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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这时候心情平复下来,也知道自己闹得很是失礼,挨了她一记刺,脸也红了一下,咳嗽道:“我也是心情不好,才发了点脾气,你别生气了。”
    万贞无语:“小爷,我见过你两次,就没见你心情好过。”
    少年道:“我要是心情好,你也见不到我啊!”
    这也是大实话,一时两人都不再说话。
    少年意识到万贞是真不想与自己深交,就只想做个胡越同舟的偶遇者,心情有些微妙,嘟哝一声,看看屋檐外探进来的海棠枝上有个早熟透红的果子,便伸手去掐。他身上系的银三事曾被那帮闲取出来过,绳结断了,这时候一伸手,前襟一带,筒里装的牙签便掉了下来。
    万贞伸手帮他把牙签捡起,放在廊靠上,眼看这少年掐着海棠果,一脸阴郁,又有几分神游,便提醒道:“你东西掉了。”
    少年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万贞看看雨水都顺着他扯的枝蔓流下来,将他洒湿了,忍不住道:“衣服湿了!你这样瞎折腾,小心身体受不了。现在的医药水平,生起病来会要命的。”
    少年手一松,海棠枝弹了回去,雨水却溅了万贞一脸。
    万贞吃了一嘴雨水,不由得皱眉,啧了一声:“行了,人生在世,谁不遇几桩不如意的事,都要死要活的,日子还怎么过?你借酒浇愁的事也干了,乱发脾气也干了,该收心回去了。”
    少年这辈子还真没人这么对他说话,惊奇的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万贞道:“我让你别一哭二闹三上吊了,我是个女子且没做过这种事,你一个男人这样,丑不丑?”
    少年张大了嘴,其实他是很想骂娘的,奈何从小受的管教与市井不同,骂一声“贱货阉奴”那就是最恶毒的话了,再粗鄙的词句,他想不出,半天才不悦的反驳:“我哪里有哭闹上吊?胡说八道!”
    万贞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雨水,道:“你是没有要上吊,问题是你这样无止境的生气发泄,身边的人迟早都要受牵连!我是离你远,所以只是被溅几滴雨水,那离你近的人,肯定不会像我这么轻松。最简单的一条吧,要是你独自出来的时候出了意外,你的侍从会受到什么惩罚?至于引发这件事的人,恐怕也要倍受责难,说不定你没上吊,却把别人逼得上吊了!”
    少年脸色骤然大变,喃喃地说:“不至于吧?不至于吧?”
    万贞反问:“你觉得呢?”
    少年不说话了,脸色阴晴不定,过了会儿忽一咬牙,拔腿就走。万贞问他:“你又干什么?”
    少年叹道:“你说的有点道理,我这突然出来,只怕家里人闹起来要出人命的!”
    万贞见他是真的急了,便开口道:“你急也不在这一时片刻,雨停了我让人护送你回去。”
    少年急道:“怎么能不急,我不回去,是真会出来的!我娘和元娘肯定会……”
    话说到一半,他又硬吞了回去,改口道:“还有我的伴当,这么久没找着人,我娘发起脾气来,是真有可能把他们打死的!”
    早想这么周到,什么事都不会有。不过这少年到底还算顾惜下人的性命,本性不坏。万贞这时也不忍心再逗他,摆手道:“放心吧!这时候他们肯定没事!毕竟现在他们还急着查找你在哪里,需要大量人手,哪里有功夫打打骂骂?你要是今晚都不回去,事情才是真的不可收拾。”
    少年醒悟过来,略微自嘲的一笑,回到花棚里坐下,再看万贞,心态跟以前比又有了些变化。
    小福见万贞不进殿,便借了道观的碟子装了盘小吃过来,万贞捡了颗紫苏脆杏吃了,有些意外的道:“咦,这杏子腌得酸甜恰好,挺好吃呀!这不像北边的口味,你在哪里买的?”
    小福笑道:“刚刚出去买吃食,见前面的街坊正在收晒货,就顺手买了包。”
    万贞问:“还记得是哪家吗?回去的时候称点儿带回去给姐妹们尝个新鲜。”
    小福答道:“我记得呢!等下出去的时候买就行。”
    少年见万贞连吃带拿的,不由摇头,道:“你们女人家,就爱吃这些零碎小口。”
    万贞笑眯眯的道:“人生一世,吃穿二字!穿着要被规矩束缚,这吃难道还不尽兴?”
    少年上下打量了一下她,道:“你这叫穿着被规矩束缚了?哪的规矩让宫女穿宦官服饰的?”
    万贞呵呵一笑,道:“出来办差嘛!自然是怎么方便怎么穿,再说了,我看外面穿男装的女子,虽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呀!”
    女子穿男装虽然被冬烘先生称为“妖服”,但实际上民间普通人家自纺自织,缺少染色手段,男女服饰在颜色上差别不算大。且男子的短打装扮省布,很多人家的女子在需要做粗活时,穿的衣服也都是男式的。
    万贞分辩得很有道理,少年无言以对。他其实并不是个喜欢情绪外露的人,但在万贞面前,不知道为什么却特别想说话,不止想说自己的事,还想知道万贞的事,忽然问道:“喂,你在宫里服役,甘心吗?”
