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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体里的疲惫一阵接一阵地袭来,薄荧闭上眼,轻声说:“……我只睡一会。”
    黑暗侵染了她的视野,视网膜上残留的光斑为她构建了一个广阔的宇宙,在这片寂静无声的宇宙中,她任由自己不断坠落、坠落。
    在昏昏沉沉之中,她梦见了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她梦见在海边凉爽的夜风中,有一个人背着她一步步走回了家,她还记得他宽阔的后背和身上令人心安的木质香气,她还记得他沉稳的步伐和说话时总是冷静从容的语调,只是他长什么样,她却再也记不起来了。
    他的面容在她心里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模糊糊,冰冷遥远,只有这样,她才能从破碎的美好中逃离,苟延残喘着活下去。
    “我想一直背下去,背到再也抱不起你、背不动你的那一刻。”
    是谁在温柔地说话。
    是谁在悲伤地呢喃。
    幸福那么短,为什么痛苦却那么长。
    after party的会场设在海边一所宽敞豪华的度假别墅里,这里有沐浴在夜色中的无边泳池,也有灿烂的灯光和美味高档的自助餐台,相比起婚礼上的正式和严肃,杯觥交错间,不断有人举着杯来向新人献上祝福。
    薄荧见到了许多熟面孔。
    孟上秋去世四年后,终于得偿所愿等到了戚容的陈冕和已经和她冰释前嫌,作为母亲来参加这场婚礼的戚容;别扭地冲她举起鸡尾酒杯,一句“恭喜”后就神情黯然地匆匆离去的薛洋安;你来我往不断斗嘴,一同在自助餐台前战斗的李阳洲和金薇玲;新婚不久、浑身洋溢着幸福的元玉光和对她关怀备至的林淮;一丝机会也不放过,正在会场里联络各大制片人和导演的梁平,和他牵着孩子在泳池边玩耍的圈外人妻子;还有曾慧、程娟、边毓等许多在她人生中留下痕迹的人,他们每个人都在向前迈进,他们或快乐,或悲伤地在不断向着未来前进,只留下无所适从的薄荧,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
    时守桐的几个高中朋友将他围了起来,不断揶揄着他终于完成了少年时的梦想,在热闹得仿佛虚假的世界中,薄荧悄悄走上了别墅二楼,推开了露台的玻璃门。
    那里已经站了一个人,一个身穿半正式西服,大约在二十二三岁的年轻男人,他背靠在露台的铁艺护栏上,在迷离的夜色中微笑着看着她:“你终于来了。”
    薄荧愣了愣,下意识地在脑海中搜寻起他的身份来。
    能被邀请来参加after party的都是与她和时守桐关系匪浅的人,然而她确信,自己不认识眼前的年轻男人,而时守桐的朋友圈子里,也不会有这样明显身在上流阶层的人。
    “不用怀疑,你的确不认识我。”年轻男人俊美阴柔的脸上露出散漫不羁的笑容,他离开铁艺护栏走到薄荧面前:“我和自己打了个赌,如果今晚你独自出现在这里,我就要偷走新娘……结果是,我又赢了。”
    “……先生,只有收到邀请函的人才能出现在这里。”薄荧微笑着,双脚却慢慢地向后退去。
    “我收到了邀请函,是你亲自寄出的。”年轻男人从容不迫地看着她。
    薄荧不由停下后退的脚步:“……你说什么?”
