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荧点点头,从书包里开始拿作业,老人则熟练地从墙角拉出一张迷你的塑料小桌,薄荧把书本放在上面就开始做作业了,这是两人一直以来的默契。
“喝饮料吗?”老人看着埋头做作业的薄荧。
薄荧下意识推拒,老人却已经打开了一罐易拉罐,“是我想喝,但是我喝不完,你帮我喝一点吧。”老人笑眯眯地把易拉罐放到小桌上。
“那您先喝吧……”
“你先喝,你喝不完的我再喝!”老人摸了摸薄荧的头,低下头拿起织了一半的毛衣重新织了起来。
薄荧看了看老人,又看了看桌上的可乐,她经常看到学校里的其他孩子手里提着这个名字的黑色饮料,但是她从来没有喝过。
小心地拿起喝了一口,味道很奇妙,但是她并不讨厌。
织着毛衣的老人偷偷看着薄荧的行为,嘴角露出笑容。
十二岁的薄荧有两个喜欢的地方,一个是学校,一个是幸福杂货店,银发的老人是她的精神支柱,是她告诉薄荧,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能等到曙光,世界上总是好人居多,只要薄荧坚持下去,保持着一颗善良的心,其他人总会看到薄荧的好,就像她一样,就像外来的陈厚一样。
所以薄荧一直在坚持。她一直在反省。成绩好的人总是受人尊敬一些,所以她所有时间都用在了埋头苦读上;影后钟娴宁逝去的那一年,她的最后一部电影在电视上翻来覆去的重播,一群小孩哭得稀里哗啦,所以她偷偷模仿钟娴宁的言行举止,不光钟娴宁,几乎每一个被孩子们热烈讨论过的明星薄荧都模仿过,她模仿过很多人,以为只要像他们喜欢的人,就会成为他们喜欢的人——
“装模作样!”
“笑什么笑?怪不得他们说你生下来就会勾人!”
只可惜,最后她都失败了。
眼看时间就要到达六点,薄荧收拾好书包,就要告别老人。
“等等,你拿着这个。”
老人忽然把手伸了过来,薄荧感觉有什么东西留在了自己的耳边。老人收回手后,薄荧伸手去摸,摸到了一个凹凸不平的发夹。
“这样好看多啦。”老人笑道,她看薄荧要说话,立刻加了一句:“你要是不收下婆婆就生气了!”
薄荧踌躇了一下,对老人露出了笑容:“谢谢婆婆。”
“真好看。”老人看着薄荧,带笑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愁绪:“可惜……太好看了。”
薄荧不解地看着老人,后者却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微微笑道:“回去吧,路上小心。”
临走的时候,薄荧将美工课上自己裁的窗花送给了婆婆,老人很高兴,直说回去就贴在卧室里。
离开杂货店后,薄荧独自走在回福利院的路上,道路两旁的树上挂着灰扑扑的红灯笼,街边的小店也都在门口贴上了福字,穿着崭新的大红色棉袄的幼童在家长的看护下摇摇晃晃地在店门口跑着,这些都跟薄荧没有一点关系。
属于她的,只有冰冷的福利院,她伸手把头上的发夹取了下来,是一只紫色的塑料蝴蝶,做工劣质,但是薄荧依然把它紧紧握在手心,好像这就是她的所有。
一个似乎是和家人走失的幼童站在路边哭泣,薄荧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轻声问道:“小妹妹,你的家人呢?”
“别碰我的孩子!”一声怒喝突然从身后传来,一个女人匆匆忙忙走来把一瓶酸奶塞进孩童手里:“我不是说了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吗!拿着你的牛奶,快走!再哭我就打你了!”女人护着自己的孩子,抬起头来嫌恶地看了怔住的薄荧一眼,那是一种露骨的嫌弃和恶心,深深地刺入薄荧毫无防备的内心。
女人拉扯着她的孩子走后,薄荧垂下头来,无视街边不知是哪一家店铺里传来的一声嗤笑,若无其事往福利院走去。
走过一家超市的时候,树干下一个纸盒里发出的微弱猫叫吸引了薄荧的注意。她不由走了过去,纸盒里面是一只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黑色幼猫,猫咪瘦骨嶙峋,除了白色的前腿外,身上的黑色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色,它仰着头,看见注视着它的薄荧,更加用力地叫了起来。
纸盒里除了几张皱皱巴巴的报纸外再没有任何能保暖的东西,薄荧看着用上全身力气朝她鸣叫的黑猫,无法挪开脚步了。
“请问,那只猫为什么会放在那里?”薄荧转身礼貌地询问坐在超市门口的女人,对方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望着天空,薄荧问第二遍的时候,她十分凶恶地扭头来吼道:“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扔在那里的!”