    得不到宠幸,一生感情得不到回应的宫女多不甘生怨。但这话对万贞却完全不适用,她只把这当成一个暂时庇佑她安全的落脚点,没有过多的期望,自然无所谓不甘。
    少年这一问对于普通宫女来说可能会很伤自尊,但对万贞来说却无所谓,万贞长眉一挑,笑了:“你想多了,能成为宫中的女官,我很感激,何来不甘?”
    少年不信,万贞指了指雨幕中灰暗的天空,道:“宫中虽然规矩重,它给了我在这京都行走,不怕被人欺负的庇佑。别的不说,寻常人家的女子,顶了天是招个上门女婿,就算当家了。但我奉命办差,只要不胡作非为,谁敢挑我的毛病?”
    少年从没从这个角度想过宫女的心思,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可是那样的话,哪家哪户敢娶你这样的女子?”
    万贞哈哈一笑,反问:“这有什么要紧?”
    第三十三章 我们击掌为约
    这个世道,以儒家礼法治天下,女子三从四德,依附男子而居,没人敢娶意味着没有依靠,无力自保,对一个女子来说,有“不要紧”这个选项吗?
    少年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叛逆的话,目瞪口呆的喃道:“有什么要紧?有什么要紧?”
    少年连喃了好几句,恍然大悟:“你这是,不把自己当成女子吗?”
    这个问题,倒让万贞难以分说,好一会儿才道:“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不是女子。”
    少年一脸纠结,道:“可是我看你的举动,听你说话,要不是知道你是女子,还真是没办法把你当成女子。”
    万贞笑了起来,道:“我从心底认同自己的性别,并深以为傲。但假如这个时代的世俗在我保持本心的时候,会将我视为异类,不把我当成女子,那也没什么。你觉得把我当成男儿郎看更合理的话,那你就当我是男儿吧!”
    少年吃惊不已,他见过的女子,有完全认同女子身份,然后就将自己当成男人的附属的;也有想要独立,但却对自己是女儿身深感遗憾的;这两种感情,其实都包含着对女子的否定与自卑,从来没有哪个女子既以自己的性别为傲,却又如此坚定自立于世。
    一瞬间,震惊、迷惑、忌惮、认可等等情绪直冲上来,让这少年呆立当地,半晌不能贺礼,怔怔的看着万贞发呆。
    眼前这个女子,个子比他还要高出一截,相貌硬朗,肤色微黑,在不喜欢这种长相的人看来,着实丑得很。
    但偏偏她对自己的身高和长相没有半点自卑,丝毫没有收敛性子,把自己那比男人还高一头的身材藏起来的倾向。她站在那里,昂首挺胸,目光沉稳的往前着,像院子里那棵被雨水打湿了,但却精神抖擞的小青松那样,从头到脚都透着股自信的风采。让人只看到一个侧影,都觉得这人精神勃发,充满了生机,也充满了向上的活力。
    这份神采飞扬的活力,他不止没在女子身上看过,就是一般的男子身上也少见。这是经历过了生活的摧折,但却依然故我的乐观与豁达。它未必能让她富贵荣华,但却一定可以让她活得更加从容,更懂得让自己快乐。
    这世间,竟然会有这样的女子!这世间,竟然真有这样的女子!
    少年不能明白几百年时代进步,观念转变而塑造出来的新时代女性的坚强自信;它也许不能为这个时代的普通人认同,但真正有心的人,总能从其中窥豹一斑,察觉到其间内蕴的风华丽侈。
    风吹着雨幕,扬起一层淡淡地雾气,道观右边不知道是谁家正在聚众饮酒,里面大呼小叫“兄弟俩好啊!”“五魁首啊!”“六六顺啊!”的猜拳。这种世俗底层的热闹,却比任何一种脱尘的美景,都更能清楚的让人看到万贞逆行于世的坚决。
    许久,少年才茫然的问了一声:“你不怕吗?”
    “怕什么?”
    少年心乱如麻,好一会儿才道:“你不怕,别人瞧不起你?”
    万贞哈哈大笑:“这有什么好怕的?只要我瞧得起自己,那就行了!”
    “即使你再相信自己,在长久的岁月中,总会因为被亲近的人瞧不起,而怀疑自己的吧?”
    万贞摊手道:“也许吧!但这种经不起推敲的瞬间否定,对我来说,会让我更坚定自己的信念。”
    少年用力握了握椅子的扶手,认真的看着她问道:“那你有没有遇到过,足以让你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出生的事?”
    这个话题有点危险,万贞本不想深入交淡,但看看这少年的脸色,终究还是没有敷衍,摇头道:“那种事,是不会有的。每个人出生对这世间都是好事,如果说连这样的好事也会变成坏事,那么错的一定不是新生命,而是将生命带到这世上的人。”
    少年双眉高高地扬起,就想发怒,但这怒气还没有发出来,就又压了下去,过快转换的情绪,让他脸上的肌肉不自然的扭曲了起来,渐渐地变成了一副哭脸。
    万贞看着他变脸,暗里叹了口气,低下头去,拎起茶壶给他倒了杯茶。
    少年接过后喝了一口,皱着脸道:“好苦!”
