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是不驯且霸道的性情。
此刻神情间便露出几分不服气,皱了眉:“世人瞧不出他的可怕,师伯却能瞧出,我们崖山何必忌惮他?左不过他也就只能靠著书立说,沽名钓誉,才能与师伯分庭抗礼罢了。”
说的是谢不臣近年来所写下的许多典籍。
见愁并不做与谢不臣一般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在这近四百年的时间里,谢不臣做了很多,而她至少在外界看来,是什么事都没有做。
但有时候,不做偏比做了还要厉害。
谁让她是十九洲空前绝后的最强呢?
不管是“我道”的兴起,还是崖山这些年来鼎盛的声望,都是水到渠成一般自然的事情,一切都只是因为她在罢了。
她与旧日任何一任长老一般,庇佑着崖山。
天下修士总称赞谢不臣的智谋,见愁师伯的修为,但在方小邪看来,比起谢不臣人尽皆知的智,见愁师伯的智,才是“大智”。
他不喜欢谢不臣。
也不喜欢听到见愁师伯在他面前以任何形式称赞谢不臣。
只是见愁并不觉自己言过其实,但也并不反驳方小邪。心境越高,修为越至化境,便越见平和,清心寡欲,越透出一种能纳百川的包容来。
她望着这出色的晚辈,只摸了摸他脑袋。
方小邪都要炸了。
见愁却笑:“天地人三印传给了你,练得怎么样?”
“那还不简单?已经练了七八成了。”一说起修行的事情来,方小邪神情才好了些,“许久没同师伯拔剑了,师伯要试试我练得怎么样了吗?”
“你练功我还是放心的。”
毕竟是当年百折不挠、屡败屡战的小子,在这一点上,见愁半点不担心他偷懒。
“交代你的事情,都还记得吧?”
“记得。”方小邪郑重地点了点头,又有些犹豫,然后问她,“师伯是就要走了吗?”
“去昆吾一趟就走。”
她并没有向崖山的亲近同门隐瞒过自己的计划,早在当年郑邀飞升的时候,便已经在为今日做准备了,包括将天地人三印传给方小邪。中间的时间里,与诸位师弟比剑论道,也已是聚过了。
修士不重别离,有缘自会再见。
且她离开此界,与旁人离开此界并不相同。
看出方小邪眼底有些不舍,她也只笑道:“当年师尊将崖山交给了我,如今我也将崖山交给你。可别出了岔子,免得到时飞升上墟,没脸来见我。”
方小邪撇嘴,心想自己哪儿能呢?
但就这一句贫,这时候也说不出口。
眼见着见愁要走,他才忽然开口,难掩深藏的几分担心:“师伯等等,上一次,你为什么说‘魔剑亦必魔心’?别人都说你有心魔,是真的吗?”
心魔?
见愁脚步一顿,竟忍不住失笑。
漫山遍野,都是傍晚的霞光。
她站在灵照顶上,抬首望着还鞘顶上高插的那一柄崖山巨剑,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指一摸自己眉心那一线隐匿的红痕,然后慢慢道:“魔心,并不是心魔……”
魔心,并不是心魔?
方小邪听得依旧茫然,只觉当日那一番话自己没听懂,如今这一句话,自己也没听懂。
见愁没解释,朝他一摆手,身形便已隐没。
这时正值十九洲夕阳沉落,中域莽苍的群山披上一层金红的余晖,九头江奔流的江水里如同浸着一片碎金,偶有钓叟坐于平静的江湾边,间或有一两艘小船随江而下。
所有与十九洲相关的回忆,都从脚下掠过。
山川河岳,往来代谢。
近四百年过去,昆吾十一峰雄踞于江湾之内,当日为曲正风屠戮的惨象已消失无影踪,恢复了山明水秀模样,只是江山如旧,却已换了新主。
浩然的云海之上,诸天大殿岿然耸峙。
刚结束的左三千小会上,昆吾的弟子取得了很不错的战绩,如今回到门中,便站在大殿下方,听众位长老对他们这一次小会中的种种缺陷进行点拨。
赵卓、吴端、王却等如今都成了长老。
谢不臣则高坐在上首,听着众人说话,却少见地有几分心不在焉,直到一道实在久违了的气息,落在了外面云海之上。
于是这一刻,他抬起了手来,示意众人暂时停下,自己则从座中起身,竟也不说一句话,便下了台阶,向外面走去。
众人皆是一怔,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在谢不臣走出大殿后,转头向他所去的方向望去,便是心中巨震!
那翻涌云海之上所立的一道身影,真是陌生又熟悉。往昔她曾在这里,登上过无数修士羡慕的一人台,也曾站在这里,一人一剑面对昆吾所有修士,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逼杀了昆吾首座!
崖山见愁……
时隔近四百年,竟然再一次踏上了昆吾。
只是这一回,又为什么来呢?
所有长老们默不作声。
殿内那些年轻的弟子们却都十分好奇。他们虽听闻过昆吾那一场浩劫,但往日从未见过见愁,自然也不知今日来的便是传说中那一位。这时候,都在心里嘀咕:这女修究竟何许来头,居然能让圣君放下手中的事?要知道,就是那潼关驿大司马沈腰甚至是北域阴宗的圣女来了,他都不多看上一眼的。
一群人或多或少地悄悄向殿外看。
似乎想看出点什么猫腻。
谢不臣照旧喜欢一身青,像是林间叶,山中竹,笔上墨。只是如今到底是昆吾首座了,那袖袍衣袂边上,便都用细细的银线压了。身上虽无多余的矫饰,却在淡漠出尘之外,衬出他几分凛冽的清贵。
眉眼里藏着山水,唇齿间能吐珠玑。
他行至云海边缘,只在见愁身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道:“百年未得一见,见愁道友之修为,越发令人望尘莫及。今日造访昆吾,想来是方掌门将话带到了。”
548章 坐井窥天风云逝
一张木几,摆了杯盏酒壶,也不设在诸天大殿内,只设在这云海的边缘。谢不臣摆手便请她坐,见愁也不多言,同他在这木几两侧对坐下来,两腿一盘,将双手搁在膝上,只看谢不臣挽袖斟酒。
便是连斟酒都好看。
沾着书墨气的手指修长,动作不紧不慢,压了壶盖让酒液淌出,灌入白玉盏中,七分满。
见愁就这样平平淡淡看了他片刻,又看他为自己斟酒,才道:“听说是有眉目了?”
