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一步通天,白日飞升”!
无数修士,望见此幕,心驰神往。
但转而念及扶道山人这一朝看破的契机,又觉心中戚戚,实在有说不出的沉重。
想来,山人与真人曾为挚交。
今朝看破飞升,未必没有几分心灰意冷吧?
旧日昆吾崖山两大巨擘,并立于世,如今一个拔剑谢罪天下,一个悟道白日飞升,隐隐然间,竟好似一个时代的落幕。
而旧时代的落幕,则往往伴随新时代的到来。
多少人的目光落在了见愁身上,落在了谢不臣的身上?
但谁也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唯沉默,才能感觉到那浩浩远去、不可回溯的岁月……
曲正风便在这样一个时刻转过了身去。
在这种所有人都沉浸在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中时,这样的一个转身,显得何其突兀?
昆吾那头几名弟子几乎一眼就看到了。
今日一番浩劫,满山血染,往昔多少熟悉的同门都殒命于他的剑下?若无曲正风,自也没有今日的浩劫,横虚真人也不至拔剑自戕!
仇恨深重于每个人心中。
他们赤红着双眼,几乎立刻狠声高喝:“血洗我昆吾后,竟还想要一走了之吗?站住!”
这充斥满恨意的声音,几乎立刻将所有人从方才的沉湎中惊醒,也包括此刻拿着皇天鉴的见愁!
她皱了眉,转身望去。
只见在场所有昆吾修士已齐齐拔剑而出,拦住了曲正风的去路,完全没有要善了之意!
众大能方才都听了个清清楚楚,横虚真人已应允,只要见愁立誓不向昆吾、向谢不臣寻仇,则今日一切恩怨既往不咎。
此刻昆吾众人再拔剑,其情虽可怜,但到底不对了。
众人跟着眉头一皱,便欲出言制止。
可谁也没有料到,就是在这样剑拔弩张的一刻,曲正风竟然再次举起了崖山巨剑!
那浩浩荡荡的威势,顷刻席卷云海!
所有大能修士都吃了一惊。
昆吾众修士更是想起他方才持剑驰骋杀人如麻的模样,只一声高喝,已自动结了剑阵,向他攻去!
谢不臣人在殿外,望见曲正风拔剑那一幕,几乎与王却同时疾呼一声:“住手——”
但比他们这声音更快的,是见愁的身影!
昆吾剑阵的厉害,在十九洲战场上她已深有体会,更何况是眼下这众多修士含恨含怒的一击?!
想也不想,她便挡在了曲正风身前!
“轰隆”的一声,如万顷沧海倒袭而上,千道剑光在云海之上交织成一道恐怖的光柱,向见愁,向见愁身后的曲正风,打落而来!
可根本还不及靠近,天际剑雨已下!
是见愁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催动了一线天的剑意,凝这天上云作雨化剑,向对面昆吾修士扫荡!
纵然千修联手,可竟依旧不是她对手!
一剑执掌,人莫能敌!
无数还未来得及出手阻拦的大能修士已然怔住,方才动手的众多昆吾修士更是剑光崩散,几乎被见愁这一剑反击之力打得吐血!
这般强势的回护,简直称得上是不问青红皂白!
昆吾众修顿时已怒目而视。
但仅仅是下一刻,他们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转开了,甚至还带上了一分难以置信的惊骇,望向了见愁身后!
那是一种极其不祥的目光……
落在见愁眼中,便是所有人都忘了责斥她,也忘了方才到底为什么拔剑,举起的剑尽皆顿住,一张张怔住的脸,让她心底充满了不安。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好似在这一刻消失。
静止了那么一个刹那,又轰然向她耳中撞来。
“大师兄!!!”
“剑皇陛下……”
“曲道友!”
“大师兄——”
……
此起彼伏的声音,交织成了一片,竟是分不清从何处响起,更分不清是何人发出。
见愁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
但脑海中只有一片的静寂的空茫。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周遭所有人或惊或恐或不解的面孔,都从她眼前划过,没留下半点痕迹。
吹过的风甚至让她想起了某一日的傍晚……
初到崖山,刚过了险峻的崖山道,便见着摘星台旁,立了一道昂藏的人影。
那时的风,好像也是这般。
曲正风的剑,竟不是向着前方那昆吾的众多修士,而是深深地贯穿了自己的胸膛……
在见愁为他挡去前方一切攻击之时!
钝极的剑锋,穿透人身体,偏容易得像是刺穿一块豆腐,好似根本不费什么力气。
从前胸入,自后背出。
“滴答,滴答……”
鲜血顺着剑锋滑落,点到地上,渐渐汹涌。
这一剑,太决然了。
似乎根本没想过留给谁挽回的余地。
整个剑身都穿透过去,只余一截剑柄,还握在手中……
真像是一场噩梦。
见愁看见了他翻飞的织金长袍,看见了他染血的双手,也看见了他那一张平静的面容。
但这一瞬,唯独读不懂那复杂的目光。
她张口便欲呼喊什么,可天地间骤然凄厉的冷风却呼啸着灌了来,将她的声音散入风中,眨眼不闻。
“噗通”,曲正风倒入那翻涌的云海间,层云托住了他血染的身躯,那海光剑亦落在云间,光芒渐淡。
里里外外,所有修士都愣住了!
谁也不明白曲正风为什么要这样做。
见愁分明已在横虚真人自戕前立誓,旧日恩怨既往不咎,他这又是何必,又是何苦?!
崖山剑,崖山三剑之一。
化生自崖山山体之中,乃崖山最灵秀正气之剑,虽为石质,却削铁如泥,摧魂毁魄,易如反掌。
便是此刻没入其主之体,威力也未有半分消减。
只是那一腔赤子热血,浇灌于剑身之上,到底令此剑感出了几分深重的悲哀,颤颤地鸣响……
见愁周身已冷得没有知觉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紧紧握着一线天,只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
似乎很稳,也似乎很晃。
曲正风的目光,落在她面上,只道一声:“抱歉……”
终究是他辜负了。
为报这仇,将见愁往日本不欲人知的伤痛,在人前撕扯开来;如今又辜负她为自己弃仇立誓的心意,固执己见。
可他本也不是什么苟活的人啊……
大丈夫立于世,生为人杰,死为鬼雄,敢做敢当!
明知是恶,偏要为之;
明知是错,偏要强求!
只是他到底出身崖山,受尽师长教诲,明了天下公道,即便入魔,又如何舍得去这崖山门下的一身傲骨,一腔肝胆?
在决意犯下今日这无数杀孽之时,他就已经为自己划好了既定的结局。纵然天下修士能容他今日离去,依旧在明日星海做自己的剑皇,他亦不能容自己背负这一切,毫无负疚地苟活于世……
那与昆吾鼠辈,与横虚真人,有何区别?
过得了天下修士那关,也过不了自己的心关!
日月昭昭,乾坤朗朗……
当真是绝无仅有的好风日。
曲正风眨了眨眼,似乎觉得那天光太晃,可唇边却慢慢溢出了一分笑意。
崖山剑上纯粹的剑力涤荡着他的躯壳,穿梭过他四肢百骸,透进那元婴与魂魄之中,不可逆转,也让他一身经脉纹理如水波一般乍现。
见愁忽然就看了个分明!
他这宽阔的胸膛里,竟是空空荡荡……
于是这一刻,她忽然有一种整个人都被一只巨手擒住的感觉,喘息不过来,惨烈到压抑!
是那一颗崖山的赤子之心啊!
当年的曲正风,到底是怀着何等样的决绝,生生将那一颗滚烫的心自胸膛剖出,抛入那噬骨的黄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