    “这是你寄给我的邀请函。”
    年轻男人从怀中摸出一张白色的请柬,他打开合在一起的请帖,露出内页几行熟悉的娟秀文字。
    薄荧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什么。
    在薄荧和时守桐一同发出的无数封请柬里,只有这一封是全部手写,请柬上的每一个字都刻在她的脑海里。
    “为什么这封请柬会在你手里?”她怔怔地看向年轻男人,然而他只是微笑不语。
    远远地,天边传来了直升机翼旋转的沉重气流声。
    “……你到底是谁?”薄荧沙哑微弱的声音几乎湮没在越来越近的气流声和楼下宾客发出的惊呼声中。
    年轻男人对她伸出了手,微笑道: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我只是一名在这个故事里不足轻重的见证者。”
    ☆、第280章 王冠(二)
    安静的房间里,响彻着掌声和欢呼。
    “她从莫妮卡·福斯特手中接过了最佳女演员奖。”刁昌濑清晰明了地描述着电视直播里的画面:“站在舞台中央的她非常美, 颁奖礼的灯光照射在她的冰蓝色长裙上, 就像照射在一片冰蓝的湖面上。”
    “被切到画面里的杰瑞·巴恩斯——英国的一线男演员, 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猜之后的戛纳晚宴里,他会试图从她那里获取一个联系方式。”
    “她走下了台, 和泪流满面的戚容来了一个拥抱,我不知道她们真正的想法, 但至少看起来挺让人感动, 因为直播镜头在这里停留太久了。”
    “最后拿到最佳导演奖的是孟上秋, 但是他现在还在医院陷入深度昏迷, 所以戚容上台代他领奖。”
    终于,电视上的主持人开始了谢幕主持。
    “你还要听吗?已经没有她的画面了。”
    刁昌濑转过来, 却发现男人已经闭上了眼, 一直以来埋在他胸腔深处, 支撑着这具濒临崩溃的身体运转下来的某种东西已经随着薄荧领奖下台的瞬间一同离去了,在他脸上,极度疲倦的神情首次战胜了他的意志, 占据了他惨白如纸的面庞, 他没有血色又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吐出冰冷又虚弱的几个字:“……你走吧。”
    刁昌濑沉默了片刻,伸手扶向他的肩膀:“起来吧,我带你去外面看看。”在男人反对之前,他接着说道:“……花园里太阳正好, 再感受一次外面的世界吧。”
    再看看这世界的五月春华……然后再走。
    他依旧是散漫轻松的语气,然而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不仅仅是依靠语言和视线交叠的,他不知道男人感受出了什么,但是在他的手将男人扶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时,男人没有抗拒。
    “这东西已经不需要了。”刁昌濑将输液的针头从男人枯瘦的身体里拔出,任由药水滴答滴答地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鞋在这里。”刁昌濑半蹲下来,捡起浅蓝色的棉质拖鞋套在了男人脚上,然后站了起来:“我去推辆轮椅过来。”
    “不需要。”男人沉稳冰冰凉的声音从他头顶发出,刁昌濑刚刚抬起头,就看见他将手按在自己肩上,借力从床上站了起来。
    刁昌濑刚刚想要出言阻拦,就见男人已经摇摇晃晃地朝房门走了过去。
    来势汹汹的脑瘤在男人的大脑里肆虐生长,将这具躯体一步步地摧毁,先是视觉,再是听力,最后是整个神经系统,然而即使如此,男人的姿态也从来没有改变过。
    他的灵魂从来没有屈服过。
    刁昌濑在身后仰望着他的背影,看着这个虚弱无力却始终脊梁笔挺的男人,他对这个男人说了谎,没有什么母亲的担忧,他来到这里,完全凭的是自己的意愿,在这个对他来说一切都太过容易得来的世间,艰辛太远,而敬畏太难,但他却切切实实地,在这两年的世间里被这个男人不断震撼着。
    他本该成为世间的帝王,却在彻底发挥所能前不得不陨落,在草长莺飞、春晖灿烂的时候,孤孤单单。悄无声息的陨落。
    眼中的身影忽然一斜,向着另一方无力倒去,刁昌濑大步上前,扶住了男人的身体。
    “不坐轮椅可以,但是你看不见,让我扶着你吧。”
    男人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刁昌濑扶着他走到了沐浴在五月阳光里的花园中,找到一条无人的公园椅让他坐了下来。
    刁昌濑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侧头看着在阳光下脸色依然苍白的男人:“感受到阳光了吗?”
    男人没有回答,他的后背靠在公园椅上,没有焦距的黯淡目光直视着悬挂在高空中的太阳,像是跨越了万水千山,凝视着一个不在这里的人。
    “是她害了你。”刁昌濑忽然说道。
    从第一眼看到薄荧起,他的内心深处就感到了威胁,就好像在那具美丽的皮囊下,潜藏着某种危险的野兽一般。
    男人没有看他,平静地说:“是她拯救了我。”
    “你都要被她害死了,还拯救?”
    男人闭了闭眼,轻声说:“你不明白。”
    是的,十八岁的刁昌濑的确不明白,爱情为什么会拥有这么大的魔力,让人生,又让人死。
    直升机的门开了,薄荧却依旧坐在座位上没有动弹。
    她竭力保持平静的声音里依然露出了一丝颤抖:“……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陌生的年轻男人带着意义不明的浅笑,说:“因为这是他的家。”
    “你知道这么多年来,为什么你能一帆风顺、平安无忧吗?”年轻的男人微笑着看着薄荧:“你知道为什么天底下对你垂涎三尺的男人有那么多,然而即使是像傅沛令那样最富有权力的人也无法靠近你的身边吗?”
