。
皇长子是周贵妃威凌后宫的支柱之一,她做得太过,受屈的宫人若将主意打到这上面来,半点都不奇怪。
胡云才向万贞提起周贵妃和皇长子,下午孙太后派人把万贞叫去后,就又问到了周贵妃:“贞儿,你这段时间,有没有去长春宫探望皇长子?”
万贞愕然,连忙道:“娘娘,奴身份低微,哪里敢去惊扰贵妃娘娘和皇长子?何况这段时间奴正在熟悉接手的外务,也没有时间。”
孙太后噗嗤一笑,道:“傻丫头,哀家不是追究责任,是想问问……”
这话说到一半,她又收了回去,沉吟道:“贞儿,难得你与贵妃相处月余,深得信赖。这样罢,哀家这里有份贡品要赏给皇孙,你领着人替本宫走一趟,仔细问问,看看长春宫那边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如果真有人弄鬼,你就替我把那‘鬼’瞧一瞧。”
万贞吓了一大跳道:“娘娘,奴以前没有当过使者啊!”
代表贵人放送赏赐的差事,是最体面又有油水的肥差,一般都是孙太后的心腹大太监或女官才有的荣幸。孙太后却是有意栽培万贞,笑道:“你以前没做过的事多着呢,慢慢来,一件一件学罢!”
万贞应了,孙太后又沉声道:“若是长春宫无事,那也好好留一会儿,把哀家的皇孙,吃穿用度,饮食便溺,从人侍者等等细务都看好了再来回报。”
二月二需要皇帝皇后参与仪式,象征着一年春耕的开始,对于农耕之国来说,是十分重要的节日,即便皇帝和皇后出宫去了,后宫仍然十分热闹。
但这种热闹的气氛一到长春宫,就像被扼住脖子似的,一下冷清了下来。连主管长春宫事务的殿监太监,看上去也神色阴沉,全然没有仁寿宫殿监总管那种迎来送往养出来的和气热情,按礼仪迎进代表太后给赏的万贞等人,便木然站在旁边,等周贵妃出来接赏。
正常情况下,殿监是总管一宫杂务,并且负责外客来访接待的。别说是太后有赏,就是外命妇或者宫里低位嫔妃来请见周贵妃,只要没有仇怨,殿监公公都该用心招呼,让客人感受到待客的诚意。
可现在长春宫这殿监公公,除了应有的礼节,一句客气话都没有,更毋论热情招待了。这么消极怠工,丝毫不愿替主上分忧的态度,周贵妃现在究竟有多不得人心啊?
万贞暗里皱眉,忍不住四下打量长春宫的摆设。在她想来,长春宫既为周贵妃的住处,以她的性子,必然要弄得富丽豪奢,锦绣风流才算不负这“长春”二字。不料此时一看,长春宫竟然很是素净空旷,不说锦幔绣幛,连花树都很少见,只是灯多。
殿宇幽深,明宫的几大常用主殿基本上日夜都会留有灯烛,但无论哪座宫殿,都没有长春宫这样灯架、灯座、悬灯密集,连白天也在四角暗处高烧着牛油大蜡的。
难道长春宫真的闹鬼,以至于周贵妃怕到只能用不留暗角的笨办法来给自己壮胆?
她暗自揣测,周贵妃却已经快走了过来,远远地叫道:“贞儿!”
那表情,就好像离开亲人许久的游子,乍然看到父母似的,充满了惊喜和感动。万贞被她这表情吓了一跳,连忙道:“贵妃娘娘,我奉太后娘娘之命,来送春龙节礼,还请您让小殿下也一并接赏。”
周贵妃点了点头,眼眶有些红,脸上却又笑:“我听说是来赏礼的是你,就猜你要看看皇儿,就让乳母抱孩子过来了。”
她这态度语气,俨然是将万贞看成十分亲近,并且可以倚赖的人。万贞一脸懵懂,闹不清周贵妃搞什么鬼,便先依礼将太后的赏赐念了一遍礼单,等她谢恩接赏后,才来看小皇子。
周贵妃宫里的传闻不好,万贞有些担心小皇子会受到影响,但此时她凑过去一看,小皇子黑眼珠滴溜溜的转,见到她小手张开,嘻嘻做笑,也不知道这是婴儿的天性(爱笑,还是当真记得她打招呼。
第二十章 长春宫的争斗
万贞虽然为了自身安危,不愿在长春宫当差。但对从出生就与自己亲近的小皇子,却是满怀怜惜,见小皇子冲她笑,也忍不住笑着打招呼:“小殿下,我奉太后娘娘来看你了,这段时间没在皇祖母那里住,有没有乖乖的呀?”
她谨守本分,只是低头来看孩子,不准备伸手逗弄。但周贵妃却将孩子从乳母手中抱过来,直接塞进她怀里,笑道:“难得这么久没见,皇儿竟还认得你,还不赶紧抱抱,哄哄他?”
万贞猝不及防,但这孩子一到她怀里,却又让她感觉亲切,便顺势将孩子抱了过来,笑着对周贵妃道:“娘娘把小殿下照顾得很好啊!”
周贵妃面带得色的道:“本宫前面已经生了公主,是做过娘的人了,再生皇儿,哪能照顾不好?”
万贞感觉她对自己的态度着实比以前平和不少,说话的语气俨然比以前亲近信赖了无数倍,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周贵妃在仁寿宫坐月子时很少盛妆打扮,但回到长春宫,为一宫主位贵妃,自然盛妆华饰。一身银红双色宋锦裁的喜上眉梢六幅裙,系着刻丝金织带,一头青丝挽成双飞髻,发冠上珠绕翠围,打扮得华贵非凡。
但万贞个子高,目光又利,加上她不似普通宫人胆小不敢细看,却发现周贵妃的妆容虽然精致,眼睛里却有着血丝。神色也全不像她月子刚坐好时那种精神张扬,反而透出一股久张无力的萎靡来。
周贵妃全不在意万贞的探究,一把拉住万贞的衣袖往内寝走,一边走一边吩咐近侍和乳母:“贞儿奉母后之命来探视本宫和皇儿,你们好好服侍,不得怠慢!”
万贞连忙道:“贵妃娘娘,奴看望过小殿下和您,再问问侍者从人的细务,就应该回去向太后娘娘复命了!不能久留!”
周贵妃看了一眼万贞,撇嘴道:“母后派你来看本宫和皇儿,不就是因为你曾经服侍过本宫坐月子,本宫能和你说几句实话吗?你要是光问侍从,母后问不到有用的东西,虽然不至于生气,但肯定会觉得你差事没办好。”
万贞想起孙太后来时的吩咐,有些意外:“贵妃娘娘怎么能肯定太后娘娘是什么意思?”
周贵妃呵呵一笑,看了她一眼,道:“因为本宫当年也是张太皇和母后都一并看中了,才能入选为妃的人啊!而你虽然在宫中长大,但脑袋……唔,反正你想的跟我们就不一样,肯定不明白母后叫你来究竟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