薄荧又低头看向纸盒里的幼猫,猫叫的更加凄惨了。
半晌后,薄荧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样,弯腰抱起了盒子,“如果有人来找猫,请告诉他……我放学后都会经过这里,谢谢。”
在薄荧弯腰去抱起盒子的时候,那个女人冷笑一声,语气尖锐地说:“装什么装,这里可没有男人。”
薄荧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紧紧攥住了纸箱的边缘,她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沉默地咬住了嘴唇,抱着纸箱转身离开了。
对薄荧来说,这是一个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的世界。她无法控制他人的人心,却要因为他人的人心而担起后果。
薄荧看向箱中的幼猫,幼猫又喵喵叫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没有能力饲养动物,但是她无法把它扔在那里不管,或许是她知道深夜来临后迎接它的只有死亡,也或许是她从它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帮助这只猫,或许只是希望有人也可以帮助同样的她。
当她回到福利院的时候,正赶上分发过冬衣物,好的衣服已经被挑走了,来得迟的几个孩子正在那些样式老旧或是有些污渍的旧衣服上挑挑拣拣。
看见薄荧,陈厚立刻招呼她走近:“怎么来的这么迟,你是最后一个了。”
几个孩子带着敌意的目光落在薄荧的身上,其中就有一个昨天在她身上砸了水球的女孩。
薄荧低声说:“没关系,我拿剩下的就好了。”
陈厚却笑着从桌下里拿出了一件接近全新的粉色棉衣,“瞧我,这里还有一件刚刚忘了拿出来,大小和你正好差不多,你就拿这件吧!”
那个女孩的眼睛瞪在粉色的棉衣上,再看向薄荧的时候,嫉恨的火光都要把她的眼睛烧红了。
尽管薄荧想要推开这件棉衣,陈厚却依然把衣服塞到了薄荧的手里,在她推回去之前,陈厚的手就已经背到了身后。
女孩瞪了薄荧一眼,抓紧了手里的衣服,转身飞快跑走了。薄荧懂那一眼的含义,“你等着!”,她去找屈瑶梅了。
实际上,在陈厚来之前,薄荧在福利院的日子并没有这么难熬。陈厚是福利院里最受欢迎的义工,亲切,幽默,年轻,因为信教的缘故,陈厚永远都是那么温和,他填补了福利院孩子们心中哥哥的那个位置,没有人不喜欢他,薄荧是,屈瑶梅也是。而陈厚虽然对每个孩子都好,但薄荧永远是最特殊的一个。
所以福利院里孩子们针对薄荧的排挤孤立顺水行舟地升级成暴力欺凌。
☆、第 3 章
薄荧找了一个没有其他人的时机,对陈厚提出希望他收养小黑猫后,意料之外的,陈厚竟然轻松答应了。
“好啊,我帮你养在教职工休息室里。”
“其他人不会说什么吗?”薄荧有些担心。
“不会,食堂阿姨一直在抱怨有老鼠,我说是我买来捉老鼠的,他们不会不同意的。”
让薄荧一直担心的事就这么轻松解决了,当天晚上,陈厚就把“自己买来的猫”介绍给了大家,这只叫白手套的猫获得了一致的欢迎,甚至让屈瑶梅都暂时忘记了找薄荧麻烦的事情,孩子们挤在休息室里好奇地看着这位新成员,薄荧则远远躲在门外望着热闹的房间,她不能靠近,因为白手套只要一看见她就会朝她走来,她要站得远远地,假装和白手套没有任何关系。
在这个地方,只有不和她扯上关系,才能轻松地活下去。
白手套到福利院后,薄荧很少去看它,只有偶尔在没人的时候,她才能偷偷抱起白手套抚摸一会,白手套胖了——白手套的毛更光滑了——她好像突然多了一个孩子似的,既高兴又怅然。
白手套带来的喜悦只是暂时的,不管薄荧如何抗拒,又一个周末如期而至。
福利院里身体健康的孩子只占少数,更多的则是残疾儿童和婴儿,小至兔唇大到肢体残疾,有的眼口歪斜,有的智商低下,凡是周末的白天,薄荧和其他身体健康的大孩子就要顶替护工来照看这些衣服上满身口水的残疾小孩,看着他们为了一颗糖果而互相厮打,消毒水和屎尿的味道混在一起,形成了薄荧记忆里最初的恐惧。
好不容易熬到周末的晚上,薄荧听说以前来过一次的南安夫妇又来了,好像已经确定了想要领养的孩子人选。她装作不在意地从谈话的两个孩子身边走过,转过走廊后却飞奔起来,一直跑到院长办公室前,停下让急促的呼吸缓了一会后,薄荧敲响了办公室的房门。
过了一会,任院长严肃的声音才从里面传来出来:“进来。”
薄荧小心地推开门,走进去后看见南安来的夫妇果然站在办公室里。和薄荧设想的不同,他们身边已经站了一个小孩,薄荧认得,是福利院里一个沉默寡言的六岁女孩。
“有什么事吗?”任院长坐在高高的办公桌后,推了推鼻梁上的老式眼镜,声音平直无波地说。
“郑天和林奇雄又在打架了。”薄荧随口把来的时候看见的事情说了出来。
“去和护工说。”似乎不愿意在两位客人面前谈论孩子们打架的话题,任院长略带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好。”
薄荧转身朝外走,走到门前的时候,终究不甘心地转过头来:
“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南安来的夫妇露出了尴尬的神色,薄荧又追问道:“是我年龄大了吗?”