“眉目是有了,只是不解其中玄机。”
谢不臣与见愁一般盘腿而坐,将酒壶放下了,自顾自端酒盏起来喝了一口,又转头看了诸天大殿内那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弟子们一眼,但并没有去呵责什么,只是抬手,将一枚青白的玉简压在了木几上。
“见愁道友要查这个,是觉得横虚无辜吗?”
“无辜?”
见愁知道,自己要知道的事情就在这一枚玉简中了,将其取在指间,打量半晌,却笑。
“纵使天下修士都信了他当日殿上辩解之言,可我不会信,你谢不臣更不可能信。他横虚,岂能与‘无辜’二字沾边?”
“可这些年来,未尝没有修士觉得他无辜。毕竟当年阴阳界战,昆吾半路遭遇伏击也是真。若没有这半路的遇伏,也就没有申九寒前去崖山报信这件事了。”
谢不臣的口吻,实在听不出半分的情绪。
既不像是要为横虚真人辩解,但同样也听不出半分嘲讽的意味。
可见愁实在太了解他了,在将意识探出触在这一枚玉简上的同时,她已是冷冷笑了一声:“你都说没有遇伏,也就不会有申九寒前去崖山报信这件事了,横虚真人要的便是昆吾首座之位,本是思虑周全妥帖之人,从不冲动行事,如此一番筹谋怎能不是计划好的?且若真是旁人泄露了确切的消息给极域,极域岂能不调兵遣将置昆吾于死地,何至于使昆吾遭受伏击还全身而退?分明是极域也不知自己所得消息之真假,姑且设伏罢了。若依此算,最后无非是申九寒犯错,他名正言顺执掌昆吾,崖山则只略受削弱。可千算万算,这一箭双雕的好计谋里算漏了佛门内乱、密宗反叛。如此才因这一己私心,害了崖山千修。你昆吾旁人或许无辜,他却是罪有应得。”
“见愁道友这一番话,说得倒好像亲眼所见一般。”谢不臣的目光落在她手中所持的这一枚玉简上,只想起某一桩已经被十九洲修士遗忘了的“小事”,“倒是我忘了,当年左三千小会鱼骨庙内,见愁道友是得了一枚‘宙目’的。”
往日修为或可不足,到得今日,即便无法窥看未来,但往日所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也该是清楚无疑了。
已发生的过的世事,在她眼底大约是想知道便知道。
但这也很奇怪。
若她什么都知道了,眼下这一件事,又为何托他来查?
谢不臣抬眸注视着她。
这一刻,见愁的一缕意识已经沉入了玉简之中,才一阅读内中所转录的记载,眉头便立刻皱了起来。
事情是他查的,里面有什么他也自然清楚。
是昆吾自第一次阴阳界战至明日劫这十一甲子之中,昆吾周天星辰大阵的运转情况。
当年横虚真人便是以此衍算天机,得知百年大劫。
只是在他算得天机后不久,大约是西海大梦礁蜉蝣大妖傅朝生现世之时,周天星辰大阵停转,昆吾上下包括横虚真人在内,皆以为是他能力极限,已不能再测算天机。
横虚真人自戕后,此阵才重新运转。
如今就立在诸天大殿之上。
但谢不臣毕竟不是横虚真人,也从来不相信什么天机,所以只任由这大阵摆在上头,却从来不曾动用过。
数年前,他尚在为门中弟子讲道,见愁一封雷信骤至,托他一查昆吾对此阵的记录,他才隐隐觉出几分微妙的奇怪来。
原本横虚真人测算昆吾大劫这件事,就显得很离奇。
若不测此劫,也就不会收他为弟子,间接地也就不会出现如今的见愁,自然连他自己的杀身之祸都不会出现。
可这一切偏偏发生了。
更离奇的是,他调阅这些年昆吾所载周天星辰大阵运转之记录,竟然发现,在横虚真人测得昆吾大劫那一日,大阵根本没有启动,运转如常,连半分异象都未曾出现!
横虚真人只不过是在阵前默立了半柱香的时间而已。
“原本我以为,横虚不过是测算天机反使自己应劫,人终究没算过天罢了。但在见愁道友托我调阅完这周天星辰大阵的记录之后,我才发现,事情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而见愁道友所知,似乎也远远超过了常人。”
谢不臣浅酌杯中酒,嗓音也淡淡。
他当初看见那一页记录时,都难掩心中的震惊,此刻便抬眸打量见愁的神情,却发现她虽皱眉,可面上却一片平静。
唯独那执着玉简的手指,泄露了一分真实的情绪。
在将玉简压回木几上时,微微颤了那么一下。
见愁心绪如潮落潮起,一时无言,过了许久才道:“确如你所言,我有宙目,所以能知过往。但或恐是因事关天机,竟无法窥知你昆吾周天星辰大阵过往运转的情况,所以托圣君一查。倒不曾料到,查出来竟是这般结果。”