    “……是因为他?”薄荧声音沙哑。
    “不。”年轻的男人微笑着,将一份文件递到薄荧面前:“……是因为你。”
    他注视着目不转睛盯着文件,就像正在迎接一场足以让内心世界浑然崩裂的强烈地震,由内至外越发颤抖的薄荧,轻声说:“因为你也是这世间最富有权力的人之一。”
    时间仿佛凝滞了,机舱内没有一丝声响,只有浑身剧烈颤抖的薄荧和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半晌后,她好像终于回过了神,她低垂着目光,用颤抖不已的手挥开了面前的文件,在年轻男人的注视下,踉跄地跌下直升机,然后又一声不吭地爬了起来,她洁白的小礼服上沾上了灰黑色的灰尘,一颗颗的血珠正在从她擦破的双膝上渗出,她却好像没有一丝知觉,只是呆呆地、跌跌撞撞地向着眼前的两层高民居跑去。
    拂托莱清新的海风吹过年轻男人的面颊,他手中拿着的文件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在程遐因脑瘤去世后他名下所有财产的归属,这是一份拥有法律效应的遗嘱。
    年轻男人低下眼,对前方的驾驶员说:“回去吧。”
    “好的,”驾驶员开始操作直升机:“刁总。”
    薄荧慢慢停在了这栋民居的大门前,在岁月和海风的摧残下,这栋民居已经变得老旧,青灰色的外墙黯淡不堪,墙上的爬山虎却与之相反,在时间的灌溉下越来越强壮茂盛,就像缠绕在城堡外的荆棘一样,阻挡着世人的目光和接近。
    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记忆,冲破了记忆的桎梏,一幕幕回放在她的眼前。
    她看见大雨冲刷下浑身湿透的他,激烈的夜雨拍打着他的面容,却浇不灭他眼中灼灼的火光,他对站在天台边缘生死一线的薄荧伸出了拯救的手。
    她投入他的怀抱,运用一个女人天生的能力,引诱他步入名为薄荧的深渊。
    她看见在户海慈善晚会会场的洗手间里,她缠上他的身体,在他的耳廓边低声诱惑。
    “吻我。”
    她看见自己被抱上洗手间的盥洗台,双腿顺势夹住他的腰,以一种放浪的姿态仰头迎上了他的吻。
    坠落。
    坠落。
    坠落。
    向着深渊一起坠落。
    深渊太冷,而她需要人陪。
    她看见皎洁的月色中,她跪在床上,流着泪亲吻他凹凸不平、疤痕遍布的后背。
    她看见夜风绞着那年的第一场雪,漫过他笔挺瘦削的身体,飞扬的雪花掩映着他俊美的容颜,他眼中的温柔,和空中飘落的雪花一样冷,一样轻,一样安静。
    他接纳了并不美丽也不善良的她,对她再次伸出了手,说:“下雪了……我们回家吧。”
    她看见在浴室里,用绞干了热水的毛巾一遍遍擦拭她冰冷四肢和头上雪花的他。
    “你只是在制裁。”他停住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着泪流不止的她,眼中露着和她同等的悲伤:“一个知道自己正在沦为恶龙的……悲伤的制裁者。”
    她看见了站在车外的他,他黝黑的双眼一如既往的沉稳坚定:“我不希望你做魔王,只希望你能自在地走在阳光下。我相信爱上你的自己,也请你相信自己,你比你以为的更坚强、更善良,更值得被爱。”
    她看见自己含泪按下了车窗,问他一切是否还来得及。
    她第一次看见了他的微笑,那张理智得近乎不近人情的面容因为这抹淡淡的微笑而焕发出一股奇异的光彩,平静的瞳孔就像是秋日阳光下晒得温热的黑色玛瑙,沉在深深的眼窝里。他的目光那样温柔,那样细腻,除了温柔以外,那眼光中还有些什么悲伤的、遗憾的、恋恋不舍的,一种那时的她说不出,也道不明,现在才终于明白的东西。
    “……因为是你,所以永远都来得及。”他说。
    “程遐!”
    薄荧冲进了虚掩的大门,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
    她欺骗自己忘记了,但其实她一直都没忘,他的一切都深深刻在了她的心脏上,他冷淡的眉眼,他强大的气势,他坚毅的身影,还有他的名字。
    “程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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