两人越发窘迫,男人愧疚地躲开了她的视线,女人则求助地看向院长。
任院长开口说话了,她用那张永远维持着严肃表情的脸冷硬地说:“考虑到你的父母是亲兄妹,你的身上或许有未显露症状的遗传疾病,多方权衡下,我向他们推荐了更为合适的人选。”
她用一种“可以了吗?”的表情看着薄荧。
薄荧无法置信地瞪着任院长,不敢相信她就这么轻易地在人前撕开了她心里最隐秘的伤口。猛烈的羞耻如洪水一般淹没了薄荧的头顶,她的神智像是绷成了一条线,耳里发出嗡嗡的耳鸣声。
“我有必要告诉领养人每一个孩子的真实情况,这是我的职责。”任院长严厉地看着薄荧,补充道。
薄荧咬住嘴唇,转身冲出了门。
“薄荧——”
经过陈厚的时候,薄荧顿了一下,更快地跑走了。
这个世界很大,但是能容纳薄荧的地方很少。
陈厚毫不费力地在小树林里找到了薄荧,她就那么无助地蹲在地上,自己抱着自己,蜷缩着,颤抖着,在陈厚的心里,薄荧就像上帝遗留在凡间的天使,她的美用上任何一个词来形容都是玷污。她是那么可怜,失去了上帝的庇护,流落凡间。尘埃染上白瓷般的皮肤,寒冬冻裂了圣洁的唇瓣,无辜遭受着愚昧众生施与的压迫和斗争。
这是上帝给予她的试炼,他不能干涉,但他控制不住自己被她影响。
薄荧的存在就像他的氧气。
如果他不去追随,他就无法呼吸。
他信上帝。
但如果薄荧是神,那他会是这位神最初,也是最虔诚的信徒。
“别哭啦。”
陈厚蹲下身,心疼地扳开薄荧死死掐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指。她仰起脸,脸上没有一丝泪痕,连睫毛都是干爽的,但是眼眶里却在闪着水光,树林里吹过的风是冷的,但是被薄荧看着的陈厚却觉得自己全身都在燃烧。
陈厚着迷地靠近了她的脸,“别哭了……”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是从他喉咙里发出,倒像是地狱里某个恶魔说出的诱惑。
在吻到她的眼瞳之前,身下的人剧烈挣扎了起来,“别怕,别怕。”陈厚柔声安慰着,一边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
“呃!”陈厚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捂着下身松开了对薄荧的桎梏。
薄荧害怕地看着他,从她脸上陈厚并没有看到震惊的神色,她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陈厚再一次深刻地认识到她的敏锐,并为这个发现从心底深处感到兴奋。
“别走……”陈厚跪在地上,□□着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下一秒,薄荧转身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天地之大,却没有一个薄荧的容身之处。无论她如何努力,没有人向她伸出援助之手。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了福利院的大门口。南安来的夫妇正在牵着小女孩上一辆银色的轿车,她的头上已经别了一个粉色的发箍,女人弯下腰对她说着什么,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她单手扶在小女孩的肩上,小心地护着她坐上了汽车。
谁都没有看见薄荧。
就好像这个世界从来没有正视过薄荧一样。
轿车在她眼前绝尘而去,尘土大得模糊了薄荧的视界。
从这一天开始,薄荧开始躲避陈厚。但是陈厚依然在看见薄荧的时候亲切地招呼她,薄荧的餐盘里依然有着最丰厚的菜色,他的微笑甚至没有一丝变化,就好像那天小树林里的事情只是薄荧的一个狂想。
但是薄荧知道这不是幻想。小树林里的事除了她和陈厚,还有第三个见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