    一边喊苦,一边把茶水喝了进去,然后抬起袖子抹了把脸,突然道:“我的妻子品性高洁端方,具备世间女子最好的美德,我很喜欢。”
    万贞不期然的想到他刚才说的一句他的身份妻子都不太看得起,顿时觉得这少年有点悲剧。这少年接着说:“但是我的出生……怎么说呢,我算是外室所生吧!说实话,出生就不太让人瞧得起。若不是我父亲身份高贵,家里人丁不旺,祖母承认了我们母子,我能不能活都成问题,别说娶我妻子那样品格性情无一不佳的好女子了。”
    少年说到这里,长长的叹了口气,怔怔的说:“她嫁给我,持家理事,无一不妥,无一不当,生活也算和美。但自从我哥哥生下长子后,我母亲不悦,家里就出大变故了……今年元娘怀孕,我们都很高兴。可是……我母亲信了人言,暗里给元娘服了一种据说能转男胎的药……”
    我去,现代因为不允许多生,有人为了生子吃转宝宝性别的药,大家都认为愚蠢迷信;这个时代既不避孕,又允许纳妾,只要能生可以一直生,居然也有人这么干?
    万贞一时无语,想要不听这种阴私,那少年大约是平时无处可说,憋得狠了,此时说起来完全没有顾忌,一溜儿就往后讲了:“……元娘只当那是保胎药,每日服药不敢有误,不料那药久服害人,就在昨日,害元娘小产了!元娘一怒之下追索罪魁,我们才知这事出于我母亲的授意!元娘又怒又恨,大发雷霆……可我能怎么办呢?我娘说到底都是为了我……”
    万贞发现海棠果伸过屋檐的几枝里,有一枝上面的果子熟得比较早,都透红了,便踩在廊靠上,挽起袖子,伸长手将它摘了下来。
    少年说了一阵话,始终没听到万贞搭理,转头一找,正好看到她从磨刀石上下来,顿时怒了:“你干什么?”
    万贞一亮手中的果子:“摘海棠果呀!这串果子熟得早,红的都有十几颗了。”
    少年气结:“我找你说话,你就惦记着吃果子?吃死你算了!”
    万贞指了指外面的大雨,大声道:“这么吵,说话太费耳朵了,吃点东西安安静静的坐会儿,多好?”
    少年一时弄不明白她究竟有没有听清自己说的话,但这种情况,即使她没听清,他也不可能再重复一遍。想到她可能并没有听清他的话,少年心里隐约有些失落,但更多的却是松了口气。
    万贞拿着果子过来,向少年让了让,见他不吃,便自己摘了一颗放在嘴里。但这个时代的水果大多没经过改良,这种只红了浅皮的海棠果酸得很,万贞一放进嘴里,顿时酸得腮帮子都痛,眉毛眼睛挤成了一团,连连咋舌:“好酸!好酸!”
    她平时即使微笑也多少带点锐气,但这时候酸得五官皱在一起,却是所有迫人的凌厉都掩没了,只剩下让人忍不住幸灾乐祸的滑稽。
    少年忍俊不禁:“活该!”
    万贞连呸了几口,才缓过颊来,摇头道:“难怪这破观里海棠长得好,中看不中吃,小孩子都不来摘,自然长得好!”
    少年看了眼被雨水洗得清亮晶莹的果子,心却突然一动,问道:“还有没有熟了的?给我摘几串。”
    万贞踮脚透过雨帘看了看,道:“有是有,但这么酸,你受得了?”
    “你给我摘就是了!”
    “摘个果子也要我来?小爷,你可真是四体不勤,坐享其成哪!”
    “谁让你长得比我还高?”
    万贞嘴里说话,手却不停,踩着廊靠扯了海棠枝,选了几串果子摘下来,递给那少年。
    少年接过果子看了看,突然问:“喂,你刚才究竟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万贞哪能承认自己听到了,想了想,道:“我没有听清你说什么,不过你前面说了妻子很好,我就知道你家必然会发生什么事……你既然爱重妻子,只怕老母亲就会觉得儿子被抢走了,心中不怎么乐意了。”
    少年错愕无比:“哪有这种事?”
    万贞道:“这种事哪都有!世间的婆婆媳妇处不来,你以为是为什么?这两个女人合不来,中间的男人可不就要受夹板气嘛?所以说,你别以为自己多委屈,你现在经历的事,是所有男人都少不了的烦恼。”
    少年这才相信她真没听清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但想了想,还是对万贞道:“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万贞有些诧异:“什么事?”
    “今天我们说过的所有话,你都要忘掉!”
    万贞凛然,这少年看起来天真,但关键时刻,却真的不缺少谨慎,她本就怕麻烦,立即答应:“你放心。”
    少年伸出手来,道:“我们击掌为誓!”
    第三十四章 清风观的老道
    击掌盟约,那是将对方看成与自己身份相当的人,才会做的事。这少年口口声声自称小爷,看上去很是自矜身份,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他对人性的关注,大于对世俗礼教的遵守的叛逆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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